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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烤魚套餐是鹽烤鯡魚。雅也喝了一口啤酒,用一次性筷子夾了一塊魚。他素來擅長吃魚,魚刺再多也不成問題。親戚里的一位大嬸甚至叫他「貓不理」,挪揄他吃魚吃得太乾淨,還說正因為如此,雅也才適合幹手工活。
鯡魚肥瘦適中,特別好吃。岡田可以隨意加米飯,雅也很快吃完了一碗,沖有子招了招手。
「食慾很好呀。」有子拿過碗,微笑道,「工作忙嗎?」
「不太忙。這裡的飯好吃。」
「聽到你這麼說,老闆肯定高興。」有子笑著去了廚房。她在店裡稱父親為老闆。
其實工作相當繁忙。新年過後,小型車模的零部件訂貨增多了,社長福田還經常讓雅也製造那些用途不明的奇怪部件,所以總要加班。但雅也感覺疲憊並非因為這些。美冬不定期地委託他幹的工作已成為他最大的負擔,不光費神,還要注意不被福田發現,特別辛苦。
美冬依然不時拿來戒指或項鏈的圖紙,求他照樣製造。最近,她拿來的甚至已不再是圖紙,而是在電腦中立體描繪的設計圖。不知是從哪裡學的,美冬精通電腦操作,有時會把一些名牌產品加工得像自己的原創,然後給他一張照片,讓他按上面的樣子做。雅也沒有正式學過首飾雕刻,只能靠反覆摸索,累得筋疲力盡。
但每當看到把成品拿給美冬時她那欣喜的表情,這些辛苦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確信,為了她,自己可以付出一切。
他曾經問過為什麼讓自己做這些東西,得到的回答總是一樣的:「為了我們的未來。雅也,你幫我做的每一件作品,都會支撐我們的未來。」
美冬並沒告訴雅也這句話的含義。她好像打算在寶石飾品界放手一搏,但具體的步驟他並不清楚。
那個美容師的事也讓雅也有些在意。在雅也毫無所知的情況下,美冬竟然開了一家美容院。得知那裡的店長就是青江,雅也驚訝萬分,真不知美冬是如何拉攏他的。對雅也來說,開店這件事已如晴天霹靂。
「這沒什麼,只是租件房子,裝修一下。關鍵要看以後,如何讓美容院出名才是取勝的關鍵。」
看來美冬最終獲勝了。她經營的MON AMI現在已成為知名美容院,青江人氣旺盛,甚至經常接受雜誌的採訪。
事業取得成功固然是好事,但每次看到美冬的行動,雅也都有種莫名其妙的不安。她究竟為何要幹那些事情?它究竟想去往何方?雅也絲毫看不透。
他想到了美冬脖頸上那兩顆並排的黑痣。福田工廠原工人安浦被一名奇怪的女子害得丟了工作。那女子的身份至今依然是個謎,安浦唯一記住的特徵就是她脖頸上有兩顆黑痣。
雅也覺得不太可能,但又覺得美冬肯定幹得出來。福田工廠有段時期曾以銀飾加工為主,現在還留有雕刻首飾的設備,正因如此,雅也才能滿足美冬的要求。他開始懷疑,是不是她得知了這一情況,才建議自己去那家工廠上班?而且,為確保雅也能在那裡工作,她還給安浦設下了圈套,因為他的工作性質和自己相同——難道這只是自己多慮了?
烤魚套餐吃得乾乾淨淨,啤酒也喝乾了,雅也站起身。
「今天不要飯團?」結賬的時候,有子問。
「嗯。洗完澡想馬上睡覺。」
「累了吧?」有子關切地問,「你一個人生活,打掃衛生、洗衣服之類的活怎麼辦呢?」
「洗衣服嘛,高興的時候自己洗。從不打掃衛生。」
偶爾過來的女人幫我打掃——這種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房間太髒對身體不好。」有子皺了皺眉,低聲說道,「我去幫你打掃吧,我挺會收拾。」
有客人在招呼有子,她扭頭答應一聲,與雅也道別。他微微點點頭,離開了餐館。
在回住處的途中,雅也想,如果和有子這樣的女人生活會怎樣呢?他對有子不十分瞭解,但感覺如果和她在一起,肯定能過上踏實平靜的生活,靠著不可能有太大變化的收入,精打細算地過日子。有子應該不會有任何抱怨,也許會在平凡的生活中找出樂趣,構建幸福的家庭——至少不會給自己施加過多的緊張感。
回到房間,發現門上的信箱上夾著什麼東西,拿下來一看,是寄給他的信。雅也既困惑又驚訝。自從搬到這裡,從未收到過信,因為幾乎沒人知道這裡的地址。
收信人姓名是打字機打印的。雅也看了看下面,也是打印的字。一看到寄信人姓名,他差點驚呼失聲。
上面寫著「米倉俊郎」。
雅也從未忘記這個名字。不管手頭在幹什麼,那是的情景總像幻影一樣不時浮現在眼前——在發生阪神淡路大地震的早晨,他敲碎了舅舅的腦袋。
為什麼會以這個名字給自己寄信?雅也對寄信人的意圖作著各種猜測,打開了信封。
裡面是一張信紙和一張照片。信紙上同樣是打印的字:
我想出售那天早晨的證據,報價1000萬日元,低於這個價格拒絕成交。匯款賬戶為xx銀行新宿支行普通賬戶1256498杉野和夫,預期為1996年3月底。
如在期限內未匯款,則視為交易不成立,今後不會再與你聯繫。證據將交給包括司法相關人員在內的第三方。
雅也全身顫抖。他看了看照片,剛看了一眼,立刻頭暈目眩。照片上正式那天早晨的情景。倒塌的建築物,傾斜的水原製造所的招牌,還有身穿綠色防寒服的高個子男人。男人正揮舞著什麼,他腳下還有一個男人,被壓在瓦礫下。
雅也拿著照片頹然跌坐在地。他第一個想到的是佐貴子,還有她那未正式結婚的丈夫小谷。他們早就懷疑是雅也殺了俊郎,一直在竭力尋找證據。
這封信是他們寄的?終歸找到了新的證據?
但他們絕不會匿名。
雅也再次仔細看了看照片,畫面絕對稱不上清晰。這幅影像雅也曾經見過,與佐貴子夫婦想弄到手的那盤錄像帶上的畫面酷似,但那盤錄像帶中沒有雅也這樣揮手打人的場面。
他想和那盤錄像帶比較一下,但已不可能:美冬交給他後,他馬上親自燒燬了。
究竟是什麼人?雅也正在思索,電話突然響了,他剎那間幾乎跳起來。
是美冬,說現在要過來。雅也慌了,猶豫著是否該把恐嚇信的事情告訴她。
「怎麼?不方便?「
「沒,沒有。」
「那我現在過去,大約五分鐘後到。」
掛斷電話後,雅也把照片和信放回信封,塞進工作服的口袋,然後開始換衣服。當他換上運動褲和汗衫時,門鈴響了。
「晚飯吃了嗎?」剛打開門,美冬就這樣問道。
「吃過了。」
「哦,我順便去了麥勞。」她舉了舉白色的袋子。和雅也在一起時,她依然用關西方言說話。估計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會把麥當勞說成麥勞。
「怎麼突然來了,又要做戒指?」雅也問道。
「別說得好像我只有在有事求你時才來,我就是想見你了。」美冬衝他莞爾一笑,但馬上沉下臉,詫異地皺起眉頭,「怎麼了?」
「沒,沒什麼。」雅也移開了目光。
「你臉色不好,感冒了?」美冬伸手去摸雅也的額頭。
「沒事。」他說著把她的手撥開了。她驚訝地抬頭看他。
「對不起,真沒什麼。」他擺了擺手,「我去沖咖啡。美冬,你吃漢堡嗎?」
她沒有回答。雅也一看,她正站在那裡緊咬著嘴唇。
「雅也,」她冷靜地小聲說,「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要瞞著我?我們不是一條心嗎?我們不是發過誓嗎,如果有什麼困難,就應該彼此幫助。」
「真的是……」雅也說不下去了,他被美冬真摯的目光震懾住了。
雅也從工作服裡取出信封,默默地遞給她。他本不想和她談起殺死俊郎的事,他一直覺得那是兩人都避諱的事情。
讀恐嚇信的時候,美冬在一瞬間瞪大了眼睛。反覆讀了好幾遍後,她端坐在榻榻米上看著雅也。「能猜出這張照片是怎麼來的嗎?」
「猜不出來。」
「也猜不出寄信人是誰?」
「勉強說,也許是佐貴子夫婦,但我覺得他們不會採取這種方式。」
「這不是普通的照片,是從錄像帶中打印出來的。」
「本以為是從那盤錄像帶中弄下來的,可……」不知美冬能不能明白那盤錄像帶的含義,不過看來他的擔心是多餘的。
「那上面有這樣的場面嗎?」美冬立刻問道。
「我覺得沒有。雖然照上了我的身影,卻沒有這種場景。」
美冬又把目光轉向照片,歪了歪頭。雅也望著她的臉想,我們真是不正常,談起殺人竟然像談論一件小事一般。
她抬起頭:「這個,你準備怎麼辦?」
雅也回答不出。他正一籌莫展時,她就打來了電話。
「你想付錢?」
雅也輕輕歎了口氣。「我怎麼可能會有一千萬。」
「如果有,你就給嗎?」
「不知道……」雅也搖搖頭。他不知該如何回答。恐嚇信上寫得很清楚,若不支付就要告訴警方。那似乎並非單純的恐嚇。」
「如果你無論如何都想給錢,我可以幫你出。」
「什麼……」雅也望著她的臉。
「可我認為不該給錢。」美冬用手指捏起照片,輕輕搖擺著說,「這是陷阱,而且,一旦掉下去就是地獄,永世不得翻身的地獄。如果你認為寄這封恐嚇信的人會就此罷休,那你就太天真了。以後他還會提出更無理的要求,估計一生都會纏著你不放,這樣好嗎?」
「怎麼可能好呢?可如果警察知道了就全完了。」
美冬把照片放到桌子上。「我認為那人不會這樣幹。至少,就算你沒有在期限內付錢,他也不會立即報案。那樣做對他沒有絲毫好處。」
「可又不能置之不理。如果這樣拖下去,那人肯定又會想出新招。」
「問題就在這裡。以目前的情況,我們沒有任何辦法,因為不知道對方究竟是誰。要想對抗,首先要查明敵人的身份。這需要一定的線索。這次先不理他,就像你說的,這樣敵人肯定會作出某種反應。對方不想再被無視,下次估計會採取更為猛烈的方式。這就是我們的目的。人呀,只要一著急,肯定會暴露缺點。」
看著她瞪著的大眼睛、說話時甚至面帶微笑的樣子,雅也突然想,也許這女人覺得這樣運用策略很好玩。
「能像你想的那樣?」
「不能任其發展。我們也必須絞盡腦汁想辦法,但目前什麼也做不了。可以查到這個銀行賬戶的開戶人,但肯定是化名。這年頭能隨意開設虛假的賬戶。」
雅也也有同感。「看看情況再說……」
「我覺得應該這樣。」美冬點點頭。
「喂,美冬,有件事我早就想問你了。」雅也縮了縮下巴,眼睛上翻,看著她。
她恢復了嚴肅的表情。「你是想問那盤錄像帶的事?」
「那東西你是怎樣弄到手的?佐貴子他們應該也行動了。」
「那次特別危險。如果晚了一步,肯定被別人捷足先登了,只能說運氣好。」
「所以問你是怎樣……」
「錄那盤帶子的是大阪的無業遊民。我說要在電視台播這盤帶子,輕而易舉就得到了對方的信任,拿到了帶子。那人應該和這封信無關。」
「嗯……」雅也沒見過那人,不好說什麼。
美冬拿起信封凝視。「是麴町郵局的郵戳。如果是關西人,不會只為了寄封信專門跑到東京。」
「指定的銀行也是新宿支行。」
「虛假賬戶這東西在全國各地都能弄到。既然專門指定新宿分行的賬戶,那裡對對方來說肯定很方便。」
雅也也有同感。「可我在東京沒有認識的人。最主要的是,在東京的人絕不可能知道那次地震中發生的事情。」
「也許那人在地震發生時住在關西,現在來到了東京,或者一直就在東京,通過某種途徑弄到了照片或者錄像帶……」美冬似乎在眺望遠方,「明天我去一趟西宮。」
「去西宮?」
「不論怎樣,敵人為了查清你的住所,肯定四處打聽過,應該在某些地方留下了蹤跡。我去查一查。我現在時間正好比較寬鬆。」
「我和你一起去?」
「你最好別去,不知道敵人在西宮是怎樣行動的。你工廠裡也很忙吧,最近不是一直在加班嗎?我也總讓你幹些稀奇古怪的活,把你累壞了。」
「沒有,那倒沒什麼。美冬,你一個人去?」
「嗯,交給我吧。」她用力拍了拍胸口,用真摯的目光注視著雅也,「這對我們來說是第一個難關,但絕不能因為這種事敗下陣來,必須闖過去。」
「我明白。」雅也也注視著她的眼睛。
美冬特意在麥當勞買來的漢堡已經涼透。她在爐子上烤了烤,又從冰箱裡拿出啤酒。
「只要和雅也在一起,什麼都好吃。」美冬咬了一大口漢堡。
雅也也喝了啤酒,然後兩人在被窩裡抱在一起。好久沒有曬過的被子硬邦邦、冷冰冰的,但兩人赤裸著緊貼在一起,不一會兒就暖和得幾乎冒出汗來。
美冬將手伸向雅也的下身,但他的反應並不太敏銳。她抬頭探詢地望著他:「還是不放心恐嚇信的事?」
她說的沒錯。雅也明知現在想也無濟於事,可信中的內容依然在腦中縈繞。
「沒關係,我一定會想辦法查個水落石出,看究竟是哪個傢伙想讓你痛苦。」
雅也一隻胳膊環繞著她的肩,空著的那隻手撫摸著她的頭髮。她的頭髮散發出香味。雅也猜那是她經營的美容院裡用的香波留下的。
「喂,雅也,」美冬抬起頭,「如果查清了對方的來歷,你打算怎麼辦?」
雅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說實話,他真不知該怎麼辦。就算查出了對方是誰,並不意味著因此不再受恐嚇,當然,更不能去報警。
美冬的手指頭開始在雅也的胸脯上移動。似乎在寫什麼。「雅也,我已作好了思想準備。」
他抬起頭,和他四目相對。「思想準備……」
她看著他的眼睛點了點頭。「以前也曾說過,這世上充滿了戰爭。我的夥伴只有你,你的夥伴也只有我。為了生存下去,要作好幹任何事情的思想準備。」
雅也明白她的意思。若想今後再也不用擔心恐嚇者出現,方法只有一個。雅也並非沒有想過這件事,但那想像太恐怖,被他有意識地排除了。
「雅也,「見他默不作聲,美冬說,「根本就沒有兩全其美的方法。」
「嗯……」
「如果避開不願幹的事情,就很難開拓道路。」
「這個我明白,但有些事情能做,有些事情不能做。」
「可那時你已經做到了。」美冬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雅也明白她說的「那時」的含義。
「那……是一個錯誤。」
「你在後悔?如果那時沒有殺死舅舅,會怎樣呢?」
雅也也不清楚。如果那時沒有殺死舅舅,究竟會怎樣?父親的保險金肯定會被拿走,也許那樣更好?
「儘管我不清楚詳情,但不論是出於衝動還是什麼,你肯定無論何時都能馬上選擇最好的道路。你能做到這一點。」
「難道那是最好的道路。」
「我相信你的判斷能力。而且,道路是否正確,要看以後的行動。不論起初的選擇多麼正確,如果之後的做法不對,那也不行。」
之後的做法……難道是讓所有礙事的人都消失?這難道就是自己應該選擇的道路?雅也想問美冬,卻問不出口。
「喂,你不能想著走陽光大道。」美冬的語氣極為嚴肅。
雅也不太明白什麼意思,看了看她。
「我們別無選擇,只能在黑夜中的道路上前行。即便四周如白晝一樣明亮,也只是不真實的白晝。對此我們早已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