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飯店附近正巧有個夜市,他倆自然而然地就往裡頭逛。
其實范姜淳不餓,也沒有吃宵夜的習慣……不,精確一點的說法,應該是說他沒有外食的習慣。
他約周靜瀟出來,真正的目的也只是想見她、想跟她處在一起、想聽聽她的聲音,如此而已,吃不吃、吃什麼,對他來說根本不重要。
「你女兒已經睡了嗎?」他開了個話題。
「當然,不然我怎麼能脫身。」
他被惹笑了,「居然用到『脫身』兩個字。」
「唉,你沒養過小孩,不懂小孩子煩起來有多可怕。他們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可愛的天使,但總會有那麼一小段的時間會變成恐怖的惡魔。」
「但我想你現在應該會常常想念她煩你的時候。」
「嗯,的確是會這樣。」她含笑而語,垂下眼眸,道:「以前,我再怎麼忙,至少可以每天陪她入睡、讀個幾篇故事給她聽,可是現在半個月才能回來陪她兩天,我想她應該適應得很辛苦吧。」
聞言,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試著想像她獨自撫養小孩的重擔。
「你離婚多久了?」他問。
「嗯……」她側頭思考了幾秒,道:「大概三年多吧。我記得我離婚時馜馜還不到兩歲。」
「為什麼會離婚?」這個問題他放在心裡很久了,卻一直找不到恰當的時機問,「是價值觀不合嗎?」
他知道男方家世顯赫,或許在生活上容易產生大大小小的歧見。
不料,她聽了冷哼了聲,「價值觀不合?如果只是那樣就好了。原因是因為他外遇,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甚至有時候對像還不只一個,我都快要懷疑自己是在演宮斗劇了。」
她試圖說得輕鬆幽默,可他笑不出來,只能勉強牽了牽嘴角。
若是依她說的時間點來計算,那年他大概是二十八、九歲,人還在國外。當時的他事業愛情都得意,無疑是站在人生的高峰。
可是,那段時間卻可能是她人生最失意的時候……
「你呢?」話題落到了他身上。
「嗯?」他驟然回神,看了她一眼,「什麼?」
「你也三十二歲了,都沒想過要結婚嗎?」
他失笑,「沒對象是要跟誰結?」
「難道都沒交過女朋友?」
「交過兩、三個,但都維持不了太久。」
「維持不了太久?」她瞇了眼,睨著他,「該不會是你喜新厭舊,追到手之後就把人家晾在旁邊了吧?」
「嗯……」他撫著下巴、皺著眉頭,故作沉思,「客觀上來看,好像真的是這樣。」
「真被我說中了?」
「我的工作時數太長,能相處的時間太少。」
他說的理由,她似乎能夠體會。
她向來都是工作時間太長的那一方,曾經因為這樣而氣跑過幾任前男友,唯一沒被氣跑的,是她前夫。
原以為自己終於遇到一個能夠體諒她的好男人,誰又想得到,對方之所以不計較,根本是因為還有別的紅粉知己來陪伴。
如今想起這些往事,心窩還是會隱隱作疼。不是因為被那個男人拋下而心痛,是因為感歎自己怎麼會那麼愚蠢。
「所以你到底想吃啥?」她趁勢岔開了話題。眼看已經走到了夜市的中段,身邊的仁兄卻毫無駐足的跡象。
「不知道。」他不以為意地聳聳肩,「不然你給個意見好了。」
「叫我給意見?不是你要吃的嗎?」
「難道你就真的只坐在旁邊看我吃?」
「有差嗎?而且我晚餐吃很撐,胃袋現在大概還有八分滿。」
一個是沒食慾、一個是吃很飽,那大概也沒什麼好挑的了。范姜淳抬頭環視了週遭一圈,瞧見了一家冰果店。
「那就它吧。」他指了店家的招牌。
周靜瀟隨著他的指尖望去,「你想吃冰?」
「不,我想喝果汁。」
「呃……」果然是個不容易踩到地雷的選擇。反正就只是把洗淨切塊的水果丟進攪拌機裡去打成汁而已,能難喝到哪去?
顯然他對外食真的很挑剔。
「真懷疑以後當你老婆的人怎麼敢替你煮飯……」她咕噥。
「什麼?」
「唔,沒事。」
進了店內,他點了一杯橙子汁,她則點了杯木瓜牛奶。
「所以你今天晚餐吃了什麼?」入座的時候,她順口問了這一句。
他則在她身旁的位子坐了下來,道:「我去我朋友開的餐廳吃,順便聊天敘敘舊。」
「原來如此。」她低下頭,含著吸管,吸了口冰冰涼涼的木瓜牛奶。
她突然想起,在國一還是國二的時候,他們曾經像這樣子肩並肩,喝著學校附近賣的手搖飲料。
只不過當時他們不是閒話家常,而是爭論某題目該怎麼解答才正確。
他盯著她那發愣的側臉,凝視了好一會兒。
「你在想什麼?」
「嗯?」她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有嗎?」
「你是睏了還是有心事?」
「也沒什麼啦,只是想到了一些以前的事……」她苦笑,顯得有些尷尬、欲言又止。
「哦,」他不以為意,別過視線,吸口橙子汁,「想到了什麼樣的事?」
她猶豫了幾秒。「其實,我一直很介意一件事。」
「跟我有關?」
「當然。」
「是什麼?」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才道:「為什麼上了高中之後,你就不想再跟我聯絡了?」
「想啊,誰說我不想?」
他的回答太過大方,她一時只能發愣,說不出話來。
「你覺得我不想?」
被這麼一問,她耳根倏地發熱,連忙別開臉,「誰都會這麼認為吧,我明明留了手機號碼給你,可是你一次也沒打過,連簡訊都沒有。難道你要說是因為有人不准你跟我聯絡?」
「不是,」他輕輕地搖了搖頭,「是我自己衡量了各方面的優劣之後,做了那樣的決定。」
聞言,她傻眼了。衡量各方面的優劣?那時候他們才十六歲吧,是要衡量什麼優劣?這傢伙的腦袋果然一直都不太尋常。
「那你說說,你衡量了什麼?」
「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阻止我。」
「啊?」
他露出一抹苦笑,別開了視線,盯著那杯不怎麼美味的橙子汁。「我不知道保持聯絡是為了什麼。那時候,我幾乎可以想像,當我跟你說我想放棄念大學改走料理這條路的時候,你會拿出什麼樣的魄力來阻止我。」
「……」他說的是事實,於是她百口莫辯。
「其實反對的聲音我早就聽慣了,從家人到朋友,沒有一個人是支持我的。」
他無奈,噙著一抹苦笑,眼底藏的是無奈,「可是,就算是這樣,我還是不希望連你也反對我。」
他的話令她慚愧,也令她不忍。
她無法想像當年他所面對的壓力有多龐大。他是大二那年休學,也就是說,當他十九歲的時候就已經肩負了這一切。
對於料理界的辛勞,她略有耳聞,知道那不是一個輕鬆的工作。
看著他擱在桌面上的雙手,因為長期在廚房裡幹活兒的關係,手掌顯得有些粗糙、手臂也顯得精瘦結實,跟她記憶裡那雙「一看就覺得是貴公子的手」已經完全無法相比,手背上更是佈滿大大小小、新舊不一的燙疤。
心窩處突有一股酸澀感,她忍不住伸出了手,輕輕地覆在他的手背上。
他因她的舉動而吃了一驚。
「真希望那時候我能在你身邊。」肺腑之言就這麼流洩而出,「不是在你身邊阻止你,而是支持你。」
他的心因她的言語而悸動。
是錯覺嗎?還是一廂情願?她所說的一字一句,究竟只是表達友誼上的義氣?還是男女之間的情愫?
情不自禁的,他讓手掌一翻,轉而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沒生氣、沒拒絕、沒抽手,就這麼任由他握著。
掌心相貼的溫度,彷彿催化了彼此內心裡的某種物質。
她不自覺抬起頭來望了他一眼。
那雙氤氳的眼裡情意萬千,像是賦予了他動力,也賦予了他權利。他想要她,而他也知道她肯定明白這一點。
他的理智儼然在她的凝視之下沉淪了。
不經思索,他傾身向前,湊上去牢牢吻住了她的唇,略帶苦味的橙子汁與稍嫌太甜的木瓜牛奶在嘴裡相遇、交融,形成了另一種風味的平衡。
但那也只是淺淺的品嚐。
畢竟是公眾場合,他如何能在這裡跟她吻得難分難捨,萬一起了生理反應那豈不是糗大了。
於是,他放開了她的唇,不情不願。
她輕輕睜開了眼,她的眼裡布著一層薄薄的水霧,雙頰因羞赧而浮現一抹淡淡的醅紅。
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原來他盼這個吻盼了將近二十年。
將近二十年的等待,對上了短短五秒的淺吻,這教他如何能知足,他將她的手掌握得更緊。
「你想離開這裡嗎?」他在她的耳邊沙啞低語。
那是很明顯的暗示與邀請。
她的身體驟然像是被人點燃,熱烘烘的感覺自下腹開始向上竄燒,她的理性告訴她,跟他回飯店不是什麼明智的行為,可矛盾的是她根本不想拒絕。
她想要擁抱他,想要被他擁抱。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她已經變得如此渴望這個男人。
來到飯店的房間裡,臨場的真實感讓她開始緊張了。
她連坐也不敢坐下,僵直地站在床邊,怔愣愣地盯著那張白色雙人床,她的腦袋竟不受控制地想像了和他在上頭纏綿交歡的畫面……
老天,她真的要和這個男人做這種事嗎?
她的雙頰紅辣,心跳飛快得不像是自己的,她不敢相信自己也有這麼大膽莽撞的時候,而且對像居然還是……他。
他脫下外套披掛在椅背上,走到她的面前,張臂輕摟著她的腰。她不自覺地低了頭,羞得不願抬頭與他對視。
然後她感覺到他唇瓣湊了上來,在她的臉頰上落下了數個細吻。
那是一種不帶慾望的溫柔,像是一場春天裡的綿綿細雨,她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享受著他嘴唇所帶來的撫觸。
他的吻開始逐寸遊走。
她的唇角,她的下巴,耳珠、頸側,她幾乎能聽見他的吻在她身上每個地方所發出來的曖昧聲響,那聲音讓她覺得自己成了他嘴邊的佳餚。
她緊張得不知所措,雙手不自覺地緊握拳頭。讓她感到慌亂的並非自己不諳性事,而是因為對象是他。
她彷彿將自己推進了一個未知的領域。這一夜之後,他倆之間的關係會變成什麼樣子?她不知道,她根本沒腦袋靜下來理性思考。
她的遲疑他感受到了。
他也感覺到她的肌肉僵硬,感覺到她明顯在顫抖。
也許,她還沒準備好。
即使從她那發燙的體溫、漸喘的呼吸、飛快的脈搏,他知道她也同樣地想要他;然而,他也明白,那可能只是一時的慾望,只是生理上的衝動。
利用生理的弱點來得到她,從來就不是他所想要的結果。
於是,他收手放開了她,也拉開了彼此的距離。
寬厚溫暖的懷抱突然遠去,她睜開眼,眼裡是一絲納悶。
「我想你還是很抗拒吧。」他指著一旁的門,「浴室在那裡,你可以進去洗把臉,冷靜一下,如果你後悔了,我不會勉強你。」
「我沒——」她張口就想否定,卻被他給制止。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我在這裡等你。」
短短幾個字,他給了她時間,也給了她一切的主控權,「不管你出來之後的想法是什麼,我都願意接受。」
她整個人有些狼狽,面紅耳赤地躲進了浴室。
浴室裡安安靜靜的,如擂鼓的心跳像是這空間裡唯一的聲音,她發現自己十指在輕顫,是因為緊張,也是因為強烈的慾望。
她一時心虛,連忙扭開水龍頭,讓冰涼的水嘩啦嘩啦地流出。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像朵紅艷盛開的牡丹,充滿了女性特有的妖嬈與性感。她有多久不曾看過這般面貌的自己了?是他引出了她的這一面。
她不自覺地伸出手,輕觸著自己的唇瓣,方才在冰果室裡親吻的記憶驟然湧上。女人的身體是很誠實的,他的每一個撫觸,都能輕易地挑起她體內那一波波羞人的悸動。
早在她選擇跟著上樓的同時,她就臣服了,不是嗎?她如何能做作地假裝自己是冰清玉潔?
思緒至此,她彎身掏起一把清水往臉上潑。
清水的冰涼與她臉頰的熱燙成了強烈而對立的反差,一如她傲慢的理智與誠實的身體。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關了自來水,掉頭離開了浴室。
他就坐在床鋪上,以帶有寵溺的眼神直勾勾地瞧著她。
「如何?」他輕牽唇角,「後悔了嗎?」
她走到他而前,俯視著他,反問道:「你呢?會不會後悔?」
他笑了聲,自負一如往常。「我做事不後悔的。」
「即使我們的關係可能會因為這樣而……」而什麼?她說不出口。
或許變質,或許破裂,她不敢想像再次失去他的滋味。
她的考慮讓他的心跳稍稍回穩了些。所以,她不是對他無感,也不是排斥這樣的發展,而是太喜歡他了,喜歡到不願意冒著失去的風險。
可他何嘗不是如此?
曾經,他亦是戰戰兢兢、神經兮兮,害怕彼此的關係決裂,害怕出現了不可挽回的改變。
然而,如此細心保護的結果,是看著她投奔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也許這麼說很不道德,在他眼裡,她那段失敗的婚姻就像是老天賞他的一次機會,他為什麼要讓它錯過。
「放心吧,」他揚起一抹微笑,伸手圈住了她的腰,「我不是把人家睡了就落跑的那種人。」
語畢,他將她環得更緊,整張臉幾乎埋在她的胸腹前,像在撒嬌似的。
她忍不住也跟著微笑,情不自禁地伸手撥弄他細柔的髮絲,「我當然知道你不是那種……呀!」
他突然抱著她向後仰躺,待她回神時,自己已經整個人伏趴在他的身上。
她一時又羞又尷尬,直覺想撐起身子,他卻牢牢地抱住了她。
「吻我。」他說。
「啊?」
「我要你吻我。」四目相望,他霸道地要求。
她臉一熱,不自覺地抿唇舔拭了唇瓣。
那光景如此撩撥人心,他伸手將她垂落的髮絲勾向耳後,他那柔情萬千的注目令她心醉神迷,她像是受了吸引、受了催眠,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在他的唇上烙下一記輕輕的吻。
這一吻初嘗起來就像是顆甜而不膩的巧克力,直到在嘴裡融化了,包藏其中的威士忌乍然溢出,醇酒的芳香在唇齒之間蔓延。
他因這個生澀的吻而醉了、亂了。
像是終於等到獵物送上門來的掠食者,他反守為攻,一個翻轉,她已經被他扎紫實實地壓在身下。
……
許久之後,房裡的熱度緩緩退去,周靜瀟的理智則漸漸醒來。
范姜淳在浴室裡沖澡,她則羞窘地把散落一地的衣物一件件穿回身上,先是內褲、胸罩,然後是襯衫、牛仔褲……
不知怎麼的,她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不安。
沒錯,她是嘗到了一時的甜美,可若靜下來仔細思考的話,她其實看不到長遠的未來。
在她剛離婚的那一年,有個外科醫師曾經追她追得很勤,她擋不住那人一再的柔情攻勢,終於答應交往。
兩個人在一起半年多,個性也算合得來,於是,男方提議約個時間,見見雙方家長。
豈料這一見,男方父母得知她是個離過婚的單親媽媽,便開始百般阻撓兩人之間的交往。
最後投降的人不是她,而是那個男人。
對方雲淡風輕地說:「跟父母革命太累了,你雖然很好,但這樣下去我吃不消,真的很抱歉,你適合比我更堅強的男人。」
從那一刻開始,她便相信自己再也沒有自由戀愛的資格了。至少,她知道自己不該找那些沒有前科的男人——沒有離婚的前科。
她坐在床上,靜靜盯著浴室的門。
裡頭不停傳出水聲,她依稀聽見他在哼著曲子,她不覺莞爾,喉頭像是含了一片咖啡糖,是苦,也是甜。
他是認真的吧,依他的性格,也許他們會這樣穩定地交往下去,然後某天他或許也會興起求婚的念頭。
但是,接下來呢?他的家人會同意嗎?她很清楚他的家人是什麼來頭,怎麼可能同意兒子去娶個離過婚又帶著拖油瓶的女人?
就算她不求婚姻的穩定與保障,只是乞求一段長遠的陪伴,也難保哪天他不會被長輩逼相親、逼結婚。
到時候這段感情又該如何善終?
他說,他不是睡了人家就落跑的那種人。
於是換她成了率先落跑的那一方,她在他淋浴結束之前留了張字條,悄悄離開了飯店。
他沒料到她會無聲離開。
踏出浴室的時候,他腰上僅繫著一條浴巾。
原本在床上的女人已經不見蹤影,床頭上留著一張字條。小小的字條上面密密麻麻。
字條上的開頭,是「抱歉」兩個字。
他還沒讀,心就先涼了。
字條的內容,大致上是要他不要介意、不要放在心上,她不需要他負起什麼男女責任,她也還沒準備好要踏入一段穩定的感情當中。
總之就是她希望他可以忘了這一夜的事。
見鬼了,她憑什麼認為他可以說忘就忘?她在身下呻吟哭喊的模樣猶在眼前,她的急喘與嬌歎彷彿都還迴繞在耳畔。
那幾乎是已經烙在他的腦袋裡、潛伏在他的細胞裡了,如何能憑一張字條就抹煞得一乾二淨?
他驀地有股被耍弄的不悅。
他不是沒給過她猶豫的時間好好思考,他明明說過,「浴室在那裡,你可以進去洗把臉,冷靜一下,如果你後悔了,我不會勉強你。」
所以,這就是她思考過後的答案?她要的就是一夜情?
范姜淳揉爛了字條,看也沒看就往垃圾桶的方向拋。
他不在乎有沒有扔進桶子裡,他只顧著找出手機,傳了封簡訊給她。
你的意思是,我只配當你的床伴?
這話無疑是刻意要激怒她,可她不愧是冰山系的強者,不爭辯、不理睬,他幾乎失眠了一整夜,卻等不到她傳回來的隻字片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