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傅嘉被六中開除學籍了。
僅僅是去了一趟警局,回來後,他就不是六中的學生了。
什麼叫禍不單行,這就是。
劉老師反應激烈,說什麼都不同意:“學校憑什麼這麼做?”
副校長不肯說,她就闖到校長室要理由。校長給她面子,話說得委婉曲折,可總結起來就是四個字:無可奉告。
劉老師氣得發抖,拉著傅嘉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緊緊握著他手說:“沒事,老師一定給你找回公道,我現在去聯繫你的家長,讓他們來學校把這件問清楚,太荒繆了,你沒犯錯,學校怎麼能開除你?”
傅嘉看著劉老師,眼裡的光亮一點點熄滅了。
不是的,他錯了。他的出生就是所有錯誤的開始。
他被六中開除,是因為陸家吧?只可能是陸家。這是陸家給他的懲罰,既然是懲罰,那他是抗爭不了的,他應該不止是被六中這一家中學拒之門外,很有可能……再也沒有中學願意接收他了。
“劉老師,我沒有家長,對不起,讓您為我費心了。”傅嘉麻木地說,“現在我不是六中的學生了,您沒有義務照顧我,謝謝您來警局接我,謝謝您。”
劉老師忙了一整天,連續碰壁,就是為了幫助傅嘉。見傅嘉自己都一臉麻木,不願抗爭,她氣得要命:“沒有家長,什麼叫沒有家長?我真是搞不懂你們,怎麼一個二個都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究竟發生了什麼天大的事,能比學業重要?傅嘉,開除學籍不是小事啊,要是你就這麼認了,檔案上可就添了一筆洗不乾淨的污點!”
污點,是啊,他的人生就是一團污點。
傅嘉沒說話,只是深深對劉老師鞠了一躬。
他也憤憤不平,這是他的學業,他的人生,他怎麼能不憤怒?可是他知道,傅曉麗傷害了陸婉卿,陸家的憤怒並不比他少。如果……如果這個懲罰是陸齊安給他的,他要怎麼辦?
傅嘉不敢深想,他在等待最終的審判。在陸齊安親口給他定罪之前,他還有一線希望,他可以欺騙自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他要回家了,要是陸齊安回家裡找他,他得第一時間見到他才行。
傅嘉默認了六中開除他的決定,執意要回家,劉老師攔不住他,急得滿頭大汗。她回到辦公室翻看傅嘉的檔案,想自己聯繫傅嘉的家長,這一翻才想起來,當初傅嘉能轉進來,完全是因為陸齊安。
很多她以前忽略和不解的疑點,此刻都模模糊糊有了答案。她打電話聯繫陸齊安,想將事情問個清楚,卻怎麼也打不通。
劉老師沒有任何根據,可她卻有一種強烈的預感,要是傅嘉毀了,陸齊安也會跟著毀滅的。
傅嘉渾渾噩噩地回到六中家屬區,此後的三天,成了他一生的噩夢。
他記得,第一天,他枯坐了一夜。因為無事可做,思維也就無處發散,他想了很多,每一個念頭都像要殺了他一樣讓他痛苦。
他忍受不了,就去房間裡拿出手機,想著無論結果是好是壞,他都要聯絡陸齊安。手機螢幕亮起後,一條未讀短信撲入眼簾——
“嘉嘉,你不讓媽媽好過,媽媽也不會讓你好過。”
這是傅曉麗行兇前夜發給他的。
傅嘉像被燙著了一樣,將手機摔落在地。
仇恨,憤怒,不甘,任何一個情緒單拎出來都能將人壓垮,現在,它們一起壓迫著傅嘉,逼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癱軟在地,抱住自己,抱得死緊。
第二天,大概在上午十點左右的時候,有人按響了門鈴。
傅嘉又是一夜未眠,聽到門鈴,他死寂的眼裡重新有了光亮,迅速跑到門前,本想直接打開門,卻在碰到門把的瞬間猶豫了。
陸齊安有鑰匙,如果是他,為什麼要敲門?
傅嘉透過門眼往外看。來人是一個陌生青年,他對著門眼出示了證件:“我是員警,請開門配合調查。”
傅嘉失望透頂,抿了抿乾燥的嘴唇,想到之前員警告訴他後續還會聯繫他,就打開了門。
門鎖打開的瞬間,門外的人就一腳踹在門上,闖了進來。傅嘉這才發現,來的不止一個人,而是三個!他察覺到不對,往後退了兩步,可人已經放進來了,他退無可退。三人合力制住他,拎起棒球棍狠狠擊打在他身上!
傅嘉膝蓋一軟,跪倒在地,猛地咳出一口血沫。三人動作麻利,用膠布封上他的嘴,將他拖到衛生間,用手銬拷在洗手台旁。傅嘉使不上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拿出麻布,罩住他的腦袋。
“唔……唔嗯……!”他的叫聲全被悶在膠帶裡,他看不見敵人在哪,胡亂踢蹬,起不到任何作用。棒球棍再一次打在他身上,他反射性地縮起身體,腦袋眩暈,差點失去意識。
“有人花錢請我們教訓你。”青年說,“放心,只是教訓,我們不會讓你死的。”
他們只說了這一句話,後續沒有再說半個字。無聲地毆打開始了,這個過程持續了三個多小時,中途三人輪流休息,因為傅嘉已經失去了反抗能力,他們只派一個人打他就夠了。一旦傅嘉失去意識,他們就把麻布拿開,用涼水澆醒他,確保他沒有死,再重新套上麻布。
他們什麼時候走的,傅嘉不知道。他的口鼻出了很多血,將他的眼睛都糊住了。
模糊的視線中,他看到衛生間已經沒有其他人了,手腕上的手銬也被解開,因為他激烈反抗,那裡被磨蹭得血肉模糊。
他可以動,可是他動不了。僅僅是抻了抻手臂,就痛得眼前一黑,渾身痙攣。
他躺在原地,陷入了昏迷,清醒,再昏迷的迴圈中。他的記憶混亂,好幾次醒來時都疑惑自己為什麼不去學校上課,他必須得上課啊,一節課、一道題目都不能漏,不然他怎麼考A大?
有時,他也會以為他是在林家別墅醒來的,因為很黑啊,只有那間傭人房才會這麼黑。他和陸齊安的家總是很敞亮,就算是關燈的時候,他也不覺得黑,因為陸齊安會抱著他。
他呼吸漸弱,口鼻仍在滲血。
第三天,又有人來了。這一次,來的人終於是傅嘉心心念念的陸齊安。
陸齊安已經答應了父親,要和傅嘉分開。這兩天,他一直跟著父親為他和陸婉卿母子辦理出國事宜,很快,他就要離開國內了。
他求父親讓他再見傅嘉一次。
陸致遠同意了他的請求,還親切地撤走他身邊監視他的下屬,叫上李沁和和他一起去。
雖然李沁和一樣要監視他,但陸齊安是去告別傅嘉的,陸致遠沒有讓冷冰冰的下屬跟隨,而是讓他從小到大的好友陪他去,已經是難得的溫情了。
司機將他們送到六中家屬區,停在樓下。李沁和攔著陸齊安不讓他下車,說:“我讓他下樓見你,你們在外面隨便說兩句就好了,陸叔叔說,你要早點回去。”
陸齊安看向他,眼神銳利:“為什麼直接讓司機來社區?今天不是休息日,傅嘉應該要在學校上課。”
李沁和甩開他的手,心裡打鼓,面上卻裝作不知情:“他自己要請假,我哪知道,出了這事,他也不好意思去學校上課吧?”
陸齊安臉色難看,知道他在隱瞞什麼,卻無法查清真相。陸致遠對他看管嚴格,整整兩天,他都得不到有關傅嘉的任何消息。
他迫切地想要確認,傅嘉過得好不好。他不在身邊,傅嘉會不會難過?如果傅嘉夜裡做噩夢了,害怕了,想要找他怎麼辦?如果員警一直找傅嘉調查,他會不會被嚇到?
他不在傅嘉身邊,以後都不會在了。可傅嘉這麼需要他,他怎麼放得下?
李沁和躲開陸齊安的眼睛,不由分說地將他關在車裡,獨自上樓了。他沒有來過這個家,卻奇怪地清楚傅嘉所在的樓層和門牌號。
李沁和站在門前,輕輕一推門就開了。顯然,昨天毆打傅嘉的人走時沒有鎖門。李沁和暗罵一聲,嘟囔道:“媽的,都說了讓他們做好善後工作。”
他進入室內,順著地上狼藉的痕跡走進衛生間,看到裡頭的慘狀,他倒吸一口涼氣。
他明明叮囑過,讓那三個人不要在傅嘉身上打出顯眼的傷痕,可他眼前的傅嘉卻一身血污,裸露在外的手腳和脖頸都佈滿了密密麻麻的瘀痕。他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好像沒有呼吸了。
李沁和嚇白了臉,蹲下去推了推他:“喂,你沒死吧?”
傅嘉被他推動,輕輕地晃了晃,沒有反應。
李沁和徹底慌了,一邊使勁搖晃傅嘉,一邊拿出手機聯絡他雇來毆打傅嘉的三個人。
“你們是怎麼辦事的?”接通後,李沁和大罵道,“他為什麼出了這麼多血,而且我晃他都沒反應了!”
電話那頭一點也不著急:“你太溫柔了,沒事的,血嘛,擦擦就得了,你拿涼水潑他,踹兩腳,准能醒過來。”
李沁和又罵了一聲,掛斷電話,大著膽子倒了一盆涼水,盡數潑在傅嘉身上,並用腳踹了踹。
傅嘉反射性地躲了躲,呻吟一聲,終於有反應了。
李沁和松了口氣,見他沒死,態度又惡劣起來:“你還裝死,快點起來,齊安在樓下等你。”
傅嘉艱難地睜開眼睛,有些茫然。
他說什麼?
他是不是說了……齊安?
突然,傅嘉的身體裡又生出一股力量,伸出手,緊緊抓住李沁和。
“陸齊安要見我嗎?”傅嘉在說話,很努力地在說話,可是他發不出聲音,僅僅做出了口型。
李沁和又怕又氣,粗暴地扯著他的胳膊,想將他從地上扯起來:“你別裝死了,快點站起來,齊安不會一直在樓下等你,如果你不快點下去,我就要帶他回去了。”
傅嘉搖搖頭,用力攀著李沁和,想從地上站起來。
李沁和看他實在狼狽,就算心裡有一百個不願意,也得用手扶他起來。他扯了一塊毛巾,扶著傅嘉站到洗漱台前,將毛巾塞給他,說:“看看你這副鬼樣子,能去見齊安嗎?”
傅嘉視線模糊,透過鏡子只能看個大概。他被自己的樣子嚇到了,瘋狂拿毛巾擦拭臉上的血。
他的手顫抖個不停,擦了半天也沒成效,李沁和怕耽誤太久,就搶回毛巾,在水龍頭下沾了水,用力蹭著他身上肉眼可見的血跡。
不親手去擦還好,一擦起來就沒完沒了了。李沁和發現光靠擦根本擦不去他身上的淤傷,就急急地將他拽出洗手間,在臥室翻找出一件帶領子的大衣,套在他身上將他裹得嚴嚴實實。
現在,傅嘉終於有個人樣了,李沁和不敢再耽誤,半扶半拽地將傅嘉帶出門外。
老式低層住宅沒有電梯,他們只能走樓梯下樓。傅嘉幾乎掛在李沁和身上,每往下走一階都要往下滑落一寸。李沁和煩得要命,怕他走到陸齊安面前會暈倒,就罵他:“你要再做出這副死樣子,我就不讓你見齊安了。”
傅嘉全身都在發抖,顯然是疼得厲害。他咬牙忍著,加快了下樓的速度。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才終於走到一樓,李沁和累出一身汗,怕陸齊安看出端倪,就在走到室外的時候鬆開了傅嘉。
傅嘉晃了晃,勉強靠自己站住。他眯起長時間沒有見光的眼睛,模糊地看到了眼前的轎車。
陸齊安也在車裡看到他,迅速打開車門走了出來。他看清傅嘉的樣子,瞳孔瞬間縮緊。
為什麼……為什麼傅嘉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為什麼他的身體在搖晃?那件冬天的大衣是怎麼回事,誰給他批的?他要遮掩什麼,他受傷了嗎,衣服下會有傷嗎,會他媽的有傷嗎?
這些念頭幾乎要將陸齊安逼瘋了。
看到他下車,傅嘉焦渴地望著他,眼神近乎癡了。這三天,他每分每秒都盼著陸齊安,他太想他了。
“陸齊安……”傅嘉的聲音很小,但他盡力了。“你、你姑姑還好嗎,對不起,我不知道傅曉麗會傷害她,我會贖罪的,我可以替她贖罪,你怎麼懲罰我都可以,但是我求求你,別不要我……”
傅嘉求他,“別不要我”。
陸齊安的手指下意識向前伸了伸,想要碰觸傅嘉。可是,在他的手還沒有抬起來之前,他就硬生生忍住了,手指痙攣著被他收回,帶出蔓延全身的劇痛。
他好像小死了一回。
傅嘉微弓著腰,不時痛苦地皺緊眉頭。可他看向陸齊安的的眼神沒有變,依舊帶著化不開的依賴和眷戀,好像在說:你抱抱我吧。
陸齊安好想抱住他,成為他的支點,可他偏偏不能。
他將自己釘在原地,好像變回了幼時站在母親房門外的那個自己。母親也是這樣熱切地看著他,期盼他能走進房間,和她說說話,但他從不靠近,只是站在門口,在兩人間劃出一道清晰的界限。
他聽到自己說:“我要出國了,很快就走。”
傅嘉費解地看著他,好像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陸齊安掐著手心,一字一字地說:“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他是為了這句對不起才站在這裡的嗎?傅嘉打了個哆嗦,拼命搖頭:“不行……不行……”
他的身體突然裂開了一道大口子,力氣、生機,全都透過這個口子瘋狂地流逝出去。他抓緊最後一絲希望,說:“沒關係啊,你要出國,我可以跟著你一起去,你先走,我馬上就跟來,我可以自己在國外生活,你不用管我,只要別拒絕我就好了……”
陸齊安雙眼充血,閉了閉眼,篤定道:“傅嘉,我們不會再見面了。”
哈。
傅嘉荒謬地笑了一聲,笑他自己。
陸齊安不要他了,他就知道,終有一天陸齊安會丟下他的,是他一直在欺騙自己,騙了太久,就當真了。
他皺起眉頭,不解地想:既然陸齊安不要他,為什麼一開始還要來管他?為什麼要在給他嘗到了甜頭後,再來拋棄他?他是不是陸齊安一時興起養的寵物,就像人們無法對路邊流浪的貓狗置之不理一樣?
他想問問陸齊安,喉頭卻堵著一口腥甜的血,發不出聲音。
該說的都說盡了,陸齊安不再多留,逼迫自己轉身,向著背離傅嘉的方向走去。
望著他的背影,傅嘉臉上泛起病態的紅色,只覺得陸齊安一走,他身體裡的骨頭也跟著被他抽走了。
傅嘉不能沒有他,他就是支撐傅嘉的骨頭。誰能沒有骨頭?他會死的。
“陸齊安。”他將喉頭的血咽下去,終於發出了聲音,“你要是走了,我會恨死你。”
傅嘉恨了很多人,但他不恨陸齊安,永遠都不會恨,他只是太難過了,才忍不住說出狠話。
陸齊安沒有停下,徑直回到了車內。
傅嘉沒有追,因為陸齊安一定不允許他追來。他不做陸齊安不許他做的事。
他留在原地,眼裡浮現出恨意,死死盯著陸齊安的背影。眼淚從他深紅的眼眶中滾落出來,乍看上去,就像是泣血一樣。
看陸齊安回到車裡,李沁和也趕緊上車,催司機馬上離開。車子啟動,很快就能遠離六中家屬區,可他胸中的心悸之感卻久久不散。
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傅嘉。距離隔得遠了,他的身影縮成一個小點,直直地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李沁和。”陸齊安突然叫他。
他沒由來地慌了神,心虛地問:“怎麼了?”
“是你找人做的吧。”陸齊安眼裡沒有一絲人類該有的溫度,“你知道傅嘉不在學校,還能獨自上樓找到他,一定是事先查過了。你在樓上待了很久,還拿大衣遮住他,是不是因為他身上有傷?會對傅嘉出手的人不多,林恒已經不能動手了,我爸也答應過我會放過傅嘉,就算他要動手,也不會做得這麼明顯,所以,動手的人是你。”
他眼中恨意滔天,盯著李沁和不放:“等我爸放鬆對我的警惕,我會抽出手查清你究竟做了什麼,如果我的猜測沒錯,我不會放過你。”
李沁和遍體生寒,嚇得話都不會說了:“齊安,我……”
陸齊安不再看他,轉頭往向窗外。
沉默遠比責駡來得可怕,李沁和知道他真的惹怒了陸齊安,愧疚之餘,更多的是心驚膽戰。
“齊安,對不起……”他想求饒,卻在看到陸齊安的瞬間愣住了。
陸齊安望著車窗,李沁和只能看到他的半張側臉,以及眼角的一道淚痕。
李沁和從沒見陸齊安哭過,哪怕是齊冰去世的時候,陸齊安也沒哭過。他以為陸齊安這輩子都不會哭,他天生沉穩,天生就不會被悲傷影響。
可是現在,陸齊安哭了。
李沁和徹底嚇破了膽子,跟著他紅了眼睛:“齊安,你別嚇我……”
無人回應他。
陸齊安終究是陸齊安,就算是哭,他也哭得克制,哭得無聲。
車內,只剩李沁和一人的抽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