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經年累月,記憶沒有褪色,反而還銘刻在腦海深處,被傅嘉反復修飾、打磨,填補了所有細節。
他記得陸齊安跟他分開那天,天氣很好,但他身上太疼了,李沁和拽他的力道又大,他疼得死去活來,所以在深秋難得的暖陽之下,他裹著厚厚的冬衣,卻仍像捂著冰塊一樣,不停發冷汗。
他好想碰一碰陸齊安,他不奢求陸齊安擁抱他,只要讓他從陸齊安身上汲取到一點熱度就好。但陸齊安沒有靠近,他們之間隔了一米,或者比一米還遠。
當時陸齊安是什麼表情,什麼眼神?其實當年的傅嘉沒有看清,所以這七年,他自動補全了回憶裡空缺的部分。
在他的想像中,陸齊安冷冰冰地看著他,拒他千里之外。就如當年陸齊安在庭院的陽光籠罩之下,看向陰暗的傭人房,把他當做可有可無的空氣一樣。
如今,傅嘉真真切切地看清了陸齊安的表情和眼神,卻發現現實和他的想像嚴重不符。
陸齊安坐在他對面,一邊說著“我在追求你”,一邊用極溫柔的眼神望著他。傅嘉沒有碰到陸齊安,卻感受到了一股熱氣,來勢洶洶,又柔情似水。
追求?
陸齊安和這個詞搭嗎?
傅嘉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說:“我去一下衛生間。”
他轉身,想也不想就要走出門外。
“傅嘉。”陸齊安跟著站起來,手指動了動,忍著沒有拉住他。“你右手邊就有衛生間。”
傅嘉刹住車,猶猶豫豫地轉過身,抬頭偷瞄了陸齊安一眼。
瞬間,傅嘉全身的血都往臉上湧了過來,他趕緊低下頭,拐了個彆扭的彎走進衛生間,反手鎖上門。
他喘著粗氣抬頭,看到鏡子裡他的臉、耳朵和脖子,全都紅得要滴血似的,他嚇了一跳,抬手碰了碰臉,發現他的手臂也發紅了。
他擰開洗漱臺上的水龍頭,捧起涼水給臉降溫,沒起一點作用。別說涼水了,就連冰塊碰了他的臉都要變溫水。
他喪氣地坐在馬桶蓋上,掐了掐手臂,還是沒用。
陸齊安以前清清淡淡朝他看一眼,他的魂都能被勾走,現在不僅眼裡飽含情意,嘴裡還露骨地說要追他,要和他重新開始,傅嘉根本不能在陸齊安面前多站一秒,因為他站不住的。
他要被陸齊安看化了。
臉上的熱度遲遲不消退,傅嘉就遲遲不肯出去。陸齊安在門外等了他十分鐘,心中的焦灼不亞於這七年裡的任何一天。
“傅嘉。”他敲了敲衛生間的門,低聲說,“接受也好,拒絕也好,我希望你不要躲我。”
陸齊安理智尚存。
他控制著自己,不隨意觸碰傅嘉,也不隨意用疊字叫他。
他盡可能收斂著自己的情感,因為他清醒地認識到,傅嘉有可能不再愛他了,他給過傅嘉承諾,卻消失了整整七年,他沒有自大到確信傅嘉會一直愛他。
曾經的傅嘉被困在逼仄狹隘的深井中,孤立無援,因為他幸運地趕在所有人之前第一個站到井口,傅嘉才會被他深深吸引。
七年不見,傅嘉已經離開了深淵,在更為廣闊的世界見到了更多人。傅嘉可能會發現,以前他對陸齊安的感情只是一種錯覺,他可以沒有陸齊安,也可以不需要陸齊安,他可以不痛不癢地把陸齊安從他生命裡割捨掉。
每每想到這點,陸齊安的心裡都會湧出陰暗的情緒。他是靠著傅嘉對他的愛才走到今天的,如果傅嘉不能回到他身邊,他不一定能管住自己。
他會瘋的。
“能不能給我幾天時間?”衛生間內,傳出了傅嘉磕磕巴巴的聲音。
陸齊安將手覆在門上,問:“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傅嘉的聲音隔著一道門,聽著悶悶的,“你回來得太突然了,給我幾天時間緩衝一下,別來跟我見面,讓我好好整理思緒,可以嗎?”
陸齊安咬緊牙,忍下把門砸開的衝動。
他說:“好。”
又磨蹭了十分鐘,傅嘉才肯從衛生間裡出來。他想盡了辦法,終於讓他的臉降到了正常溫度。
為了避免和陸齊安交談,他埋頭吃飯。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剛剛耗費了太多能量,他身體使不上力氣,食欲也不高,勉強塞幾口就吃不下了。
他放下筷子,說:“我吃好了,今天謝謝你,陸先生。我……我去找我同事,一會還要回公司。”
陸齊安也放下筷子,說:“你同事都吃完離開了,我送你回去。”
傅嘉心裡一涼,有種被世界拋棄的恐慌感,說:“不麻煩你了,我可以自己開車回去。”
陸齊安站起身,說:“服務生說你公司的車都開走了。我送你。”
傅嘉心中更涼,想起他是搭著高星的便車過來的,說話又磕巴了:“那我搭出租回去吧……”
陸齊安眉頭輕皺,很快又鬆開:“送你回去以後,我就不會再見你了。”他頓了頓,補充道,“在你同意我見你之前。”
話說到這份上,傅嘉不可能再拒絕他,就只好低下頭,訥訥地應了一聲。
他站起身,和陸齊安並排走過他來時路過的庭院和竹林小道,誰都沒有說話。
他刻意落後陸齊安半步,和他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這讓他的心安定不少,情緒也不會反復波動。
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到兩人坐進陸齊安的車裡。當車門關閉,封閉的車廂就為傅嘉和陸齊安提供了一個狹小而私密的空間。傅嘉用餘光看著駕車的陸齊安,心跳又失控了。
當年他沒見過陸齊安開車。這七年,陸齊安是什麼時候學會開車的?陸齊安還載過除他以外的人嗎,這個副駕駛座,是不是還坐過別人?
傅嘉鬱悶極了,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滿腦子糾結這個問題。
“你不反感我今天的做法吧?”陸齊安突然問。
傅嘉趕緊將自己思緒從奇怪的問題裡拔出來,回答他:“當然不,謝謝你,我的……牛奶,我公司同事的咖啡,還有今天中午這頓飯我都很感謝,下次我請你吃飯吧。”
陸齊安直視著前方,說:“你不讓我見你,還怎麼請我吃飯?”
傅嘉被自己說的話噎住,無法回答。
正好遇上紅燈,陸齊安停穩車子,轉頭看向傅嘉。
“我送你牛奶的原因,你應該知道。”他語氣平淡,“當年你送了我一個星期的牛奶和情書,我很心動。雖然我沒說過,但我每天都期待著你送我的禮物。後來你突然不送了,我很失落。”
傅嘉低著頭,心臟酸麻,像是被人用手擰了一把。
“不要這樣,傅嘉。如果你愛過我,就不要半途而廢。”陸齊安握緊方向盤,聲音壓抑,“我對你,一直沒變過。”
此後的數日,傅嘉沒有再和陸齊安見面,但他每天早上都會收到一杯熱牛奶,中午也會收到明月松間送來的午餐。
全公司都知道有個人在對他示好,但他們不知內情,也想不到這個人會是陸齊安,就漸漸在公司內起了傅嘉被富婆包養的流言。
荒謬歸荒謬,但他們也找不到更合理的答案了。
唯一知道內情的是高星。某一天中午,他背著手走到傅嘉面前,露出高深莫測的微笑,問他:“陸先生追你,為什麼送牛奶啊,一般不都送花,送車子,送房子嗎?陸先生又不差錢。”
傅嘉魂都被他嚇飛了,驚恐地問:“你從哪聽說……陸、陸先生在追我的?”
高星一臉無辜:“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從此,傅嘉見高星就繞道走。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樂樂在傅嘉家中住滿了一個星期,劉老師回國的日子到了。期間傅嘉將公司配給他的二手桑塔納還給了公司,去車行買了新車。他這七年過得敷衍,沒花什麼錢,相對的就攢下了一筆積蓄,雖然買不起名車,但換一輛中高端的車還是沒問題的。
為了迎接劉老師,他請了半天假,開著新車去機場接人。劉老師給他帶了好幾箱禮物,加上她和湯老師的行李,塞滿後備箱都裝不下,只能分出一部分堆到後座上。為了節省空間,傅嘉拆了安全座椅,讓樂樂坐在劉老師懷裡。
劉老師抱著樂樂,問他:“傅嘉,怎麼突然換車了?”她仔細打量傅嘉,“而且我感覺你這身行頭也變了,髮型也不一樣了。你是不是找人做了造型啊,本來就是個帥小夥,收拾收拾就更帥了。”
傅嘉被她講得心虛,模棱兩可地回答:“不是……我就是想轉換一下心情。”
劉老師應了一聲,沒有深究。
到了劉老師家中,她留傅嘉吃晚飯,並故意讓他去社區外的超市幫她買食材。
傅嘉出了門,劉老師就坐在樂樂身邊樂樂,擺出地下特務交頭的架勢,問:“這幾天你傅叔叔有這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樂樂對此早有抒發的欲望,大聲說:“有啊,自從傅叔叔帶樂樂去過公園以後,傅叔叔就變了!”
劉老師將手指放在嘴邊做了噓聲的動作,壓低聲音問:“在公園發生了什麼?”
樂樂跟著她壓低聲音,語氣委屈:“在公園,我們碰見了一個叔叔,傅叔叔叫他陸先生。他好凶,他好像不喜歡樂樂。”
劉老師將樂樂抱在懷裡哄了一會,說:“這個陸叔叔呢,不是凶,也不是不喜歡樂樂,以後樂樂就明白了,別生他的氣好嗎?”
樂樂靠著奶奶,大度地嗯了一聲。
“那樂樂告訴奶奶,傅叔叔怎麼變了?”
樂樂說:“傅叔叔老是發呆,他給樂樂做飯的時候,吃飯的時候,陪樂樂玩積木的時候……反正就是好多好多時候,會突然就不動了,然後臉紅紅的,像發燒了一樣,樂樂叫他,他就去洗手間洗臉。”
這段話,劉老師品了半天才品出味來。
她傻眼了。
超市就在社區外,傅嘉買完東西,很快就返回了劉老師家。
劉老師複雜地看了他一眼,接過食材去廚房做菜。
傅嘉有些疑惑,但沒往心裡去,習慣性地坐在樂樂身邊陪他玩積木。
十多分鐘後,劉老師家的門鈴被人按響了。
劉老師手都來不及擦,從廚房沖出來,激動地喊:“傅嘉快來,你去開門,看看誰來了。”
她像是個為孩子準備了大禮的家長,滿眼期待,等著看到孩子開心的反應。
傅嘉心裡咯噔一下,猜到了什麼,又有些不確定,猶猶豫豫地沒有站起來,劉老師著急地抻著濕漉漉的手,走過來用手肘推他:“去啊,要是你給他開門,他肯定會高興的。”
傅嘉被這一下推出了不少勇氣。他說不清為什麼,可能是劉老師的存在讓他覺得身後有人在支持他。
他走到門前,將門緩緩打開。
果不其然,來人是陸齊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