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傅嘉倍感煎熬,怎麼擠也擠不出笑容,就彎腰將樂樂抱起來,低著頭幫他整理太陽帽,遮掩自己的表情。
樂樂的太陽帽已經戴得夠整齊了,傅嘉硬是沒事找事地把扣帶拆開,重新給他戴了一遍。
他不說話,陸齊安也沉默不語。高星深感氣氛不對,就對傅嘉伸出手,想把樂樂抱過來:“傅嘉,我看陸先生好像還有話要跟你說,不如先把樂樂交給我和我老婆照顧吧,你們也好單獨說話。”
“不了。”豔陽高照,傅嘉身體裡的血液卻從頭涼到了腳底。他嘴唇蒼白,始終垂著腦袋,“太陽太曬了,樂樂有點不舒服,我想先帶他回去。高星,還有陸先生……對不起,下次有機會我再去拜訪你。”
他深呼吸,想直視陸齊安,想堂堂正正地和他對話,卻怎麼也做不到。
陸齊安越是冷靜,他就越是不冷靜,他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驅散腦海裡那些瘋瘋癲癲的想法,將自己變回一個正常的成年男人,而不是在陸齊安面前連頭也抬不起來。
為什麼不給他一點緩衝的時間?
如果他們的見面,不是陸齊安主動,而是傅嘉先得知陸齊安回國的消息,再由傅嘉輾轉著找到他,那傅嘉就習慣了,適應了。
“哎……”高星有些著急,“傅嘉,我們不是說好了中午一起吃飯嗎,我們才來公園多久啊,要是你不想逛了,我們就先找個地方坐坐唄。”
傅嘉搖搖頭,執意要走。
豔陽之下,面色蒼白的不止傅嘉一個人。陸齊安垂了垂眼,聲音低沉:“我送你回去。”
高星一愣。
傅嘉也愣了愣,還是搖頭:“我自己開了車,就不勞煩陸先生了。”
陸齊安像是聽不懂他話裡拒絕的意思,說:“那我送你去停車場。”
不用了。
傅嘉張張嘴,說不出這三個字,就改口道:“好。”
拒絕陸齊安一次已經是他的極限。
他往前走,陸齊安就跟在他身邊,兩人間隔了一個人的距離。高星留在原地和妻女待在一起,很快,傅嘉就看不到他們的身影了。
他懷裡還抱著樂樂,但樂樂只是個小孩子,無法沖淡陸齊安的存在感。他呼吸不暢,腳步遲疑,身體和精神都繃得死緊。
他並不想真的讓陸齊安送他到停車場,他不想讓陸齊安看見他的那輛二手桑塔納。
“就到這裡吧。”他停在原地,說,“大熱天的,勞煩你了。”
傅嘉還是不願與陸齊安對視。
陸齊安握緊垂在身側的雙手,嗓音暗啞:“我只是送送你,都不行嗎?”
傅嘉呼吸一滯,有些失神。
這是陸齊安該有的語氣嗎?……百般隱忍仍掩不住失落與苦澀。再往下細品,似乎還帶著請求的意味。
傅嘉咬咬牙,聲音顫抖:“不是不行,只要你願意就好。”
他們繼續往前走,直到傅嘉站定在他那輛二手桑塔納前。
他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忍下自卑感,把車門打開的。他將樂樂抱到後座的安全座椅上,手抖得厲害,好半天也扣不上安全帶。
樂樂靜靜等了一會,突然伸出小手,自己扣上了搭扣。
傅嘉摸了摸他的臉頰,小聲說了句謝謝。
他關上後座車門,走到駕駛座外,說:“陸先生,我先走了。”
他抬手去開駕駛座車門,卻突然被陸齊安緊緊拉住了另一隻手腕。
傅嘉詫異地抬頭,撞進陸齊安眼裡。
他眉頭輕皺,緊緊盯住傅嘉,眼底有一抹充血的紅色,像是一把大火。
“我沒有事先和你約定就貿然來見你,抱歉,下次我會事先徵求你的同意,你不要怕我,也不要躲我,如果我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你告訴我,我及時改正。”
他的眼神兇狠,恨不得一口吃了傅嘉,言語卻極盡溫柔,好像傅嘉是個了不得的寶貝,碰一下就會碎,必須慎之又慎地對待。
七年前他沒能抱一抱傅嘉,七年後也不捨得隨隨便便抱他。
陸齊安忍耐了七年。
再擅長忍耐的人忍這七年都會把自己折磨成一個瘋子。他無數次經受不住思念,想見傅嘉,又無數次忍下來。感情壓抑久了,就讓他積攢了太多負面情緒,他每次在夢裡預見到和傅嘉重逢的場景,都暴虐非常,動作粗魯,像是要把傅嘉碾碎了揉進他的骨血裡。
他只好做一個籠子,把自己關在裡頭。
他沒有鑰匙,鑰匙在傅嘉手中。
“我明天再來見你。”他鬆開手,指尖流連著劃過傅嘉的手背,帶起一串久久不散的酥麻。
傅嘉望著他看呆了。
幾秒後,他突然反應過來,逃命似的鑽進駕駛座,一邊急促喘息,一邊手忙腳亂地發動車子。
二手桑塔納東歪西拐地闖出了公園停車場。
傅嘉知道自己的狀態開不了車,就急急踩了刹車,停在公園外的路邊上。
被陸齊安握過的手腕燙得發痛,傅嘉拿手捂著那裡,燙熱的溫度就順勢蔓延了他全身。
他痛叫一聲,感覺自己快被這高溫融化了。
“傅叔叔,你怎麼啦?”後座傳來了樂樂稚嫩的聲音。
“我沒事……”傅嘉滿身大汗,不停重複念叨,“我沒事,我沒事……”
原來他沒有忘記。
沒忘記身體燃燒起來的炙熱。
沒忘記他心裡還有一把火。
第二天是週一,傅嘉一夜未睡,睜眼熬到清晨,先照顧樂樂,送他上幼稚園,再去公司上班。
一進大樓,傅嘉就發現他成為了公司同事的焦點,無論是相熟的,還是處在不同部門,從沒說過一句話的,都會向他露出善意的微笑,並在路過他身邊時對他搖一搖咖啡,說:“謝謝。”
傅嘉一頭霧水,到了他所在部門後,他沒有去自己的辦公桌,而是先去找高星。
果不其然,他部門的同事也都笑著對他說謝謝,高星最為誇張,將咖啡杯湊到他眼前給他看logo。
“搞什麼?”傅嘉百思不得其解。
高星端起咖啡,笑著說:“有人以你的名義給全公司上下送了咖啡,還以你的名義請公司員工去明月松間吃午飯,那可是明月松間啊,據說預約都排到明年了,我上次想給我和我老婆訂個二人位都訂不到。”
明月松間是市內出了名的中式餐廳,坐落在精緻的江南私家園林中,定位高端,傅嘉曾從客戶口中聽說過它,但也只是聽說過。
他第一反應就是弄錯了,說:“不可能,肯定是搞錯了。”
“你看看你的桌子啊,就你的不一樣,你沒發現嗎?”高星說。
傅嘉走向自己的辦公桌,這才發現確實不一樣。所有同事的咖啡都是褐色的紙杯,只有他的是白色的。
沒錯,所有人都是咖啡,只有他的是冒著熱氣的甜牛奶。
當年他追陸齊安時,也送了他一個星期牛奶。
傅嘉站在桌前,瞪著那杯牛奶,好像它是什麼洪水猛獸。
不會吧?
不會吧!
傅嘉跑進洗手間,瘋狂拿涼水澆在臉上,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跳出來。
他掏出手機,猶豫著要不要給陸齊安打電話證實這件事,手指顫抖,啪嗒啪嗒打出來的是陸齊安七年前的號碼。
他呆愣了一會,將手機收回口袋,決定先不管這件事。
他回到辦公桌,喝光了那杯牛奶。
中午,公司上下果然轟轟烈烈地出發去明月松間。好幾個同事都熱情地邀請傅嘉搭他的便車,傅嘉本想拒絕,轉念想到那裡是高端餐廳,不好開輛破車去丟人,就搭了高星的車。
“我還以為陸先生會來接你。”車上,高星揶揄地說。
傅嘉尚處在沒回過神的狀態中,疑惑地問他:“你怎麼肯定是他?”
高星爆發出一陣大笑:“哎呦,傅嘉,你不要裝傻,除了陸先生還有誰啊?”
傅嘉靠在椅背上,思緒混亂,總還在心底存了一分不信。
到了明月松間後,入園便是亭台水榭,曲廊修竹。景色迂回宛轉,滿眼皆是古典園林之美。園內沒有其他客人,只有傅嘉公司一行人,同事們被服務生帶去了主廳,傅嘉本來是跟著他們走的,半道被另一個服務生攔住,帶到旁邊偏僻的竹林小道:“傅先生,請走這邊。”
傅嘉硬著頭皮跟他走,一路上心裡都在打退堂鼓。
繞過又一個庭院後,傅嘉走進了一座木作建築,服務生推開雕花門,請他進去。
陸齊安在裡面等他。
室內窗戶大開,將庭院的景色全部引入了室內,陸齊安本在看窗外,聽到門打開的聲音,就朝傅嘉看了過來。
僅僅一眼,傅嘉眼裡就看不下任何景色了。
他同手同腳地走進去,坐在他對面。
“不知道這些年你的口味有沒有變化,我讓廚師做的都是當年繆阿姨和孫阿姨常給你做的菜。”陸齊安說。
傅嘉低頭看自己的手指,不知道說什麼,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
在他身上,根本不存在口味一說,他是給什麼吃什麼,只要沒變質就吃得下。但這七年來,他時不時給自己做飯,口味確實偏向當年照顧過他的兩位阿姨。
“為什麼這麼做?”傅嘉問。
陸齊安不回答,反問他:“你認為我在做什麼?”
傅嘉為難地笑了笑,說:“類似于……做慈善?就好比你以前資助過一個貧困學生,中途資助斷了,好多年後你於心不忍,想知道這個人過得好不好……”
陸齊安藏在桌下的手緊緊握在一起,指節扭曲。
他語氣平淡,繼續問:“還有呢,你還能想出什麼比喻?”
傅嘉望著他的眼睛,本想再講個寵物貓狗的比喻,卻喉頭發緊,說不出話。
“我在追求你,傅嘉。”陸齊安輕輕歎息,“我想和你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