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勇敢的懦弱者
結束了漫長的治療,蟲皇從治療室裏出來,迎上亞曆克斯周身四溢的冷氣,目光微凝,卻沒有因此而顯出敵意,反而避讓地退開半步,翅膀也斂緊貼在了背後。
“他已經消耗了很多力量,你嚇唬他幹什麼?”
這些天的相處下來,將軍也已經大致熟悉了蟲皇的身體語言。看到一心照顧小兒子的蟲皇連觸角都向後抿起,不悅地叱了一句,把次子擋開,和顏悅色地抬起頭:“沒關係,不必管他,克雷格的情況怎麼樣?”
“暫時已經不要緊了,爸爸。”
迎上將軍眼裏難掩的擔憂,蟲皇連忙溫聲開口,側身將兩人讓進了治療室。
克雷格的衣物已經被重新穿好,依然無知無覺地昏睡著,心跳和呼吸卻至少都平穩了許多,儀器上的資料也不再劇烈波動。
將軍在治療艙旁站定,沉吟著落下目光,亞曆克斯卻已經忍不住過去,抬手觸上弟弟的肩頭。
他觸碰上去的力道已經放得極輕,昏睡著的青年卻依然像是察覺到了鮮明的疼痛,身體不自覺地一顫,虛握著的拳痙攣般收緊,眉宇間泄出些許無力掩飾的痛楚。
蟲皇快步過去,將那只手握在掌心,將力量度過稍許,守著他慢慢放鬆下來。
這樣的結果他們其實並不意外。太過頻繁的精神力爆發會加劇身體的敏化,各種感覺都會變得更加敏銳,而痛覺無疑是最叫人不堪忍受的一種。
這樣的轉化是不可逆的,如果一直這樣下去,不要說彈鋼琴,連正常的生活都沒有辦法保證。
亞曆克斯蹙緊了眉,回頭望向父親。將軍沉默許久,終於還是朝蟲皇抬起頭,緩聲開口:“如果要將克雷格的身體轉化成蟲族,需要多久?”
“第一次的轉化只需要一個晚上,之後再維持保證頻繁接觸三到五年,就可以保證身體狀態的穩定了。”
早已準備好了回答這個問題,蟲皇目色誠懇,又補充一句:“爸爸,請您放心,除了蟲族的標誌性外觀之外,我會盡力保證克雷格身上屬於人類的形態。最後他的樣子最多只會和我類似,不會發生再多的變化了。”
蟲皇作出的保證,無疑要比人類尚在初期摸索的蟲化改造叫人放心得多。將軍的眼眶一瞬微燙,清了清喉間的滯澀,抬手按了按他的肩膀:“好……那克雷格就拜託給你了。”
“爸爸!”
雖然人類的蟲化療法確實需要三到五年的轉化期,但那是在只能注射蟲族血清的治療方案下。亞曆克斯根本不信蟲皇想要轉化一個人類需要這麼久,還想要再追問下去,卻已經被將軍扯回來,沉聲開口:“行了,這樣已經是對克雷格最好的辦法了。”
不想再讓小兒子多困在這樣頻繁的虛弱和疼痛裏一刻,將軍難得顯出了強硬的果斷。最後撫了撫克雷格昏睡中愈顯蒼白清瘦的臉頰,深吸口氣站直身體,朝蟲皇輕輕點了點頭,不由分說地將次子扯出門外。
治療室的門被輕緩合攏,蟲皇走過去,抬手攏住沉睡著的人類愛人,俯身吻上沁涼的唇瓣。
濃郁的可可香氣毫無保留地溢散開,湧入那具身體裏,又引出瑩白色的溫暖精神力,無聲交融彙聚,化成點點星光散落下去。
點綴著純黑色斑紋的燦金雙翅悄然展開,蟲皇俯身下去,將昏睡著的人類整個抱起來。
青年依然一無所覺,稍側著頭毫無防備地靠在他的胸口,清秀的眉眼舒展開,勾勒出的弧度柔軟得看不出心事。
金色流光裏,細碎的吻雨點般落下去。
*
清晨,蘇時在熟悉的可可香氣裏醒來。
蟲皇依然擁著他,手臂牢牢護在他身後。終於沒有了每一次都小心翼翼生怕將他碰碎一樣的力道,溫熱的懷抱毫無保留地裹著他的身體,力道結實沉穩,叫人心裏也跟著不覺安定。
所有的疼痛和虛弱都已經一掃而空,除了懶散的疲倦,身上竟然已經沒了絲毫可查的不適。
蘇時難得輕鬆,用力抻了個懶腰,清脆的骨節響聲傳來,久違的輕鬆籠遍周身,忍不住愜意地舒了口氣。
蟲皇還沒醒,隱約察覺到他的動作,本能地把懷裏的人類往懷裏攏了攏,又把腦袋往他頸間埋進去蹭了蹭,觸角就晃晃悠悠地亮在了他面前。
蘇時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住抬手輕輕揪了一把。
手動鬧鐘效果出眾,蟲皇打了個激靈睜開眼睛,看清眼前的人類愛人健康的氣色,眼裏就泛開明亮的光芒,照著終於恢復了血色臉頰連親了幾口。
蘇時被他鬧得忍不住勾起唇角,也索性展臂將他擁住,抵上額間,才要開口,神色卻忽然隱約異樣。
蟲皇一無所覺,依然親昵地摟著懷裏的人類,觸角熟練地觸碰上去,點點戳戳地交流著蟲族間的悄悄話。
久違的電流忽然從頭頂直竄下來,蘇時不由屏息,身體稍僵一瞬,終於後知後覺地抬手朝頭頂摸去。
“放心,我都挑好了,很漂亮的。”
又親了親懷裏人類的唇角,蟲皇柔聲開口,擁著他一起坐起來,抬手揉上他的翅根:“這種大翅膀別的都好,就是容易壓麻……”
他不提醒還好,話音才落,一陣強烈的酸麻就隨著按揉從肩胛下方迅速直竄上來,叫蘇時本能地收緊了手臂,用力抵在對方肩窩間,才將險些脫口而出的呻吟咽了回去。
蟲皇有經驗,慢慢替他揉著翅膀根,酸麻不久就消散乾淨,奇異的感觸卻越來越明顯。
……
蘇時吸了口涼氣,及時抬手按住了他的手臂,避免了一大清早就來上些激烈運動的趨勢。
對自家愛人的審美至少還是有信任的,蘇時倒沒多擔心自己的新造型,只是想起徹底失去意識前隱約聽到父親兄長難掩的擔憂,就有些坐不住,打算先出去報個平安。
蟲皇也知道他的心事,扶著他起身站穩,拿過衣物幫他穿好,細心地護著翅膀從事先加工好的縫隙裏出來:“爸爸已經同意我們的事了,二哥好像還不大高興……”
“沒關係,他們都會很喜歡你的。”
蘇時笑了笑,拉住他的手臂將人扯進懷裏,仰頭落了個吻,才快步去洗漱。
清亮的水意帶走了最後一絲倦意,蘇時痛痛快快洗了把臉,接過蟲皇遞過來的毛巾擦幹。
這些天的身體都不能自主,想要去哪里都必須要人幫忙,又總是被疼痛和眩暈擾得不得安寧。總算能不必再小心翼翼,整個人好像都重新活了過來。
這樣的念頭一冒出來,背後的翅膀也不由跟著舒展開。
湛藍的光芒悄然劃過,蘇時不由挑眉,目光落在洗手池上方的鏡子上。
蝶翅輕緩舒展,由透著湛紫的深藍漸漸過渡到清透如雲霧的淺藍,點綴著純淨的瑩白色斑紋,像是無垠浩瀚的星空,在冷白色的燈光下越發鮮明奪目。
果然還是一貫和心魔同款的華麗審美。
雖然不是自己原本計畫中蜻蜓之類的簡潔造型,卻意外的賞心悅目。蘇時啞然輕笑,迎上蟲皇眼中不無緊張的期待亮芒,展臂攬在他身後,含笑微仰起頭:“很好看,我很喜歡。”
得了愛人的表揚,蟲皇的目光越發亮起來,雙手將他擁住,俯身在終於恢復了血色的唇瓣上輕輕一碰:“我們的翅膀是一套的——等你不喜歡這個了,要是想要素雅一點的,我就陪你變帝王蛾……”
“還是算了,我挺喜歡這個的。”
瞭解了自家愛人對於情侶套裝的需求,蘇時斷然開口,打消了蟲皇變成蛾子的願望,笑著握住他的手:“走吧,我們去見爸爸。”
將軍和亞曆克斯還都提心吊膽地守著他們的消息,蘇時沒有再耽擱,俐落地洗漱停當,就準備先出去報個平安。
蟲皇依然牽著他的手,快步上前將門打開,正要等身後的人類愛人跟上來,轉身腳步卻忽然微頓。
門外是個稍年長些的嚴肅面孔,周身還帶著才趕回來的風塵僕僕,目光照他身上一掃,微沉了聲音開口:“你要拐走我弟弟?”
文森特家一共有三個兒子,長子克勞德一直都在軍方的機密部門工作,上次回來還是為了給弟弟送那架鋼琴,已經幾年都沒回過家。
將軍和亞曆克斯也一直守在隔間,聽見動靜,就迫不及待地快步迎了出來。見到克雷格居然完好地自己走了出來,眼裏不由閃過驚喜亮芒。
雖然有蟲皇的保證,卻畢竟親眼見到了克雷格堪憂的身體狀況,一家人都難以放得下心,一夜都沒能怎麼睡得著。
將軍原本不打算通知忙碌的長子,亞曆克斯卻暗中報了信。聽說弟弟有生命危險,又被那只蟲皇脅迫著想要借機拐走,克勞德當即放下了研究任務,雷厲風行地趕回了家。
“大哥!”
沒想到自己這次居然折騰得這麼大,連大哥也趕了回來。蘇時認出來人,快步過去想要解圍,蟲皇卻忽然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把他拉回身後,按著人類的禮儀誠懇俯身。
“大哥,我只是想好好照顧克雷格——我已經弄丟過他一次,我不能再把他弄丟了。”
從沒聽見過他說出這些話,蘇時呼吸微滯,望著蟲皇半步不退的堅決神色,下意識回握上那只手。
蟲皇握緊他的手,目光落回他身上,眼底細微疼痛一閃即逝,讓他心口驀地一空。
在某一瞬,他甚至隱約生出了愛人的資料庫已經全部補全的荒謬念頭。
他每個世界都是記得一切的,對方卻畢竟還在世界規則的禁錮之下,只能裝載當前世界的資料,原本是再正常不過的情況。
可在蟲皇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卻莫名覺得,對方所指其實並不只是他們這一次短暫的分別。
自己一定忘記了些什麼,可無論怎樣努力去想,記憶都始終空白了一片。蘇時閉了閉眼睛,嘗試著稍加碰觸,就忽然傳來一陣強烈的頭痛,猝不及防地悶哼了一聲。
“怎麼了,還是不舒服嗎?”
將軍神色一緊,快步過去扶住兒子的手臂,目光落在他身上,眼底透出鮮明擔憂。
蘇時收斂心神,朝他笑了笑,輕輕搖頭:“爸爸,我已經徹底好了,您看。”
說著,他已經大大方方地張開雙臂,叫將軍隨意檢查。將軍喉間哽咽,眼眶不覺微燙,卻依然笑著連連點頭,把兒子擁進懷裏:“沒事了就好,以後爸爸會保護好你,不會再叫你有危險了……”
蘇時心口微澀,溫順地任他將自己擁進懷裏,抬手環住老將軍已經稍駝的肩背。
蟲皇放開他的手,卻依然紋絲不動地守在他身後。亞曆克斯和克勞德交換過目光,無聲催促著大哥儘快點醒父親,克勞德卻只是立在原地,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弟弟和蟲皇之間。
等到老將軍的情緒漸漸平復,蘇時才將手臂放下,望向一旁的長兄:“大哥,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休息過了嗎?”
“不用替我擔心,你好好照顧自己。”
迎上弟弟的目光,克勞德周身的威嚴就盡數散去,抬手覆在他頸後揉了揉,溫聲開口,視線卻被他背後的翅膀吸引了過去。
雖然已經習慣了用蟲族的狀態面對自家愛人,卻還沒做好讓父親兄長過目的萬全準備。蘇時心中也隱約生出些緊張,翅膀也不覺再度斂起。
“沒關係,叫大哥看看。”
克勞德溫聲安撫一句,抬手輕碰上他背後的翅膀,叫那雙湛藍色的絢麗蝶翅展開,眼裏劃過詫異驚豔,轉向一旁的蟲皇:“這是你替他挑的?”
“是。克雷格還要蛻幾次翅膀,如果不滿意,還可以轉換成其他的款式——”
情勢彷彿忽然有所轉折,蟲皇點點頭,又連忙補上一句。克勞德卻搖了搖頭,將手收回來:“這對就很好。克雷格,你什麼時候想換翅膀了,記得把這對翅膀留下來。戰爭之後,人造油彩裏已經很久找不到這樣美麗的藍色了。”
“大哥!”
眼看著大哥為了一對翅膀就要把弟弟賣給蟲皇,亞曆克斯不由氣急,正要插話,被克勞德掃了一眼,不甘心地沉默下來。
克勞德沒有再多開口,只是囑咐了弟弟好好休息,又朝蟲皇稍一頷首,就把亞曆克斯扯進了書房。
他曾經參與了對人造蟲皇的研究,那對翅膀是光明女神閃蝶特有的色澤和紋路,和蟲皇那對帝王蝶的斑紋剛好對應,看得出蟲皇的確是動了真心,想要和弟弟好好在一起的。
人類世界暫時還很難接受蟲化的同類,克雷格如果不想躲躲藏藏地一輩子困在家裏,陪著蟲皇統領蟲族,無疑會是最自由廣闊的歸宿。
相比於固守著人類的形態,帶著一身的慘烈傷勢被人照料一生,能看到弟弟健健康康地站在面前,就算真被拐走,似乎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
在大哥的默許和父親的遲鈍下,日子重新變得安定平和下來。
克勞德難得在家裏多待了幾天,雖然大多時候都會在書房忙碌,卻依然會抽出時間來和弟弟說說話。將軍和亞曆克斯很快又都投入了新的忙碌中,晚上卻也一定會回到家裏,一家人在一起吃上一頓晚飯,才會各自休息或是繼續忙碌。
等到克雷格的身體狀況徹底穩定下來,就要和蟲皇一起回到蟲族,誰都清楚這樣的日子或許不會太久,卻依然都默契地享受著親人間難得的溫馨。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蟲皇在廚房俐落地忙碌著,蘇時推門進去,就被撲鼻的香氣引得忍不住深吸了口氣。
蟲皇回過身,笑吟吟望向他,摸出塊巧克力剝開糖紙,朝他遞過去:“菜還沒好,練好琴了嗎?”
蘇時已經漸漸習慣了不去懷疑這些巧克力是哪里來的,點點頭抬手要接,蟲皇卻避開了他的手,將那塊巧克力直接喂進他嘴裏,眼裏笑意愈深,透出叫人心動的柔和暖芒。
那時的預感再度在腦海中一閃而過,蘇時微摒了呼吸,下意識張口接過來。蟲皇食指微曲,指節順勢在他唇畔輕蹭過去,溫軟的觸感就叫他不自覺地紅到了耳根。
明明都已經是老夫老妻,居然總能叫這人想出些新的招數,也不知道那些資料庫裏裝的究竟都是什麼。
蘇時還在出神,蟲皇已經展臂將愛人攬進懷裏,微低下頭,熱氣打在耳畔:“怎麼了?”
迎上黑徹瞳眸裏柔和的光芒,蘇時抿起唇角,輕輕搖了搖頭,驅散並不明確的念頭,仰頭迎上他落下的吻:“沒什麼,可能只是有點累了。”
在他第一次完整彈出一首鋼琴曲的時候,就已經得到了任務完成的提示,卻沒能拿到鑰匙的碎片,看來還是必須要有什麼觸發的契機。
這個契機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到來,他還得多加留意,提前做好準備才行。
“不要著急,都會好起來的。”
朦朧熱氣下,蟲皇眼裏透出融融暖意,寬闊堅實的懷抱堅定地攬著他,嗓音低沉柔如同允諾:“不論到什麼時候,我都一定會陪著你,一直陪著你。”
迎上他的目光,蘇時也不由淺笑起來,輕輕點了點頭:“我知道。”
漆黑瞳底溢出清亮笑意,蟲皇再度在他額間落了個吻,繼續有條不紊地忙碌起來。
蘇時也留在廚房,閒聊著日後的打算,有一搭沒一搭地幫他打著下手。有了兩個人的配合,晚飯很快做好,端到餐廳,卻難得的一個人都沒有上桌。
書房的燈還是亮著的,蘇時微微挑眉,過去正要敲門,觸角動了動,忽然聽見了裏面刻意壓低的嚴肅話音。
“現在看來,節點就是在那一次蟲鳴之後。情緒消沉壓抑的情況越來越普遍,幾乎所有聽到過蟲鳴的人,都在情緒上發生了變化,智腦的治療效果也微乎其微,民眾已經有所察覺了。”
“根據統計資料來看,精神力越強的人,受到蟲鳴的影響反而越大。軍隊裏也產生了普遍的厭戰甚至悲觀消極的態度,被處分的人數也明顯在上升……”
“應該是精神攻擊的一種,可具體的治療方案卻還在研究……”
克勞德的聲音忽然一頓,停了片刻,才又試探著開口:“克雷格?是吃飯了嗎?”
蘇時應了一聲,順勢打開書房的門。
將軍已經中止了話題,起身含笑走過去:“好了,我們先吃飯——”
“爸爸。”
不願叫克雷格也因為這些事煩心,將軍努力叫臉上顯出放鬆的笑意,話音還沒落下,面前的小兒子卻忽然開口叫住了他。
那張尚顯青澀的面龐依然顯得靦腆柔和,目光卻清湛堅定,穩穩迎上父兄的注視:“我或許有辦法,能讓我試試看嗎?”
作者有話要說:
蟲皇:給你巧克力!(*'▽`*)
#頭頂噴血.jpg#
#未成年人請勿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