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那之後,祁恨久再沒有機會見柳詠眠。
柳正一不允許。
柳詠眠更不想見他——那孩子從來黑是黑,白是白,眼裡揉不進一丁點沙子。
怎麼可能容忍一個騙子。
2、
祁恨久在柳詠眠公寓對面的街角等了一周。
看著各種昂貴的車停在樓下,錦衣華服的人們進進出出,頭腦漸漸冷靜下來:
這才是柳詠眠的世界。
在他眼中柳詠眠的「嬌氣」——必須吃新鮮的食物,不能碰一點垃圾食品;衣服都必須是純天然的;全身上下包括衣服都要用很柔和的中性洗劑,稍微碰一點洗潔精手就會脫皮……等等其他,不過是柳詠眠的日常而已。這孩子是這樣被養大的。自然要這樣生活下去。而自己,並給不了這樣的生活。
祁恨久長長地,長長地歎了口氣。
他想,有一個天使從雲端上落下,給了他一個夢,還有一個吻。
現在這天使要回到天堂上去。
人類的生活無非就是這樣。
的確沒什麼可爭辯。
何況他身上還有背負著母親沉重的仇恨和希望,總有一天,總有一天……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
讓上帝歸於上帝,凱撒歸於凱撒。
……好像有天不太對……
哦,是了。
讓維納斯歸於維納斯,美杜莎歸於美杜莎。
嗯,這樣聽起來就好多了。
祁恨久唇角勾起一抹苦笑,慢慢地點起一支煙:抽煙是母親的習慣。他還不會說話,就會抽二手煙;剛能自己吃飯,便也能自己抽煙了。
為接近嬌嫩的柳詠眠,他已經有最少七年不敢抽。
口袋裡卻始終裝著一包不開封的中南海。
像裝著母親的一個執念。
現在,廉價的煙草氣味嗆進肺裡,許久不見的真實感又回到身體裡。是的,這才是我的世界,低俗、嘈雜、混亂、走投無路。
hi,生活。
他聳聳肩,隨手把煙頭丟在地板上,並沒有踩滅,便轉身走了。
被人拉住了手腕。
3、
抓住他的手柔軟而溫潤。
掌心帶著一點濕。
不用回頭都知道是誰。
這可怎麼辦呢?
祁恨久想。
是甩開,還是回頭?
只猶豫了半秒,就有軟軟的聲音叫他:「阿久。」
祁恨久一顫,心底長長地歎了口氣——這可真不敢回頭了,他不敢看柳詠眠長而稀疏的睫毛,更不敢看睫毛下深黑的眼睛,他怕被那眼睛,就……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來。
……那可真沒完沒了。
然而他是柳二,他是柳三,他們是被血緣釐定的仇敵,也是被血緣捆死的兄弟。他們天生沒有資格沒完沒了。
和錯誤的人拖延下去,不過是累積不幸而已。
找上柳詠眠就是個錯誤。
他認栽了,不敢了,他得糾正過來。
他說:「放手吧。」
「阿久你看看我!」
「放手。」
「阿久你解釋啊,你解釋我就聽的!」
「你放手。」
「阿久……」
祁恨久甩掉了柳詠眠的手。
大步離開,不回頭。
他終於沒能再見到柳詠眠的臉。
4、
是夜,柳詠眠在他們二人以往常住的小公寓裡開煤氣自殺。
第二天早上,祁恨久才聽到消息。
5、
那之後還拖了兩年。
柳家有錢。
也認識很多人。
各種手段都用上。只堪堪吊住一口氣。
柳詠眠像是睡著了。卻一直都不會醒。
祁恨久想見他。
很想很想。
甚至放下自尊去跪柳正一,只換來一句質問:你以為是誰讓眠眠變成這樣呢?你還有臉要見他。
6、
果然沒臉。
7、
後來柳詠眠的朋友找到他。
像是關懷又像是懲罰地告訴他那些細節:柳詠眠穿著被他誇過可愛的那套小綿羊睡衣,抱著他給的一個白白胖胖的抱枕,在茶几上留了一張紙條:不要讓我醜丑地走。
就連死亡的安排也很有個人特色。又可愛,又任性,像一個彆扭的胡鬧。
祁恨久回味多時,忽然想起,柳詠眠曾經問他:為什麼喜歡我呀。
問過兩次。
一次兩個人才剛在一起,還沒說破,祁恨久對他各種習慣都嫌棄得要死,對喜歡他的自己也嫌棄得要死,想了半天,找不出個合適的理由,只好氣咻咻地說:看你好看。
第二次兩個人已經一起很久,祁恨久認了命,對柳詠眠勢力低頭,覺得哪兒哪兒都好,撒嬌固然招人,懶惰耍滑頭也很可愛,想了半天,依舊找不出什麼理由,笑了一下還是說:因為你好看。
柳詠眠看起來沒心沒肺的。
這種小事卻記得清楚。
偏偏在走的時候,還害怕自己走的醜。
祁恨久真不知道是什麼心情。
連哭都哭不出來。
深夜裡咬著自己的手腕嗚咽,像一隻受傷的野獸。
8、
祁恨久是在社交媒體的「本地熱聞」上看到柳詠眠過世的消息。
發消息的柳詠眠的好友,正好是一家大公司的老闆,微博裡原本都是財經信息,忽然大篇幅發如此感性的東西,一時引起轉發熱潮。
說實在文辭並不好。
勝在寫得細緻。
祁恨久吞藥的時候,腦子裡還盤旋著他寫柳詠眠過世的字句:
「眼角掛著一顆小眼淚。」
9、
柳詠眠眼角掛著眼淚是什麼模樣呢?
祁恨久想像不出來。
恰如他時常想,被他甩開手的柳詠眠是什麼表情呢——也想像不出來。
大抵是要哭的罷。事實上他當場已經聽到哭腔。
可柳詠眠哭起來該是什麼樣?
思路到這裡,便卡殼了。
柳詠眠和他一起的時候總是笑。
只有在床上受不住的時候哼哼唧唧地落一點淚。
但那也不是哭。
柳詠眠哭的時候是什麼樣呢?
他穿過鬼門關,在黃泉路上奔跑的時候,依舊想著這個問題。
柳詠眠那麼天然,那麼軟,一點點委屈都受不得,哭起來必定要昏天地暗,需要抱著哄很久吧。
祁恨久想,我得快一點,我得去哄他,我不能讓再讓他哭了。
10、
然而他到底沒看到柳詠眠哭的樣子。
也再輪不到他哄了。
柳詠眠對路過的每一個需要幫助的新鬼露出微笑。就像他們還不認識的時候,他沉默地站在陰影裡看到的那樣。
記憶被孟婆湯抹去。
從此以後,柳詠眠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巨大的疼痛鋪天蓋地地襲來。
祁恨久以為自己又死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