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
繡工精緻的杏黃色八團龍大襟長袍,鑲金緙絲勾勒出氣勢磅礡的金龍,薰貂為袖,紫貂為領,雙層金龍頂青狐冠帽,十三顆東珠是他身份的象徵。
胤礽站在落地大鏡前,細細撫摩著鏡中自己略顯蒼白的臉頰,瞇起的雙眼裡隱約有身後人看不懂的晦澀光芒。
「太子爺,時候快到了。」
「嗯。」
「太子爺,今日是您第一次上朝聽政,您可得仔細一些……」婦人歎道。
「我知道。」胤礽垂下眼,沉默片刻,再抬頭,沖婦人燦爛一笑:「凌嬤嬤,忘了一件東西。」
「什麼?」
「朝珠。」
凌氏一愕,慌忙吩咐身邊宮女前去取來。
同樣是杏黃色絛帶串起的東珠朝珠掛到了胤礽胸前,胤礽伸手撥了撥,道:「時候到了,走吧。」
寅時還未到,天色尚暗,皇帝叫大起,乾清門外早已站滿了人,胤礽出現,眾人一起向他問安,胤礽嘴角恰到好處地勾起一個弧度,免了眾臣的禮,走到了人群最前頭站定。
胤禔落後他一個腳步站在身後,自始自終是那副微垂著眼,不鹹不淡的樣子,連向太子請安時,臉上也沒有出現過多的表情變化。
胤礽走他身邊經過,餘光睨了他一眼,嘴角微撇。
康熙二十年十月,南征軍攻入昆明,吳世璠自縊身亡,三藩之亂平定。皇帝聞訊大喜,特地開朝會,叫大起。
時年八歲的皇太子,在康熙點名之下,第一次上朝聽政,出現在文武百官面前。
在京親王郡王貝勒貝子,不入八分公,部院大臣,四品以上官員齊集乾清門外,三聲淨鞭過後,眾臣魚貫而入。
康熙一身明黃色朝服,臉上帶著少見的喜悅笑意,端坐在龍椅之上。
胤礽垂下眼,與眾臣一塊,下跪,叩首。
群臣站定之後,康熙從太監手裡接過呈上來的雲南捷報,朗聲用漢語宣讀了一遍,最後目視眾人一圈,目光落在了胤礽身上。
胤礽上前,接過太監呈到手裡來的報文,嗓音清脆地又用滿語復念了一遍,吐字清晰,從容鎮定,半點不怯場的模樣讓人刮目相看,皇太子,比他們想像中要沉著大氣許多。
康熙開朝會的目的,自是揚國威宣政績普天同賀,儘管刻意掩飾,臉上到底還是帶著平時不易表露的自得之色,眾臣一個接著一個上前吹捧溜須,除了一開始的誦讀報文,胤礽始終保持著沉默,沒有開過口。
聽夠了朝臣的奉承之後,康熙擺手示意眾人安靜,肅起了笑容,道:「諸位臣工,昔日三藩生反逆之心時,朕為局勢所迫,下令撤藩,本是不得已之舉,也是孤注一擲破釜沉舟之舉,而三藩果反,其後戰事陷入僵局,險些讓吳逆做大,所幸天祐我大清,如今三藩之亂既已平定,百廢待興,這善後之事,還需爾等共議。」
康熙話音落下,朝臣開始竊竊私語,小聲議論,人群中突然走出一人,上前一步跪下,大聲道:「奴才有罪!」
康熙眉頭微蹙起:「索額圖你何出此言?」
「奴才愚鈍,昔日被那吳賊蒙蔽,輕信他能安分守己,甘為皇上鎮守邊南之言,在皇上起撤藩之意時也曾為其說好話做擔保,意圖打消皇上念頭,幸得皇上英明,聖心獨裁,才未誤了大事,如今三藩之亂雖已平定,奴才之錯,實不能掩蓋,奴才愧為人臣,卻不能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實乃奴才之罪過,還請皇上嚴懲奴才,以儆傚尤。」
索額圖話說完又接著磕頭請罪,康熙眉頭蹙得更緊,只是始終,臉上沒有多少風雨欲來之勢。
群臣嗡嗡議論聲漸響,胤礽目光不經意地掃了一眼眾人,在看到納蘭明珠一臉又恨又惱的表情時,暗笑了笑,這位明大人怕是就指著這機會拿索額圖過去反對撤藩之事在皇上面前大肆發揮一番,卻沒想到索額圖自己第一個先跳了出來,先發制人,主動承認了錯誤。
如此一來,明珠再要借題發揮,未免顯得他小家子氣且別有用心了,自是良機已失。
且顯然,康熙這反應,看著便不像是欲嚴懲索額圖。
胤礽收回目光,敏銳地察覺到有人在注意自己,抬眼看去,正是胤禔,對方在他看過去的時候又迅速轉移了視線,只是眼裡剎那閃過的疑惑卻是沒有錯漏過胤礽的眼睛。
胤礽輕哂,轉開了眼。
龍椅上的康熙打斷了群臣的議論,道:「昔日三藩氣焰囂張,來勢滔滔,撤藩之舉雖是朕一意孤行,亦是朕身為帝王不得已必須為之之舉,而你為人臣,自是與朕有不一樣的顧慮,朕可以體諒,你雖有過卻也不算罪無可赦,朕並未打算怪罪於你,不過如今既然你主動請罪,那朕就給你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你先來說說,這三藩之亂平定之後,後續的善後安撫措施,朕該如何為之?」
索額圖叩首謝恩,僅思索片刻,便道:「奴才以為有三點可為。三藩之亂雖平,然叛軍餘部尚存,既已盡數歸降,則必不能盡剿之,而單獨轄之則恐難管控,他日必為隱患,奴才以為,可分散將之編入漢軍八旗,逐步教化,三藩屬地另設八旗駐防,以防餘孽作亂,穩固疆土,此為其一。」
索爾圖說得不緊不慢,似是早有準備,胸有成竹。康熙面露讚許之色,示意他繼續。
「三藩屬地多為邊境荒涼之地,尤其雲南地界,匪患流寇成疾,瘴氣叢生,又是各族聚居之處,若是像江南諸地一般開府設縣恐難以管轄,奴才以為可設流官與當地土司共管,以撫民心,此為其二。」
「三藩屬地百姓久在叛軍暴政治下,飽受連年戰亂之苦,如今戰爭結束,叛亂平定,當地百姓生活卻依舊艱苦,若是能減免百姓錢糧並給予賑濟,必能彰顯皇上寬宏仁懷之心,使萬民歸順,天下歸心,此為其三。」
索額圖徐徐說完,康熙頗為滿意地點頭,又問眾人:「索額圖說得有理,諸位可還有補充?」
明珠見索額圖面有得意之色,不甘心就這麼被他一個人搶了風頭,咬咬牙也站了出來:「皇上,奴才以為,光是如此還不夠,蠲免錢糧給予賑濟一時能減輕百姓負擔,到底還是治標不治本的法子,三藩之地經過連年戰火,如今百廢待興,鼓勵生產才是上策,奴才覺得可以招撫流亡,對荒缺過多的地界亦可暫時開除額賦,以獎勵墾荒。此外,開山築路、興修水利亦是另一利民利國之良策,三藩屬地荒蠻偏遠,愚民多未教化,極易煽動,才會受了藩賊蠱惑,道路河道修通了,既方便事生產,更便於朝廷與之溝通,佈施恩澤,使其感皇上仁德愛民之心。」
「說得很好,難為你能想得這麼周到,」康熙頜首,讚許道:「朕很高興你們都能想朕之所想,想萬民之所想,朕就依你們所言,收編軍隊,三藩餘部盡數編入正黃、鑲黃、正白、正藍漢軍旗下,於荊州、福州、廣州三地增設八旗駐防,廣西、雲南派綠營兵鎮守。在幾個大城鎮設立府縣,由吏部挑選赴任官員,三年為一任,邊遠地界分封土司,設流官與土司共管。同時免去雲南、廣西全境三年糧錢,三藩私徵稅收一概禁革,對回鄉務農的流亡百姓免息貸以耕具物種,開除一年額賦,至於開山築路興修水利一事朕稍後再與工部詳商,爾等可有異議?」
「吾皇聖明!」眾臣一齊拜倒。
康熙滿意地結束了朝會,又是三聲淨鞭過後,百官一一退出了乾清門外。
今日這一場朝會,索額圖以退為進,積極請罪,然後有條不紊地一條一條呈辭把皇上說得頻頻點頭稱讚,眾臣不管是跟著沾光得意的,還是心中暗罵的,都不得不心悅臣服地說上一句『果然是老狐狸,薑還是老的辣』。
明珠雖然沒有算計上他,到底也沒有落了下風,心中同樣得意,面上仍然是那副笑得親切和藹,實則陰狠奸詐的表情與眾人往來客套。
胤礽看著人群漸漸都散了去,偏頭看一眼一旁正也欲離去的胤禔,喊住了他。
「太子爺有什麼吩咐嗎?」
胤礽笑問:「大哥今日也是第一次上朝聽政吧?可有所獲?」
胤禔想了想,道:「索額圖與明珠都不愧是汗阿瑪的心腹重臣,果然是有本事的,汗阿瑪也是真正的聖主明君,想百姓之所想,憂百姓之所憂,臣受益匪淺。」
瞧瞧這話說的,多麼動聽,怕是拿到康熙面前去也是不功不過的標準答案了。
胤礽嘴角浮起一抹輕蔑笑意,道:「大哥也果然是懂汗阿瑪的心思。」之後也不再與他多說,大步出了殿門。
胤禔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微皺了皺眉,同樣轉身離開。
「爺,索大人在前頭。」胤礽身邊的貼身太監何玉柱小聲提醒他。
胤礽抬眼看去,索額圖確實還沒有離去,在前頭正與幾個官員說著話,見到他出來,眾人一塊過來向他問安。
胤礽客套地應付了幾句,轉身離去,在經過索額圖身邊時,對方輕微的聲音飄進了他的耳朵裡。
「奴才謝太子爺提點。」
胤礽勾了勾嘴角,大步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