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祁恨久沒有喝孟婆湯。
他搞慣了私下的小動作,要偷偷換掉一碗湯並不難。
然而想逃過鬼使們的火眼金睛卻不容易:「這可是莫大的罪孽,凡人,你膽子倒是很大。」
祁恨久並不退縮,沉著地點頭,反問:「我為此要付出什麼代價?」
「你恐怕支付不起。」
「說說看。」
「永遠攜帶這一世的記憶,它會像最強韌的繩索一樣束縛你的靈魂,你將無法愛上另外的人,也無法恨另外的人,無法產生新的感情,無法獲得完整的轉生,無法體會新生命的喜悅……事實上,不喝孟婆湯,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懲罰。」負責他的鬼使惡狠狠地瞪著他,鬼氣森森的眼睛裡滿是威嚇的味道。
祁恨久卻鬆了口氣。
——這對於他來說,與其說是懲罰,不如說是救贖。
鬼使見沒能嚇住他,憤憤然,又怪裡怪氣地說:「你要經受的懲罰還不止這一種。」
「哦?」祁恨久控制著臉上的表情,不想讓自己的緊張被看出來。
鬼使陰陰一笑:「自殺也是罪孽呢……」
這祁恨久還真沒想到:「我還以為只有基督教才……」
「怎麼,你不服?」
「沒有沒有,怎麼敢,就想問一下,是什麼樣的懲罰呢?」
「桀桀桀,」鬼使笑得更得意,「不愛惜自己的人,沒有資格得到別人的愛——所以,你將有一個沒有人愛的輪迴!恭喜你,在這種破日子裡,不喝孟婆湯,或許還真是正確的選擇。」
這回祁恨久可愣住了。
沉吟片刻,試探著問:「我能代人受過嗎?」
「什麼?」鬼使沒想到他這麼問。
「就,替代人接受懲罰。」
「……唔,這也不是沒有先例……不過代人受過的話,要承擔對方千百倍的……」
「沒關係,可以的。」祁恨久立刻說。
眠眠,他那麼軟,那麼愛撒嬌,就該被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裡。怎麼能沒人愛他呢。
「好吧,」鬼使翻動著手裡的人名簿,「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柳詠眠。」
祁恨久說。
很輕地笑了一下。
2、
祁恨久開始了他無盡的悲劇循環。
他總是過著同樣的前半生,迎來母親的死亡,進入柳詠眠的學校讀研究生。然後,在同一條路上,遇到柳詠眠。
柳詠眠甚至還像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樣,正對著樹林裡偷看的他衝過來,笑著問「你是不是在看我呀,想和我做朋友嗎,我叫柳詠眠,你叫什麼呀?」——哦,是的,對於柳詠眠來說,他們的確是第一次見。
祁恨久記得當時自己因為被發現惱羞成怒,甩下一句「誰想認識你,我只是路過」,轉頭就走。
這會兒卻會認真地回答自己的名字。
表示的確很想做朋友。
他陪在柳詠眠身邊。做曾經做過的那些事。
但柳詠眠再也不會愛上他。
3、
柳詠眠會愛上其他人。
男生或者女生。
有的時候會出櫃,把柳正一嚇一跳——不過因為一貫疼他,倒都接受得很快。有的時候會結婚——結婚早或者結婚晚,生孩子或者不生,生一個或者生很多,有時還會離婚。
也有時候,會遇到不對的人。
糾纏,分手,哭。
但總歸沒有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也沒有任何人,像他傷柳詠眠那麼深。
4、
他多半會在原來被發現的時候被柳正一發現。
然後像驅趕害蟲那樣,從柳詠眠身邊趕開。
他試過躲避,藏匿,很多方法。
總歸沒能成功。
後半輩子往往只能從社交網絡上獲得柳詠眠的消息。
這令他很發愁。
5、
輪迴到第三次的時候,祁恨久發現一個問題:
照理說,這樣的輪迴中,是沒有人愛他的,但他的母親對他的態度,和最初相比,並沒有任何改變。
也就是說……
……這個事實對祁恨久衝擊很大。
他不得不花了比自己想像的還要更多的時間來接受。
最開始總是試探。
想要得到不一樣的結論。
繼而認了命,覺得無論如何到底是生養了自己的女人,想要幫助她走出泥淖。
然而母親拒絕。
她以一種「整個世界都虧欠我」的姿態,斷然來在原地,理直氣壯地等著整個世界來補償——並且還要以此驅趕祁恨久:「阿久,我是你媽媽,我受了莫大的委屈,你快去,把世界欠我的,都給我拿回來。」
6、
如果不以兒子的角度來看,這樣的行為簡直愚蠢得可笑。
祁恨久忍耐著。
忍耐著。
終於爆發了:「你想要如何報復是你的事。我不覺得你對。我也不會幫助你。更不會給你陪葬。」
母親愣。
繼而嚎啕。
粗鄙之語鋪天蓋地往他身上丟。
祁恨久把下唇咬出血來:「是,我不孝,我沒良心,我不配做人。但再說一遍,我無論如何,不會幫助你,也不會給你陪葬。」
他轉身走出門。
找柳正一。說明情況。簽訂協議。放棄一切可能的不可能的繼承權。
柳正一看他目光裡帶著懷疑和迷惑。
祁恨久笑:「我有腦子,還肯努力,考得上世界最好的大學,進得了最賺錢的行業——我犯不著靠別人賞飯吃。」
臨了,笑容又變得有些苦:「或者你可以認為,我放棄和一切,是為了謀你家更珍貴的一個寶貝。」
7、
他的母親在痛恨中死亡。
臨終對他施以無數詛咒——那惡毒的程度很難相信來自一個母親。
祁恨久沉默地聽著。
仰著頭,不愧疚也不傷悲。
像一個迎著槍林彈雨的戰士。
他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祁久」。
祈有情人,天長地久。
8、
這一次,他在大學期間就開始創業。
忙得焦頭爛額。
沒有進柳詠眠的大學。
不得不藉著招聘季和自己公司的HR一起混進校園。
他看著時間,在熟悉的小路上等柳詠眠,一看到那個身影,就主動迎上去:「抱歉,打擾一分鐘,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和您說。先做個自我介紹,我叫……」
話沒有說完。
柳詠眠已經撲進他懷裡:「你總算來了,怎麼才來,我還以為這一次你又……」
祁久一愣。
直接低下頭,把剩下的話吻進嘴裡:
「讓你等久了,我回來了,以後都不走了。」
9、
整整一千一百一十一個輪迴,我背負著兩個人的記憶,忍耐著無可言說的殘酷,獨自走過漫長孤獨的旅程。
只為回到你的身邊。
10、
「難過?不,不會難過,以前都不記得的。這次忽然就都記起來了。」柳詠眠這樣解釋自己的記憶機制,「為什麼?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記起來的……嗯……大概就,幾年前?我不記得了誒!你去找我大哥的時候,我看到你要去攔你來的,你跑得比兔子還快!」
祁久又問了他幾個「想起來前後發生什麼事」之類的問題。
算了算,大概就是他和母親反目,決定改名字的時候。
他笑起來。
想起《匹諾曹》裡的話:一個孩子從壞變好,就有一種力量可以使他們的家換一個樣子,變得快快活活的。
他想,原來我就是那個孩子。
11、
「大哥?我能搞定啦!他主要是緊張我,其實沒你想的那麼凶的。」
柳詠眠枕著他的手臂說。
聲音又甜又膩,帶著高潮後的一點點鼻音。
月光灑在那柔軟的側臉上。長睫毛根根分明。隨著呼吸微微顫抖。粉嫩的嘴唇嘟起來,索要一個吻。
祁久從善如流地低頭吻他:「好。」
世界在他們的親吻裡安靜下來。
臂彎溫暖。
晚風柔和。
一切都是最好的模樣。
這也恰是最好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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