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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飛》第11章
  【十一】

  秦縱醒來的時候,謝春飛正倚在一邊的塌上翻書。

  他已經自己清理了身體,沐浴換衣,連後面都自己上了藥。

  秦縱抬起沉重的眼皮,視線慢慢移到謝春飛的身上。他剛剛沐浴完,濕漉漉的長髮隨意披在瘦削的肩頭,皮膚透白,似乎還氳著水汽,一雙眸子明澈動人,只是眉眼間似乎存著一種揮之不去的疲倦。

  謝春飛聽到了床榻上傳來的聲響,放下書,靜靜看著秦縱,神色寡淡,瞧不出在想什麼。

  宿醉後總是會伴隨著頭疼,秦縱輕輕晃了下頭,昨夜的記憶如同潮水一般湧來……

  「醒了,我叫雲瑛去熬點醒酒湯。」

  「不必了,」秦縱用力地按著太陽穴,「我先走了。」

  「阿縱!你……」謝春飛想問他,昨夜去了哪裡,可話出口卻又變成了無盡落寞,「你就這麼不願見著我嗎?」

  「謝春飛,」秦縱咧嘴嘲諷一笑,「你還是趕緊吃你的避子丹吧,省得忘了,還要費心思去喝藥落胎。」

  謝春飛眸子瞪大,聲音也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秦縱,你,你在說什麼?」

  外頭天光大亮,秦縱打開房門,一大束陽光照在他身上,使他的身影被勾勒得格外孤寂。

  「我說,沒了你謝春飛,秦家的香火,照樣會延續下去……這上京,想進我秦府門上的小姐公子,從來都不缺。」

  謝春飛剛想說話,一大口氣就嗆在喉嚨裡,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厲害了,便一陣耳鳴。可他顧不得這麼多,赤腳下榻,連鞋都來不及穿,咬牙疾步追上秦縱,扯著他的袖子,一字一句問道:「秦縱,你到底什麼意思!你把我當做什麼?!」

  「謝春飛,從前我把你當做心頭肉,捧著含著,千般萬般憐惜你,」話音一頓,秦縱冷冷笑道,「可我至始至終都看錯了你,你原來是如此惡毒心腸,自私自利……你不值得。」

  秦縱想起來昨夜的謝春飛是那樣抗拒,不由一陣灰心,他現在甚至不知道,謝春飛到底愛沒愛過他。

  如果他愛他,又怎麼會狠心落下他們的孩子,看著他被父母的期盼這樣逼壓,卻無動於衷,仍然瞞著他,服下一顆又一顆的避子丹?

  他想起來了,謝春飛從來都沒有同自己講過愛,他從來都是被動的那一方,從來都是秦縱絮叨著吐露愛語,謝春飛應聲罷了。

  謝春飛……當年到底是抱著怎麼樣的心思,怎麼樣的心情,嫁給他?

  是不是只是為了守諾,為了找個人照顧他……又或者,僅僅只是被那個粘人的秦縱纏得不耐煩了?

  秦縱心裡一團亂麻,他就像是進了一個死局,思緒越理越亂,並且控制不住自己多想。

  他哪裡經歷過什麼情情愛愛,第一次的情竇初開,第一次的真心以待,第一次的掙扎猶豫,第一次傷心失望,統統都是給了一個人。

  可是他現在卻控制不住心裡的痛,心裡的恨。

  他要謝春飛,從雲端摔下,同他一起入地獄。

  謝春飛面如死灰,眸色黯淡,抓著秦縱袖子的那隻手也被一根根掰開來。

  「謝春飛,你的所作所為,都不過是仗著我愛著你,」秦縱眼裡像是凝起一層冰碴,寒意閃爍,「但我不想再愛你了,你謝春飛,便什麼都不是!」

  「阿縱……我也是人,你不怕我傷心,離開秦府,要你再也找不見我嗎?」

  謝春飛的聲音很輕,很輕,他站在那裡,眼裡的痛楚如同一支箭,化作實質一般穿透了秦縱的心。

  於是,他便發了瘋似的,要報復回去:「好,謝春飛,你今日若是敢踏出秦府一步,明日丞相就會知道,謝安之當年的獨子,還活在世上。」

  謝春飛面上的血色褪了個乾淨,他踉蹌一步,撕心裂肺地咳起來,他摸出藥瓶,倒了兩粒嚥下去,才壓下那陣咳喘。

  「你,你原來一直都知道……?」

  「是,你以為你什麼都瞞得住?」

  謝春飛苦笑,聲音澀然:「是,我是最自以為是的那個,我以為我什麼都瞞得住。」

  秦縱轉身,不想再看他那種笑容,狠下心,大步流星地走了。

  只留下謝春飛,站在那裡,很久很久。

  何至於此。

  秦縱,你何必逼我至此。

  ——

  秦縱下午,就領了一個白衣少年進了秦府。

  謝春飛聽了,也沒說什麼,只是失手打碎了手裡的茶盞,滾燙的茶水大半濺在了手上,燙的他手上紅了一片,他卻像沒知覺沒痛覺一般,彎下腰去拾弄那些碎瓷。

  秦縱確實是個想一出是一出的主兒,早上撒了氣,下午就要帶人回來,彷彿是故意做給謝春飛看似的。

  一旁的丫鬟見著他這幅失魂落魄的模樣,心裡酸痛一片,便要去扶起謝春飛,謝春飛卻朝她搖搖頭,笑道:「我只想找些事情做。」

  不然,他就會不停地想起秦縱……這會逼瘋他的。

  謝春飛聽說了,那個少年約摸還沒有弱冠,年輕且美貌,又或者說正是他的年輕,這份新鮮感造就了他的動人。

  少年據說是秦縱花了大價錢從玉露秋贖回來的清倌,名叫眠秋……

  還是個雙兒。

  秦縱的意思也太明顯了些,這孩子倒是樣樣都比自己強,謝春飛啞然失笑,覺得也沒什麼好計較了。

  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身體是個什麼樣子,近來他越發疲憊,甚至坐著都會睡著。更不必提稍微嗆了風就要喘上一陣子,小腹纏綿陰冷的疼痛。

  病痛纏身,也不知自己這破敗身子還能撐到幾時,謝春飛想,不過是得過且過,苟且偷生罷了,能陪秦縱的日子大約也是不多了。

  秦縱開始頻繁的帶眠秋出去,包括去西域談綢緞生意,一走近兩個月,也是帶著眠秋去的。

  從前他出門做生意,雖然怕謝春飛身子弱撐不住長途奔波,但幾乎是兩三天就要寄回一封信來。信裡通常都是些亂七八糟的事,譬如今天留宿的客棧房簷下,有兩隻燕子築巢,前天路上遇見了故人,是個許久不見的朋友,感慨緣分之妙。

  但每封信的末尾,秦縱總用瀟灑的字跡,工整地寫下:

  吾愛春飛,思之念之。

  謝春飛將這些信看完都會工整地疊好,放進一隻木匣裡小心壓好。木匣很大,裡面還裝著秦縱十三歲送他的草螞蚱,十五歲送他的一對青瓷,十八歲送他的一塊暖玉。

  而秦縱二十歲送他的那個吻,被謝春飛妥帖地藏在心裡。

  謝春飛在秦縱剛走的日子裡,每天都在問管家,有沒有信使送信來,一日復一日,每日的答案都是分毫不差——

  沒有。

  秦縱走了兩個月,一封家書都沒有寫。

  謝春飛也從等待期盼,到學會不再自討沒趣。

  他甚至學會了自欺欺人。

  也許是秦縱生意太忙了,每日沒有時間給他寫信罷了……又或者是這一次秦縱去的地方太偏僻,並沒有信站可以投送。

  直到秦縱真的回來的那一天,他披著厚重的大氅,站在風裡,卻遙遙望見秦縱騎在那匹高大黑馬上,懷裡摟著的白色人影時,他再也撐不住了。

  謝春飛心緒大亂,氣血翻湧,終於是忍不住地,咳出了一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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