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冰冷的犧牲者
“大概是你誤會了,沃納將軍。”
他的目光熱切,鄧尼斯卻依然淡漠,眼睫一斂,目光垂下來:“我的精神力除了用來擊傷你之外,什麼都沒有做。”
“可你剛剛還幫我簽了個字,如果不是你,我大概要在全軍面前丟人了。”
面對青年不為所動的頑固抵抗,艾維斯的神色反而越發柔和下來,無奈一笑,鬆開手溫聲開口。
鄧尼斯似乎並不適應這樣的碰觸,他一鬆手,就立即將手臂抽了回來,撐身站起:“將軍,你應當去休息了,我還有工作——”
忽略了耗費過甚的精神力,才站起身,強烈的眩暈就叫蘇時眼前一黑,身體不由自主朝前栽倒下去。
有力的手臂穩穩攬住了他的身體,觸感依然溫暖熟悉,身體幾乎本能地放鬆下來,心裏卻立時敲起了警鐘。
老梅爾固執強硬,未必就會接受主角的維護,雖然對方無條件地相信自己,但其實並沒有改善他在軍中的處境。
鍋還只是漏了個底,不能輸。
深吸口氣,蘇時飛快地借力站穩,推開艾維斯的手臂,朝辦公桌走過去。
艾維斯依然站在原地,目光落在他身上,眸色微深。
身體觸及的一刻,他感覺到懷裏的身體在微微發抖。
同僚幾年,加上旁人口中的描述,他大致清楚對方的成長經歷。鄧尼斯從小接受非人的殘酷訓練,忍耐力遠超旁人,現在他所表現出來的狀態,根本不能用來推斷他真實的狀況。
青年的面龐依然冷硬,冷汗卻已經無聲浸濕了額發,唇角依然頑固地緊抿著,繃成倔強的直線。
艾維斯輕歎口氣,抬手扶住他的肩膀,叫他抬起目光望向自己。
“我命令你休息,鄧尼斯副將。”
努力叫自己的語氣變得更像是命令,艾維斯一手接過他手裏的文件,不由分說地合攏放在一旁:“既然我已經醒了,這些工作理應是我的,我命令你現在躺下,好好睡一覺。”
沉默片刻,迎上那雙依舊冷淡的黑眸,又補上一句:“我現在不能使用精神力,鄧尼斯。大規模蟲潮隨時都可能來襲,我不希望在需要你的時候,你卻因為過於疲憊而倒下,明白嗎?”
後一個理由顯然更具有說服力,青年眸色稍緩,沉默片刻,斂目站起身,走到沙發旁躺下去。
他的辦公室裏甚至沒有一張像樣的床。艾維斯有些頭痛,幾乎想要把人拐到自己辦公室去,卻又擔心對方反而更加抗拒。稍一沉吟,還是打消了念頭,脫下外衣走到沙發旁,替他蓋在身上。
精神力大幅消耗,無法抗拒的眩暈湧上來。衣服上帶著熟悉的溫暖氣息,頭下枕著手臂,柔軟的倦意迅速包裹了他。
蘇時輕舒口氣,閉上眼睛。
上個世界給對方帶來了太大的壓力,雖然每個世界記憶都會清零,他卻不願每次都叫對方因為自己擔驚受怕。幸而這一次的人設,也恰好適合最大限度地掩藏起內心的真實感受。
每一次都背負著不同的沉重,他不得不承認,如果沒有對方每個世界都第一時間跟過來,沒有那些叫人啼笑皆非的堅定保護,自己或許真的未必就能始終支撐下去。
資料崩潰了,依然還可以有備份,可宿主一旦崩潰,甚至會有徹底消失泯滅的可能。
殘留的暖意溫暖著寒涼的身體,意識漸漸放鬆下來,恍惚間覺察到有人影站在沙發前,目光溫和地落在自己身上。
一隻手覆在頭頂,穩定的溫度透過掌心,壓下最後一點難捱的眩暈,得以放鬆的身體立即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望著安然熟睡的青年,艾維斯眼裏終於透出暖色,極輕地歎了口氣,唇角勾起柔和的弧度。
剛才還在說自己太容易相信別人,一轉頭居然就在自己面前睡熟了。
也不擔心自己是不是真的記恨他當時的攻擊,會不會是有意想要放鬆他的警惕,從而趁機下手。
掌心的短髮手感很好,叫他忍不住又揉了兩把,才終於收回手,放輕腳步回到書桌前坐下。
……
蘇時再醒來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桌上的臺燈透出微光,人影依然安靜地伏案忙碌,似乎著意放輕了動作,連合上檔的聲音都被放得儘量輕緩。
掀開身上的衣物,蘇時坐起來,起身過去把燈打開。
“你只睡了兩個小時,休息好了嗎?”
艾維斯望了一眼石英鐘,抬起目光望向他,語意依然溫和關切。
“我很好。”
青年點點頭,走到洗手池旁,接了一捧涼水撲在臉上。
清涼的水意徹底驅散了最後一點倦怠,蘇時重新打起精神,走到書桌旁,望了一眼顯然沒解決多少的文書:“不得不說,將軍,你的工作效率實在使我驚訝。”
艾維斯面色微訕,輕咳一聲,欲蓋彌彰地翻開另一份文件:“你的批評很中肯,鄧尼斯副將。”
這些工作一直都是鄧尼斯在負責處理,他原本就不擅長批改文件,更不要說這兩個小時裏還頻頻分心,注意力始終都被那個安靜蜷在沙發裏的身影所牽引。
他想要將目光挪開,卻又忍不住落在那張英俊精緻的面龐上。
沾了水的額發溫順地貼在額前,沒有擦幹,那雙黑眸也清亮得如同水洗。水珠順著面部柔和的線條滾落下來,在衣襟上留下稍深的痕跡。
整個人都透著蓬勃的英氣,卻又意外得叫人心生柔軟。
發現自己的目光似乎沒那麼容易挪開,艾維斯吸了口氣,自覺地站起身,把位置替顯然等在對面的青年讓開:“我現在覺得,他們也應當替‘每天處理軍團事務’設立一項功勳。”
“這些只是最普通的工作,沒什麼可邀功的。”
鄧尼斯坐下去,熟練地翻開檔,從頭流覽到尾,迅速提取著上面的有效資訊:“你的天賦比我好,不必做這些繁瑣的事情來浪費時間。”
他的語氣很平靜,像是在闡述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實。
艾維斯的動作微頓,目光落在他身上,忍不住微蹙了眉。
只論天賦,他或許確實要比眼前的青年強出些許,可對方的堅忍和毅力卻遠在他之上。他曾經看過鄧尼斯個人終端的訓練量,強度之高叫他都不由汗顏,可那時的他卻依然沒意識到,這些高強度的訓練還是對方在忙碌這些瑣碎事務之餘完成的。
鄧尼斯很渴望變強,比任何人都渴望,卻從來不懂得投機取巧,不懂得嫉妒眼紅,只知道還可以再苦一點,再累一點,再逼迫自己的身體一點。
這樣的人才是真正值得敬佩的強者,而不是像他這樣靠著運氣的偶然。
說話間已經飛快審閱過幾份只有廢話的報告,蘇時將手裏的文件撂開,順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眼裏卻忽然顯出些許訝色。
裏面裝著的依然是可可,卻是微燙的,熟悉的奶香摻在可可的醇香裏,迅速熨帖了稍顯空虛的胸腹。
“這樣會好喝些,我猜你會喜歡。”
身旁傳來溫和的聲音,艾維斯接過他批閱過的檔放在一旁,儼然一副打算在邊上幫忙的架勢。
蘇時微蹙了眉,將杯子撂開:“我被扣除了五年功勳,津貼裏不應該再包括特殊供給。”
“剛才你操縱防禦系統抗擊蟲潮,完成得十分完美,連我都沒有辦法做到這種程度,有權利因此授予三等功。”
艾維斯按住他的肩,語氣依然耐心,把杯子重新塞進他手裏。
到了他們的級別,對於三等功其實已經沒有多在意,大都會積攢到年終統一折合結算,可他卻不打算繼續縱容誤解發展下去。
是鄧尼斯抗擊了蟲潮,人們理當知道這件事,而不是看到什麼值得稱頌的成就,就草率地推在天賦更高的那一個身上。
鄧尼斯沉默片刻,大概是被他所說服,重新端起杯子喝了兩口,才繼續低下頭批復檔。
艾維斯不願離他更遠,索性直接側身,坐在了椅子的扶手上。
青年似乎並不習慣和人離得這樣親近,蹙了蹙眉,想要起身再去給他搬一把椅子,卻被他輕按住肩膀:“鄧尼斯,我有話問你。”
掌下的身體稍一繃緊,又放鬆下來,無聲地抬頭望向他。
這樣低頭往下去,那雙眼睛裏的清冷便已幾乎盡數散去,反而顯出不涉人事的純粹澄澈。
艾維斯不由屏息,按著他的手臂稍稍施力,又放緩語氣:“鄧尼斯,你的精神力已經突破SS級了,對嗎?”
蘇時微怔,心裏咯噔一聲。
他已經習慣了對自我意識的異常壓迫,所以即使戴上精神枷鎖,也並沒有覺得有多困擾。但根據對方的說法來看,原本的鄧尼斯精神力似乎並不能達到這個程度。
星際世界對精神力的分級十分詳細,他原本就來自更高級的位面,精神力屬於本源力量,不會受到所在世界的壓制,可沒了系統幫忙,他卻也同樣拿不准自己現在處在什麼階段。
迎上那雙眼睛裏的茫然,艾維斯無奈淺笑,忍住了抬手揉他腦袋的衝動,輕輕拍了拍他的背。
“你的實力比我更強,鄧尼斯,這支軍隊更應當由你來統領。”
星際作戰中,指揮官的精神力量和身體素質都應當是最強的,這樣才能順利將精神波動覆蓋到每一處角落,完美地掌控戰局,並且即使有效地做出應對。
鄧尼斯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明明已經突破,卻依然壓制著自身的精神力,來維護整支軍隊的完整性。
如果沒有自己……
他的念頭還未轉完,青年的身體已經驟然繃緊,目光落在他身上:“不是這樣的。”
艾維斯微怔,疑惑地望向他。
“只有你能作為軍隊的領袖,你不應該因為遺失能量核感到灰心。”
鄧尼斯站起身,離開他的視線,重新搬來一把椅子叫他坐下,語氣依然一板一眼,卻又執著得像是做出某種承諾:“我會把能量核還給你,艾維斯,給我一點時間。”
艾維斯張了張口,想要解釋自己原本的想法,卻又被他清冷的眸光一攝,重新沉默下來。
徹底醒來的鄧尼斯又變回了往日的冷硬刻板,固執地拒絕著所有的窺探,他難以探查到對方究竟在想些什麼,卻莫名生出些不安。
青年已經重新坐回去,繼續埋頭處理著那些檔。艾維斯望了他半晌,忽然隱約覺出方才似乎有哪里不對:“鄧尼斯,你剛剛叫我什麼?”
對方始終都以“將軍”或是“沃納將軍”來稱呼他,從不肯用稍微親近的稱呼,可剛才那一句艾維斯卻叫得極為順口,以至於他坐了這麼久,才忽然反應了過來。
“將軍,如果再陪你閒聊下去,工作就真要拖到明天了。”
紙張的翻動聲裏,傳來了青年稍顯生硬的語氣,從艾維斯的角度看過去,卻分明能看到對方的耳垂泛起了一層淺紅。
莫名的欣慰迅速衝淡了之前的小小不快,艾維斯忍不住挑起唇角,目光迅速溫和下來,含笑起身:“我不打擾你,我去給你弄些吃的。”
文件被撂下,鄧尼斯疑惑抬頭,清泠眸色裏映出一點臺燈的暖芒。
艾維斯卻只是笑著按了按他的肩,快步離開,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翻出幾袋速食面,熟練地用便攜鍋煮好,片刻不耽擱地端了回來。
兩人的辦公室就只是對面,不過幾分鐘的時間,他回到鄧尼斯的辦公室,對方桌上的檔已經又少了小半遝。
被香氣吸引著抬頭,青年眼裏閃出隱約光芒,目光落在他手裏端著的小鍋上。
“這是中古人類的速食食品,咱們科研部前不久才剛嘗試仿製的。要我說,當時的科技水準雖然不發達,食物卻比現在好得不是一星半點。”
眼裏顯出和暖笑意,艾維斯溫聲開口,示意他將桌面空開些許地方,把手裏的鍋放下去,又把餐叉塞給他:“還燙,慢一點吃。”
熟悉的香氣撲面而來,蘇時握緊了餐叉,眼眶居然不覺微微發酸。
這個世界,他要怎麼才能叫對方不難過呢?
“怎麼了?”
見他遲遲不動,艾維斯關切地俯了身,透過嫋嫋蒸汽,卻忽然在青年素來冷漠的眼底看到了隱約水色。
心口驀地輕顫,無名酸楚悄無聲息地騰上來,像是忽然攥緊了他的心臟。
“沒關係,鄧尼斯,你在外面做什麼,不會被你父親知道的。”
艾維斯溫聲開口,握住他的手,教著他把煮得勁道的麵條挑起來,又繞了幾個圈,麵條就被卷在了餐叉上。
“你不必什麼都按照他的命令做,也不必時時刻刻都逼迫你自己。軍人也是人,從沒有人說過軍人就一定只能吃營養膏營養丸,也沒有人說過軍人就不許放鬆,不許交際,不許好好地笑出來。”
眼前的青年單純得像是一張白紙,除了戰鬥和訓練,幾乎對一切正常生活的內容都全無涉及,也從來都不會和下屬士兵們開玩笑。
所以這一次他出手傷了自己,居然就真的沒有人願意替他說話。
就像是一架出色的戰鬥機器,鄧尼斯這些年立下累累功勳,無數次保護了帝國的安寧,人們卻不僅不知道心生感謝,反而甚至會徑直忽略他的存在。
怔忡地望著被卷成一團的麵條,青年望了他一眼,才謹慎地放進口中,眼裏驀地亮起星點光芒。
果然還是對方親手煮的面好吃。
隱約猜到了艾維斯忽然傷感的源頭,蘇時清楚自己應當繼續扮演足夠淡漠冰冷的人設,卻還是忍不住煮面的誘惑,低頭一口口把面吃完,又把湯也喝乾淨。
艾維斯就又心疼得給他多煮了個雞蛋。
一頓加餐過後,身上果然暖和了不少,連精神鐐銬的寒意都幾乎已渺不可察。
蘇時心滿意足,繼續埋頭工作,艾維斯刷乾淨了鍋,回到辦公桌前,替他放進了抽屜裏。
迎上青年稍顯疑惑的目光,艾維斯終於忍不住,抬手揉了揉他的頭髮,語氣耐心溫和:“你自己留著,我給你拿些存糧,不要餓著自己。”
原來對方不打算每頓都給自己煮。
還記得自己煮面的慘烈教訓,蘇時抿了抿唇,低聲開口:“謝謝你,我不要。”
“鍋也不要嗎?”
艾維斯微怔,卻忽然領會了他的意思,啞然輕笑,縱容地點了點頭:“好,那我幫你拿著,下次再給你煮面吃。”
隱約覺得這句話似乎別有深意,蘇時拿著筆還在發呆,艾維斯已經端著鍋出門,放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下一刻,門外忽然傳來了令人心沉的尖銳響聲。
蟲鳴。
蘇時目色驟凝,單手撐過書桌,靈巧地翻越過去,轉眼已衝出門外。
才一出門,就被強悍如實質的精神威壓墜得腳步一沉。蘇時蹙緊了眉,目光照走廊裏一掃,果然看到艾維斯正靠在牆邊搖搖欲墜,臉色已經蒼白得嚇人。
艾維斯沒有能量核,無法調動精神力護持,根本不能抗衡這樣強悍的精神攻擊。如果不是身體素質足夠出色,現在或許已經爆體而亡了。
握緊對方的右手,迅速將自己的精神力注入艾維斯體內,蘇時扶著他坐下去,語氣微沉:“還好嗎?”
“還好……”
緩過一口氣,艾維斯勉強挑了挑嘴角,低聲回應一句。
青年的掌心沁涼,穩穩握著他的,十指緊扣,有精神力源源不斷地輸送進體內。
雖然知道對方這樣只是為了保證最有效的精神力輸送路徑,心裏卻依然莫名微暖。艾維斯深吸口氣,晃了晃被震得發暈的腦袋:“怎麼回事……基地裏怎麼會有蟲鳴?”
蟲鳴是蟲蛹孵化時的精神攻擊,極端強悍,大概可以持續五到十秒。基地的防禦措施十分嚴密,按理來說,是無法有蟲族的任何形態混入的。
蘇時心裏越發沉下去,沒有應聲,忽然抬手張開強悍的精神屏障,將一個慌不擇路衝過來的人影攔在了走廊盡頭。
“沃納將軍,鄧尼斯副將!”
緊隨其後追過來的,是幾個全副武裝的士兵,他們渾身都被厚厚的防護服包裹,也因此令行動明顯笨拙不少。
見到兩人的身影,為首的小隊長急聲開口:“你們快撤離,這個人已經被‘污染’,很快就要孵化了!”
蘇時上前一步,摘下精神鎖鏈,精神力驟然暴漲,形成密不透風的牢籠,將那個人影牢牢鎖住。
望著青年冷硬的側顏,艾維斯心口驀地縮緊,無聲無息騰起了個極為荒謬,卻又全然無法反駁的預感。
“鄧尼斯……”
“閉嘴,艾維斯,我現在沒有餘力照顧你。”
明明語氣強硬冷淡,青年卻依然將他牢牢護在身後,以他們的軍事素質,無疑能看得出鄧尼斯用身體封鎖了那個人可能觸及自己的所有角度。
艾維斯眼眶幾乎發燙,等到那糾察隊將那人徹底控制住,才啞聲開口:“扶我起來,鄧尼斯,我有話想問你——”
話還沒說完,他的腦中忽然蔓開一陣強烈眩暈。錯愕抬眸,身體卻已經因為對方的精神震盪而無力地軟倒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攻:扶我起來,你頭上有個鍋……
蘇時:★v★
#不可能#
#別做夢了#
#把鍋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