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陸子瞻眼睜睜看那自稱是岑纓同學的男生把南瓜餅拈著吃,又聽見他頗為不屑的言語,本以為這趟慇勤打了水漂,岑纓不會知曉他來送過東西。未料岑纓翌日主動撥了一通電話給他,約陸子瞻中午來他學校後街的重慶小面吃飯。
這家麵館的餐桌設置得像食堂一般,長條方桌搭配凳腳焊死的長條板凳,岑纓坐在餐桌最裡頭,點了兩罐玻璃瓶裝的可樂,自顧自喝著其中一瓶等他。陸子瞻連聲說著抱歉,從其他客人身後擠進去,落座時又礙於食客坐得密,不想被外人聽去他們的交談,刻意壓低了,放柔了聲音道:「你來得這麼早?點了飯吃嗎?餓著肚子喝汽水對胃不好。」
若擱在以前他們兩人之間斷不會出現如此客氣疏離的寒暄,陸子瞻只會大大咧咧的坐下來,盯著未開蓋的可樂怪岑纓沒先幫他打開,亦或者可樂不夠冰,喝起來沒滋味。惹得岑纓罵他兩句:「你沒長手嗎?懶得出奇。嫌我買的可樂不合你意,下回你自己買去!」吵些幼稚且無意義的話,直到吃完飯還相互瞪著眼,看對方一眨不眨的眼睛裡倒映著自個兒沾了飯粒的臉,自覺好笑,劍拔弩張的氣氛才緩和一緩,接下去對方說什麼都是動聽有意思的,彷彿這拌嘴的勁頭是他們二人獨有的情趣。
可現下岑纓單方面撇乾淨了他們的親密關係,再把拌嘴當情趣就是一種惡意得罪人的方式了,陸子瞻這人看起來粗枝大葉,倒很識時務。岑纓咬著吸管乾笑道:「是你來得太晚了,約你12點一刻,都快12點半了你才來。我點了兩份湯麵,記得你也不愛吃蔥花,已經跟老闆娘打過招呼了。」
陸子瞻連忙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赫然與牆上的鍾顯示得不一樣,料想是他室友上課借他手機登遊戲小號,為了在遊戲中作弊改動過他手機上的時間,害他遲到。他不由得一邊解釋情況一邊訕笑道:「加了也不要緊,你點什麼我都愛吃。」說完,突地想到在市中心的飯館裡撞見岑纓和那胖子師兄,胖子也不吃蔥花,也回應了岑纓類似的態度,心下又開始泛酸水,暗暗將那胖子和自己比較起來。
岑纓覷著他的臉色,明白陸子瞻由蔥花聯想到了某件不開心的事,正傷心傷肺的吃悶醋,整個人十分快活,趁熱打鐵地將可微波的透明餐盒拿出來,語氣裡藏著些許誇傲,彷彿很得意陸子瞻為他做的事:「南瓜餅的心意我收到了,你大半夜跑來送東西的事我同學也告訴我了。陸子瞻,你現在是想把我當成喜歡的對象追求嗎?」
陸子瞻遲疑地點了點頭,囁嚅道:「我不該那樣子對你,你和方婉琳她們那些人是不一樣的。」
岑纓輕輕哼了一聲,說:「有什麼不同?我們曾多次赤誠相對,而你那些前女友卻一次都沒叫你佔到便宜?還是我在你身邊待得最長久,最逆來順受?」
陸子瞻想也不想就斬截否認,說:「我對她們從來就沒有發展到那地步的想法。我又不喜歡她們,只是在學校裡很多人都談女朋友,做什麼事都帶著女朋友。大一第一次搞班級活動,去濕地公園扎帳篷露營,我寢室裡就我單獨分一個小帳篷,自己扎、自己睡;野炊的時候也是我和幾個同學忙裡忙外,因為我們幾個沒有女朋友拉著去拍照。我怕第二次還這樣,孤零零的,臉上無光,才去追軍訓時我室友說長得漂亮的舞蹈系女生。」
岑纓聽了,忍不住笑話他人緣未免太差了點,竟然找不到和他同樣單身的男同學湊合一晚上。陸子瞻撇嘴道:「十月底出去玩的,說冷一點都不冷,說熱不算熱,男生宿舍裡好多人懶得天天洗澡,隔老遠都聞得見一股汗臭味,讓我跟他們睡一個帳篷?我寧願睡草地!況且我約過你,你拖到我們出發了才回我說不來,我臨時臨刻去哪兒找其他人?就算找到了,也不如跟你相處熨帖。」
「哦,你說那一次……」岑纓依稀記得有這麼一回事,但他嫌野外更深露重,夜裡睡得發冷,洗漱也不方便,便拒絕了陸子瞻。他原以為陸子瞻會另外找個伴,畢竟露營和長途旅行一樣,是牽紅線的好時機,沒想到陸子瞻最開始還持有過寧缺毋濫的姿態,心裡又舒服了不少。
須臾湯麵端了上來,陸子瞻看岑纓願意和他說這麼多話,關係沒有前陣子陌生僵硬,主動拿紙巾替岑纓擦了擦筷子,又將調料罐擱他手邊,討好似的一邊吃麵一邊悄悄睨他,搜腸刮肚找別的話題跟他繼續聊天,不惜說一些岑纓並不知道的私密糗事逗他開心。
岑纓享受著陸子瞻反常的慇勤,好幾次想就這樣原諒陸子瞻算了,吵架、冷戰、鬧分手等伎倆在不過分的範圍內屬於小作怡情,一旦架子端得太足,油鹽不進,軟硬不吃,反而惹人憎惡,把自己作成了討人嫌的對象。岑纓只想陸子瞻將來把他看得重一些,不是興之所至時用來發洩的工具,可不想陸子瞻疲於應付,厭倦了這段關係,棄他而去。
他把碗裡的油麥菜挑出來給陸子瞻,陸子瞻像以前那樣埋頭吃光——岑纓吃東西向來挑嘴,蔬菜只揀生菜、西蘭花、空心菜等幾樣吃;肉類肥了不吃,熬干了油燉得太爛太柴了也不吃;雞鴨不吃內臟,偏偏又愛吃烤雞胗。陸子瞻打小就像餐桌上的清道夫,專門幫岑纓處理他碗裡不吃的東西,發育期因為吃了太多肥肉,一度胖出了小肚腩,穿了一兩年寬鬆的運動服遮身材缺陷。
岑纓咬著筷子見他吃得正香,忽地笑罵了一句:「小胖子。」
陸子瞻鼓起腮幫子,扮臉頰圓潤的胖子給他看,說:「還不都怪你。那時候明明不喜歡吃學校的飯,為了什麼午間輔導,硬要留在學校裡吃午飯,我媽總認為你成績好是因為多上了一節輔導課,逼得我也不許回家。」他們讀的中學建校歷史久遠,校區十分老舊,沒有設立足夠的學生宿舍,大部分就近入學的學生只好走讀,上午放了學亦是回家吃飯,少部分住得遠的才由學校托管。
岑纓爭辯道:「你那時候中午被班主任抓著寫作業,每週還有額外的小測驗,考砸了要寫檢討,逼得你期末考過兩次班級前十,你媽的想法不無道理。要不然憑你初一的爛成績,你高中還想跟我同校?還能順利考上大學?」
陸子瞻被他駁斥的無話可說,低了頭默默舀湯喝,岑纓卻吃不下了,起身去結賬。這頓飯說好了是岑纓請客,陸子瞻識趣地沒搶著買單,私心裡也想著下次有理由回請他一頓。偏生事情就有這麼巧,岑纓等著老闆娘找零的時候,杜俊豪和向師兄帶著一個身材高挑的女生來店裡打包雜醬面,他們用俄語交談,引起了店裡食客們的注意,岑纓不免別了一眼。
向師兄瞧見岑纓的側臉,立即停了談話聲,親暱地拍了拍岑纓的肩膀,喊他:「小師弟,這麼巧你也在這兒!我剛還跟娜思嘉說你來著,正好介紹你們認識……」拉著岑纓熱絡地向那女生介紹,說著陸子瞻聽不懂的話。
陸子瞻彷彿遇上了命中煞星,碰到這胖子就沒好事,稍有緩解的心情冷縮了不少,瞪向他的目光幾乎化成了刀子,暗自慪氣道:「怎麼又是他!早不見他橫插一槓,晚不見他橫插一槓,非要在我跟岑纓關係緊張的時候出現,鐵了心要撬我牆腳嗎?」頓覺這人是故意趁虛而入,可見胖子的城府不簡單。
他再也坐不住了,把袖子在手腕處折了一道好看的邊,抓順了頭髮,顯得自己儀表堂堂,氣質清爽。又挺直了腰背,盡可能的將腿長肩寬,良好的衣服架子優勢展示出來,走到他們身邊,招呼他們說:「聊什麼呢?這麼投入,老闆娘問你們要不要加辣喊了半天。」不著痕跡地擠進向師兄和岑纓中間,將他們隔遠一些。
岑纓與這位名叫「娜思嘉」的陌生女孩本來就沒什麼話講,同時也有點煩向師兄做媒似的拉著他們說私事說個不停,陸子瞻不客氣的打斷他們,恰好幫岑纓解了圍。其實岑纓心裡不是不清楚向師兄對他藏有什麼意思,給他介紹女生認識,八成也是為了試探岑纓對女孩子的興趣,但他心有所屬,對任何外人都生不出一絲情愫了,無關性別,亦無關相貌。
陸子瞻那點排擠向師兄的小動作落在岑纓眼裡,岑纓不但不生氣,還頗自然的向陸子瞻靠近了點,手肘撞了他一下,嗔道:「你怎麼又悄無聲息地突然出現,存心嚇我嗎?」
「我哪有悄無聲息,是你們聊天的聲音太吵,把我腳步聲蓋過去了。」
「你看到我這邊在跟人說話,就更不應該突然插進來,害得我都不記得我要說什麼了……」岑纓若無旁人的和陸子瞻在微末小事上爭執,好像其他人都不如跟陸子瞻吵嘴重要。向師兄是個一點就透的人,霎時明白岑纓與眼前這個高他一點的男生關係匪淺,許多想法從腦海裡閃過,最後選擇以退為進,如夢初醒般說道:「哎喲跟你聊著聊著,我也忘了我們是來買飯的——老闆,這三份一共多少錢?」
杜俊豪在旁邊一直沒怎麼開口,趁這間隙用一種挪揄的眼色逡巡他們三個,目光停陸子瞻臉上最久。陸子瞻回望他一眼,心跳漏了一拍,像做賊時被抓了現行,生怕杜俊豪忽然提起他表妹,結果眼神飄忽到別處,發現他們一起的女生有明顯的俄羅斯人特徵,虛汗冒了一後背。
他本來要跟岑纓說:「既然聊完了,我送你回去。」因為心虛怕事,改口道:「快一點了,我下午還有課,我就先回去了。」
岑纓等著陸子瞻出言送他,卻等來這麼一句話,心中十分不快,臉色沉了沉,說:「你等等,我還你的餐盒還沒拿走。」用布袋裝好洗淨的微波餐盒正躺在飯桌上和沒開蓋的可樂作伴。
陸子瞻急昏了頭,押了玻璃瓶的錢,乾脆將可樂一併拿走——他不貪這一嘴吃喝,但岑纓點給他的東西,他不能不領情。
岑纓冷眼看著,只覺陸子瞻變得很奇怪,似乎有事瞞著他,唯恐他知曉。疑惑間,杜俊豪擦著陸子瞻的肩膀拎著打包好的雜醬面離開,兩人撞到一起時,杜俊豪俏皮地擠了擠眼角,算跟陸子瞻私下打過招呼了。陸子瞻被他一親近,整個人更加惶恐,走錯了方向都沒發現。
可岑纓卻終於發現了,陸子瞻是將娜思嘉當成了杜俊豪信口胡謅的混血兒表妹,怕杜俊豪和這表妹纏他。上回陸子瞻應允杜俊豪的一杯熱可可,一份炸雞排,外加一頓海鮮燴飯還沒兌現呢。
他不緊不慢地追上陸子瞻,見陸子瞻朝他學校側門越來越近,隨著穿林打葉的春風幽遠飄去一句:「你真不打算送我一程?」陸子瞻回過頭,岑纓又揚揚俏尖的下巴:「過了這道門,前面不遠處就是我系裡的男生宿舍。」
一貫厚臉皮的陸子瞻難得臉頰發燙,雙手緊抱著微波餐盒,餐盒上豎著可樂瓶,挨到岑纓身邊,小心翼翼地問他:「你不生我氣了嗎?」
「你剛才鬼鬼祟祟的在躲什麼?」
「躲一個人。」
「女生?」
陸子瞻緊張起來:「你別問了,再問下去你又要生氣。」
岑纓遂睜隻眼閉只眼,不再追問到底。外牆破敗的舊式建築掩映在枝幹虯結的老樹下,乍一望距離不遠,踱步走去卻也不近,沿途大片常青籐綠意盎然,木架子搭了幾處供人休息的景觀小品,教這綠籐爬滿了,陽光只從縫隙裡灑下,像碾碎了一地的水晶石,泛著斑斕的點點微光。岑纓想到以前念的初中搭過一片差不多的葡萄架,籐蔓纏得比這些還厚,夏天結了青果,早秋便滿院飄香,濃得使人口齒生津。陸子瞻摘過一道葡萄送給他吃,跟想像中一樣甜。
他回憶著萬花筒般絢爛瑣碎的往事片段,春天的桑葉,夏天的冰棍,秋天的葡萄和冬天的南瓜餅,岑纓也都記得。他們在樹蔭下停了停,對面是宿舍的鐵門以及他們兩人頂著月色荒唐過的灌木叢,岑纓沒話找話似的問陸子瞻:「南瓜餅是你自己做的?我同學誇你手藝很好,但我明明記得你不會做飯。」
陸子瞻坦誠道:「我求烹飪協會的副會長給我做的。我跟著他學了一會兒,炸出來的餅不是全焦了,就是外面焦了裡面還是生的,拿給你吃會被你罵死的。」
岑纓聽得發笑,又薄又紅的唇裡露出一點糯白整齊的牙,眼睛亮得好似盛了明媚陽光。
陸子瞻又輕聲問他:「你還生我氣嗎?你這麼久不理我,我連課都不愛逃了,做什麼都沒意思。」
岑纓罵他:「你這話說得像在怪我害你逃課,不讓你學好一樣。」陸子瞻忙說不是,抓耳撓腮的想好話道歉,半晌想不出合適的言語,急得拉岑纓的手反覆說對不起。
岑纓將手抽回來,冷淡的說:「我當然生你的氣。」他原本只是借薛平康他們的事和陸子瞻鬧脾氣,說些重話敲陸子瞻的邊鼓,暗示他對自己多上點心。不然顯得自己輕賤,滿心滿眼都是陸子瞻,對方卻不將他當回事,到了需要用一用的時候才來找他。寒假裡不知會他,擅自捎上他去參加野炊,臨時支使他去買木炭算一件;向陸子瞻告白,陸子瞻聽不懂便拋諸腦後又算一件;還有往日陸子瞻只纏著他翻雲覆雨,穿上衣服又沒了交流;冷戰中拈花惹草等等。
細想來每一件事都叫他有理由繼續生陸子瞻的氣,全沒有說和好就和好的道理。
陸子瞻茫然地「啊」了一聲,央求道:「你想要我怎麼做你才解氣,你告訴我好不好?我這個人又蠢又笨,你不說,我實在悟不出來。」
岑纓抿著唇不說話,又被陸子瞻死皮賴臉的抓著手腕撒嬌耍賴,不給他點提示,他就不放岑纓離開。岑纓才吝嗇的提點了一句:「我上回說的俄語,你猜到意思了嗎?」
陸子瞻歉然地說:「你講得好快,讀音又太複雜了,我不記得你說了什麼,想查都沒法查……」
岑纓早料到會是這個答案,鼻子裡哼了哼,要他把手機拿出來,打開便簽功能,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手寫給他看:「這回總該記得住吧,你翻譯出了意思再來找我。」
「好,好,我現在就去查!」陸子瞻歡欣雀躍地親了屏幕一下——他想親岑纓,又怕人來人往,岑纓因此羞憤,平白壞了和好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