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傅嘉咬了咬牙,說:“我沒有叔叔,也對林家沒興趣。如果你只是為了這種事來找我,我們就沒必要再見面了。”
他從座位上站起身,因為腿軟而扶了扶桌子,發抖的手打翻了熱咖啡,深色的水跡肆意地濺在他淺色的校服上。
傅曉麗笑了笑,伸手想幫他擦拭:“你看你,真是個孩子。”
傅嘉打開了她的手。
傅曉麗沒有生氣,還是笑眯眯的,似乎很享受看到傅嘉狼狽失措的樣子。
“媽媽明天會再來學校找你的,嘉嘉。”她說,“後天也會,大後天也會。”
傅嘉逃離了咖啡廳。
他不停地跑,像是被什麼追趕一樣,拼盡全力向前跑,哪怕被臺階狠狠絆倒在地,也馬上站起來繼續跑。天已經黑了,六中已經到了上晚自習的時間,但他沒有跑向學校,也沒有回到六中家屬區的那個家。
他跑出一身汗,臉色慘白。校服上有大片咖啡的深色印記,還有摔倒在地時沾上的灰塵。路人們用帶著異樣的目光打量他,還對著他指指點點。
傅嘉以前從不在意別人怎麼看他,現在卻覺得如芒在背,惴惴不安。
跑著跑著,他終於到了一個沒有行人的小路,這才敢停在路邊,虛脫地靠著路燈蹲下來。
為什麼?
傅嘉不甘地想。為什麼傅曉麗會突然來找他?為什麼分離了十年,她還能找到他?
是因為林恒嗎?如果是,那和林家、陸家有沒有關係?和陸齊安有沒有關係?
傅嘉頭疼欲裂,忍不住用手抱住腦袋。他從沒這麼害怕過,不僅僅是因為得知了當年的真相,更是因為他有了一種現在的生活即將傾覆的預感。
如果他懷中空無一物,他不會害怕,但現在的他已經得到了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如果失去了,他也活不下去了。
夜色包圍著傅嘉,他依靠著背後那盞並不明亮的路燈,不知待了多久才找出一點勇氣,挺直背站起來,一步步走回家。
第二天上課時,班主任將他單獨叫進了辦公室。
因為他昨晚無故缺席晚自習,班主任對他很失望:“我知道你考A大勉強了點,但你一直很努力,所以我也相信你的努力會有回報,可是如果你鬆懈了,A大怎麼會對你敞開大門呢?如果你覺得考A大太辛苦,最好早日換個目標,國內還有不少好大學可以選擇。”
傅嘉沒為自己辯解,低頭道歉。
班主任深深歎口氣,放他走了。
回到教室後,大頭也湊上來問他:“你不像是會曠課的人啊,昨天幹嘛去了?”
“突然有急事。”傅嘉回答得含糊。
大頭仔細琢磨他的話,又見他一臉疲態,就說:“我猜猜啊……你是太累了撐不住了吧?我看是。哪有人像你這樣學習的,完全是在透支生命,勞逸結合聽過沒,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聽過沒?”
“我不怎麼累。”傅嘉說,“畢竟要考A大。”
大頭不滿地嘖了一聲:“考A大也要要適當休息啊,A大的學生就不是人了嗎?你聽我說,憑我多年的讀書經驗我可以跟你打包票,你一定能考上A大,你考不上還有誰能考上?天道酬勤嘛。”
傅嘉忍不住笑了,說:“謝謝。”
傍晚,傅曉麗果然又來了。消瘦的女人打扮得比第一天體面,穿著一身色彩亮麗的裙子,畫了濃妝,但再濃的妝也遮不住那張曾經被毒品摧殘過的臉。
傅嘉比昨天冷靜多了。他事先找班主任請了晚自習的假,站在靠進校門的教學樓上觀察到傅曉麗,注意到她附近沒有別人在監視,這才走出去,徑直到了她面前。
“我有事要和你說,去附近的餐館吧,咖啡店就免了,我消費不起那種地方。”傅嘉說。
看他主動走過來,傅曉麗很是開心:“沒關係的,媽媽有錢,都是你叔叔給我的。昨天我見過你之後,他又給了我好多錢,所以媽媽今天才打扮得這麼好看……”說著,她愛惜地摸了摸自己的裙擺。
“我不會花林家一分錢。”傅嘉堅持昨天的說法,“我也沒有叔叔。”
“你……”傅曉麗慢慢收回了笑容,瞪著眼睛看他。她的眼窩深陷,泛白的粉底遮不住青色的眼圈,反而透出死氣沉沉的灰色。
“你還是不明白啊,等媽媽給你說明白,你就知道了。”她也不知是在勸服傅嘉,還是在安慰自己,“走吧,你想去餐館就去餐館,你長這麼大,媽媽還沒帶你去外面好好吃過一頓飯呢,小時候,你很會照顧自己,別人家媽媽都好羡慕我,說你比別人家孩子乖,從來不要我操心……”
她喋喋不休地說著,“這麼多年媽媽都沒在你身邊,沒能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沒能好好保護你,教育你,但你還是長大了,長得這麼高,這麼健康,學習還這麼好。你在六中讀書,學習方面一定很厲害吧,這點要是讓別家媽媽知道了,該有多羡慕我啊,你都不用人教,就能自己好好學習……好在這點沒隨我和你爸爸,我從小讀書就不行,你爸爸也是,只知道玩藝術,好在家裡有權有勢,才能混出個名校文憑……”
傅嘉沉默地向前走,好像沒有聽到一樣。
十幾分鐘的步行後,傅嘉帶傅曉麗來到了一家小巷裡的餐館。這裡價格便宜,便宜到了廉價的地步,所以衛生條件也不怎麼樣。傅曉麗一進門就嫌棄地皺起了眉,在落座前,還像模像樣地拿紙巾墊在凳子上才坐下。
傅嘉很久沒有在不衛生的環境裡進餐了,但他卻沒有任何不適,甚至還自虐地想,和傅曉麗在一起時他就只配待在這種的地方。
昨天的高檔咖啡廳,他一想起來就反胃。
在傅曉麗抱怨出聲前,傅嘉先問:“除了我的學校,你還知道我多少事?”
傅曉麗不停拿紙巾擦桌子,心不在焉地說:“我什麼都知道……”
“具體告訴我。”傅嘉重重咬字。
“都知道就是都知道。”傅曉麗說,“你叔叔把你所有事都告訴我了,你不知道他有多關心你,要不是因為有你,他才不會想到我,也不會把我從陸婉卿手裡救出來。”
傅嘉沒說話。
他對林恒的印象不深,大概就和林慶一樣,陌生占一半,仇視占一半。十年來僅僅見過兩三次面,每一次都是遠遠的對視幾眼,沒說過一句話。
但傅嘉知道,自從林慶將林家交給陸婉卿後,林恒就一直對她們母子倆虎視眈眈。他覬覦林家十年,也和陸婉卿爭搶了十年,從沒想到過有個侄子可以利用,卻在十年後的今天,突然想起要把他“接回家”,還大費周章地把傅曉麗找了出來。
太奇怪了。
傅嘉心中隱約有了個可怕的猜想,他掐了掐手心,想讓自己保持冷靜,卻指節發軟,使不上力。
他強撐著問:“林恒是什麼時候找到你的?”
“有好幾個月了。但是我……剛出來的時候身體不太好,去醫院住了很久才好一點……唉,剛出來的事情我都記得不是很清楚了,我那時候,精神不太好……”一說起被監禁的經歷,傅曉麗就不正常,用手頻繁地摸頭髮,“但我還是記得不少事的,那時候你叔叔說了,你果然是我的孩子,知道要為我爭氣,雖然是個男的,卻跟我一樣……”
她笑了笑,一字一字說:“會勾引男人。”
哢嗒一聲,傅嘉聽到了冰層破碎的聲音。深不見底的冰窖接住了他,他甚至來不及揮手掙扎。
傅曉麗看著他血色盡失的臉,哈哈大笑道:“你看你嚇得,我就逗逗你嘛,你想問就直接問啊,何必旁敲側擊地試探我?你和陸少爺的事情媽媽怎麼會不知道,媽媽可開心了,陸婉卿死也想不到,她能搶我男人,我兒子就能拐走她侄子,要是她知道了,該多麼生氣啊,會不會把你也抓去關起來?”
傅曉麗笑彎了腰,低伏著趴在她之前嫌棄的桌子上,玩味地說:“你很有本事,比媽媽有本事多了,當年我為了林慶耍盡了手段,為了他把自己變得下賤又放蕩,結果呢?他把我扔給陸婉卿,任她把我折磨得半死不活。媽媽真的很好奇,你到底用了什麼方法,才能讓陸少爺為了你跟家裡鬧翻,家業和學業都不要了,整日就圍著你打轉?”
頭頂上懸而未決的刀終於落下,痛快又俐落。
果然,林恒和傅曉麗是沖著陸齊安來的。
傅嘉忍住顫抖,緊緊盯住傅曉麗,防備地問:“所以呢,你和林恒想利用我和他的關係做什麼?”
“你先不用生氣。”傅曉麗的語氣變得悠閒起來,“你也知道,陸婉卿能在林家肆意妄為,就是因為有陸家護著她。這幾年,你叔叔持續被陸家打壓,已經完全失去了對林家產業的控制權,你要再不做點什麼,林家就再也沒有你和你叔叔的位置了。”
她露出微笑,壓低聲音說,“陸家人手段過硬,沒什麼破綻,想從陸婉卿和她哥哥身上下手是沒機會的,但是像陸少爺這個年紀的男人……卻很容易抓到把柄。你該懂的都懂吧,能把男人綁得這麼緊,你一定都懂。你要趁著他還喜歡你,找機會騙他玩點小花樣,拍下他的裸照,或者性愛視頻……”
哐當一聲,傅嘉用力踹了一腳桌子,巨大的聲響在兩人耳邊炸開,蓋過了傅曉麗的聲音。他從座位上站起來,雙眼猩紅,發狠道:“你要再敢多說一個字,我會割斷你的舌頭。”
他的樣子像一頭發瘋的凶獸,傅曉麗被嚇到了,捂著胸口靠在椅背上,委屈道:“你凶什麼……我是你媽媽啊。”
“十年前我就希望我媽媽死了。”傅嘉額角的青筋暴起,說,“現在也是,我希望你去死。”
他的話像刀子,直直刺向傅曉麗的心臟。她揪緊胸口的衣物,小聲重複:“嘉嘉,我是你媽媽啊……”
傅嘉快被她逼瘋了。他對傅曉麗的無恥有所預料,卻遠遠想不到她會突破道德底線,想出如此齷蹉的招數。那不是別人,是陸齊安啊,是他恨不得捧上神壇的陸齊安啊。
身體內的血液翻騰著往上湧,刺激得他眼前模糊。他想抹一把眼睛,卻不願在這一刻示弱,就拼命做出兇狠的樣子。“我警告你,別再來找我,如果你敢再來,我會報警,把你當年做的非法買賣全部告訴員警。還有,讓你背後的林恒也小心一點,如果他敢從我這裡打陸齊安的主意,我會跟他拼命。”
說著,他又踢了一腳桌子,餐館廉價的塑膠桌被他踢離了原來的位置,在地板上磨出刺耳的聲音。
這是他第二次踢桌子了,餐館老闆聽到動靜,遠遠地罵了兩聲。傅嘉沒理會他,將身上所有的現金翻出來,幾下捏成團,扔在傅曉麗臉上,動作像扔垃圾一樣自然。
他離開了餐館。
傅曉麗留在原地沒動,她摸了摸被錢砸到的地方,面上掛起了比哭還難看的微笑,一遍一遍撫摸自己的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