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更新時間:2017-06-21 19:00:03 字數:6208
鐵騎將軍唐順的小女兒唐琳個性如烈馬,放在京裡,尤其是女眷當中的名聲,宛如又鹹又酸的醃菜一樣,不過她有一句話深得女眷們的肯定,流傳出來之後,就成了“京裡男兒十萬名,要嫁當嫁陸長興”。
陸長興正妻之位未定,後宅沒有侍妾、通房,也沒有置外室,雖然流言不斷,他也不急不惱,只管專注他的本分,說了句沒看中喜歡的姑娘家。
自古以來,婚姻都是一相家世、二相名聲,就算陸長興有什麼難言之隱,在他的權勢後面都不是問題,只要他肯點頭納了自家閨女,往後生不出孩子,陸家不肯,於家難道沒有旁親子嗣願意過繼的嗎?
所以說,陸長興這塊肉還是很搶手的,只是沒想到會讓一名下九流的瘦馬早一步把筷子伸進碗裡,要是讓她生下庶長子,問題可就大了。可是換個好處想,他這時候心思正活泛,說不定是探親事的好時機,屆時家裡的姑娘入主正妻之位,後宅裡陰陰暗暗多的是,一碗絕子湯灌下去就解決了,也不算麻煩。
旁人此刻的想法,陸長興大概能猜個幾分,也做好應對了,只是他沒想到第一個找上門的居然是陸隨,而且隔天就到,消息這麼靈通,看來陸揚出了不少力。
“國公爺,還真是稀客啊。這是你頭一回過來吧?別拘謹,該怎麼用就怎麼用。”陸長興命人上茶,不先招呼陸隨,就端起老僕放在他右手邊的蓋杯茶,撩蓋吹氣,但也不急著喝,就端在手裡,滿屋子只有瓷器碰撞的聲音。
陸隨有些坐立不安,如果把陸長興當同僚看待,他興許還能侃侃而談,偏偏他今天上門是來講私事的,實在不曉得該如何將他視作兒子般訓話。
他不說話,陸長興也不說話,兩人默默喝茶,一杯飲盡,無人開口,總不好把杯底茶葉挑起來嚼了,這才拉下長輩的面子先破冰。“聽說你納了個瘦馬?”
“嗯。”陸長興馬上就承認了,不帶任何遲疑。“怎麼,國公爺也想要?”
“胡鬧!此等下作女子豈可入我陸家門?”簡直是羞辱他陸家門風!
陸長興臉色未變。“嗯,但她可以入我這個陸家門。”
“你隨我姓陸,難道還分兩個陸家門不成?”陸隨實感不悅,又拿不出父親該有的威嚴,只好退一步說話。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你心裡怨我應該,可你不能拿陸家的名聲跟漕運使的身分作兒戲,你玩樂便罷,但不該把那名女子抬成姨娘,你不怕別人戳你脊樑骨嗎?”
陸長興支著下顎,看著氣呼呼的陸隨,突地一笑。“你被人戳了兩年脊樑骨,不也是直挺挺的坐在這兒。下一份奏摺何時擬好?需不需要我替你參詳一下?”
陸隨像張嘴吃到臭蟲,真想呸個兩聲。
“你有兩件事情說錯了。第一,你對不起的是我娘,不是我。我娘一生賢慧,真要挑出錯來,不過是她臉上多了兩條疤,你可以不喜歡她,起碼也該敬重她。”陸長興瞪了他一眼,眼中沒有絲毫溫暖。
“我娘臉上的疤怎麼來的,你很清楚,她是為了抵禦賊人污辱,自己狠下心劃的,難道還擔不起你相敬如賓嗎?”
陸隨離家從軍時他才兩歲,對父親記憶不深,母親沒說過父親一句不是,外公也因為母親的懇求,不許幫眾多談,因為母親不想讓他恨自己生父。他會粗淺知道情況,全是祖父對於家的虧欠所導致,每回見到外公總要先自責感歎一番,他想忽略都難,而他真的把陸隨刻進腦海裡,是他征戰回家時的那一幕——
他手捧戰盔,一身戎裝,風塵僕僕地現身在他母親的靈堂上。
當下正為母親燒冥紙的他,第一次見到父親,看到父親高大威武的形象,他心裡是驕傲的,雖然來不及見母親最後一面,至少趕得上送她最後一程,他對父親沒有太多怨怪,反而欣慰他及時歸來。
豈知下刻,立馬風雲變色,他在陸隨的臉上沒有見到喪妻的悲痛,唯一有的就是錯愕,還有釋懷。他永遠記得陸隨說的第一句話——
“死了啊……也好。”
什麼叫也好?他怎麼不死在外面也好?他當場扔下冥紙趕陸隨離開。陸隨也沒有多待一刻,轉身就走。
他在母親下葬之後,私下把陸、於兩家的爛帳理了清楚,原來祖父為了償還外公的一飯之恩,提議兩家結婚,豈知陸隨以貌取人,母親兩條疤痕,一條由左邊額角劃過鼻頭,切過頰面直至下顎,另一條由右耳下方劃到唇角,成了他嫌惡的理由。
成親四年,他方兩歲,陸隨聽聞前太子,也就是現今聖上暗中招兵買馬要回京奪位,當晚便不辭而別,十年不歸。知道真相後,他便恨上了這薄情寡義的男人,要不是母親生前極力避免父子相殘的局面,他早就教訓陸隨了。
想起以前的不愉快,陸長興眼色黯了下來,隱隱透著狠戾,像淬了劇毒的刀子,抹了陸隨兩眼,真想盡速把他趕出這裡。
他端起蓋杯,灌了一口澆怒。“其二,我會姓陸,全是外公與母親的意思,否則我早在你轉身離開的那一刻改姓於。你無情無義,他們還是以德報怨,你該慶倖我是被這樣的人養大,不然你連踏進這裡的資格都沒有,還有臉跟我說什麼陸家門風?”
“我知道你恨我,但你還是我陸隨的種。婚姻之事,當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許你納那名煙花女子做妾室。你也老大不小了,快點找人定下來,替你生幾個孩子,旺旺這沈悶的大宅!”陸隨一口氣說出他今兒個最主要的來意。
於氏他再怎麼想,印象裡只剩下兩道疤,而這孩子童年的模樣,在他腦海裡模糊得僅剩兩潭寫滿怨恨的眸子。
坦白說,他是在陸揚生下來之後才知道怎麼當爹的,比起陸長興,他對陸揚的關愛更多,畢竟是他親眼看大的,但不表示他把長子忘了。只是怕於氏教給他太多仇恨,帶在身邊容易出亂子,加上保駕皇上回京登基之後,內亂連綿不斷,他也沒機會回鄉,父子之情才這麼斷了。
只是初在朝堂相見,一時間他還真認不出來,這孩子長得比他高、比他壯、比他還有氣勢,五官長得又不隨他,要不是言官起底了兩人的身分,他真不知道漕運使就是他兒子。
他雖然不喜歡於氏,也知道自己虧待了別人家的女兒,因此總是刻意回避於鋒,也不敢想他手把手帶起來的陸姓傳人跟他有什麼關係,只當是巧合,畢竟他離家時,長輩還沒替陸長興取正經名字,成天哥兒哥兒地叫。
“你還有臉說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陸長興冷冷地嗤笑了一聲,看著陸隨的眼神冰冷得令人發顫。
陸隨哪裡聽不出來他的嘲諷,於氏不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迎回來的妻子?
“我錯了,你也要跟著錯嗎?”這兩年為了孩子的事,他不知道急白了多少頭髮,陸揚他還安撫得下來,陸長興這裡他是四處碰壁。
“算我求你了,回頭找個正經姑娘定下來,要是事情多,忙不開身,你可以找你母親幫忙物色。”
“母親?”陸長興像是聽見了什麼笑話,蓋杯砸得喀喀響。“我母親過世快二十年了,要她幫忙物色?國公爺是要我冥婚嗎?”
“呸呸呸,什麼話?我娶了鄒氏,她就是你的母親!”如果陸長興能喊鄒氏一聲母親,能把她的地位抬得多高啊,連陸揚跟他的弟、妹都能沾光。
“你是想讓我欠她一個人情,好讓她日後可以說嘴吧?嘖,你手法還真粗糙,居然連最基本的道理都不知道,想要算計別人,首先要讓別人心甘情願跳進你挖的坑才是。”
陸長興諷刺地睨了他一眼。立世子一事就磨了兩年,不難看出陸隨資質有限,能坐上南國公的位置,只能說他生對了時代。
陸長興揮手,讓老僕收下他的茶具,按著大腿站了起來。
“我的事你少管,要是再指手畫腳,甚至想暗中使絆子,我不介意先跟你說清楚,我會百倍奉還到陸揚身上,他最近詩會辦得很勤,可惜世子們對他的宴席興趣缺缺,總有藉口推辭。他懷才不遇,有志不能伸,你想想,如果有個如花似玉又富有才學、頃刻間就能對上幾句詩詞的煙花女子在此刻出現,說她明白陸揚的苦,如同她淪落風塵般的無奈,就盼一知心人,這下還不天雷勾動地火?先別說妻子好求,解語花難得,家花哪有野花香呢?”
“你敢?!”陸隨怒拍扶手,跟著站起,十分痛心地說:“他可是你弟弟啊!”
“呵。”陸長興沒有正面回應,表情倒是清楚寫著“來試試”。
“我有個問題想請教國公爺,不管我認不認,我骨子裡流著你的血,這點無庸置疑,只是你說鄒氏是我母親,陸揚是我弟弟,那他們可曾向我生母于氏的牌位磕過一次頭、上過一炷香?”
陸隨嘴巴張了幾回,說不出反駁的話。
“我隨便覆手都有千百個機會可以危難你一家子,我沒有出手,任憑你們在我面前踩瓦跳樑,全是看在我母親名字還掛在陸家宗祠內的分上,更勸你手別伸得太長,我怕我一時忍不住拿刀剁了它。”更別說他刀子已經提在手上了。
他籲了一口氣,耐性已經耗光。“我稍後有事,不能多陪,國公爺請自便。”
“我也該走了,今日就先這麼著。”雖然陸長興的逐客令下得有些強硬,但陸隨在這局面下也不知該說什麼,便順勢告辭,總好過在這兒看他一語不發,讓人遍體生寒。
陸長興揮手喚老僕前來。“權叔,送客。”
“……”陸隨無言以對,連送都不願送他一程?果然沒外人在,陸長興就不願多做表面功夫。即便他心裡不滿,也不好表達什麼,只好摸著鼻子跟老僕走了。
“叫駱雨過來見我。”陸長興眯起眼,對著門外的小廝吩咐道。
他可不相信陸隨今天過來純粹是他一個人的意思,鄒氏肯定居中攪和。她既然如此不安生,就別想睡好覺。
初進陸府,沈清不敢恣意走動,乖順地坐在房內,紅著臉看嬤嬤跟丫鬟收拾淩亂的床鋪,看著嬤嬤俐落地卷起了染有落紅的床單,她目光暗了暗,要是正經抬進家裡的姑娘,新婚之夜,都會從嫁妝裡取出白絹墊在身下,向夫君證明貞潔。
不過這是她自己選的路,她沒有難過的資格,雖然昨晚想來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陸長興確實用最直接的方式為她敲了一記響鐘,但沒有徹底覺悟是成不了事的。
現在她該苦惱的是如何尋人。她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剔除了將近一半的假身分,其中又有三成下落不明,不曉得是隱姓埋名了,還是遭人滅口。
剩下兩成左右的人,很多都是四年前落榜的學子,家裡有些錢,但沒有門路,聽到賣官風聲,就捧了一筆銀子去換個一官半職,事發之後,有幾個熬不住杖刑去了,有幾個被打殘,更多的是聽見終生不得應試而發瘋的。她到各家探訪消息,想知道接應他們的對象是誰,但一聽到她的來意,避而不談的有,破口大駡的有,拿掃帚將她打出去的有,就是沒有人願意坐下來跟她說明情況。
最後她抽絲剝繭,當年買官卻沒有在名單上、現今還在朝廷任官的,就剩國子監學錄張漢卿及道祿司右覺義彭海。他們能留下來,肯定有什麼條件交換。
不過這兩個人大概知道曹永祥的手段,行事十分低調,深居簡出,交友不廣,就連家中奴僕都置不超過五個。平常除了推不掉的宴席之外,鮮少接受外人款待,她根本找不到機會混到兩人身旁。
既然他們只赴上司的酒肉宴,那她就得把目標放到他們上一層去,可是官越大,家裡就越複雜,在外頭買進的奴僕,根本沒有機會接近主子,更何況她想接近的人還是一家之主,最終她只有一條路可以選,就是不進主院進後宅。
如今,她如願進了某位大人的後宅,如果不是陸長興,她故事,先讓人覺得她可憐,後腳便派人尋覓這兩人的下落。
偏偏是陸長興,他哪會信她的鬼話……
沈清撫上頸間的脖飾,憶起當年陸長興揭破她的謊言時,意氣風發的神色,她胃部就一陣絞痛,可眼下無路可走,她只能冒險在虎口裡拔牙。
陸長興或許不會幫她,不過陸長興妾室的身分倒是可以善加利用,她雖然只是個姨娘,卻也是陸長興後宅裡唯一的女人,總會有人把主意打到她頭上,讓她吹吹枕頭風,說不定還會透過集玉閣跟她搭上線。
集玉閣的幕後老闆受過大哥恩惠,也是少數在沈家落難之時,依舊不離不棄的人。當年父親淨身出京,身上一毛錢都沒有,出了京城,就是閣主私下命人一路護送回鄉,才不至於長途跋涉,若有人找上集玉閣,閣主一定會幫忙穿針引線。
她騙不過陸長興,騙騙別人還可以,只要讓奴僕們以為陸長興十分寵愛她,任他治下再嚴,總會有風聲傳出去,尤其與他平常作派不同,更容易弓起別人關注,她的機會就來了。
要是陸長興能進一步被立為世子……
“在想什麼?”
陸長興突然出現,俯身看她,幾乎臉貼臉,沈清嚇得差點叫出聲來。
“爺,您回來了。”沈清很快就鎮定下來,微微退了些,太近了她有些受不住,不過相信在他身邊久了之後,表情就能收放自如。她一手搭上他厚實的胸膛,略略低首側過,嬌媚柔順的模樣,只是為了避開直接面對他的衝擊。
“怎麼這麼早呢?芙渠以為您會跟國公爺聊上好一段時間呢。”
“因為舍不下我新得的珍寶,就用最快的時間趕回來了。”
這麼溫馴?是擬好計策了嗎?陸長興笑了笑,勾起她的下顎,將她精巧的小臉轉了回來,溫熱的唇瓣親昵地貼上她略微冰冷的嘴角。既然如此,他不妨享受一下送上門的軟玉溫香。“我為了你,草草打發了南國公,你說你該如何補償我?”
陸長興的眼神閃過挑釁,似乎想看她手足無措的樣子。如果他早半刻進來,她或許還能博君一笑,不過這時候她巴不得陸長興做盡這些寵愛她的假像。
“爺——”她羞怯地看了眼神情尷尬的嬤嬤與丫鬟們,輕輕地推了下陸長興,見他沒有離開的意思,這才開了口,雙唇立刻被覆上,輾轉舔吮,嘖嘖有聲。
沈清的臉不由自主地紅了,受不住這般刺激,眼眶也浮了一層薄薄的水霧,嬤嬤跟丫鬟更是雙雙把頭低了下去,暗暗地注視彼此,交流訊息。
“我怕你不認帳,先討點利錢。”陸長興拉過另一張圓凳,坐了上去,把沈清抱到他的大腿上,將她的手包進掌心,擱在她平坦的肚腹前,下巴靠在她纖瘦的肩膀上,像愛侶般呢喃。
“說說,你該怎麼還本金?”
看來是想那他作餌了,這丫頭真不安生,不過就是不放棄、不服輸吊足了他的胃口。既然懂得搭他一把,他何嘗不願替她將手伸出籠子外呢?
沈清有些不適應他的親昵,但她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適應,還要慢慢拿捏好距離主動迎上。她側過頭,甜甜一笑,在他耳邊細語。
“爺身分高貴,想必見過不少歌舞琴曲,芙渠在這上面也翻不出新意,倒是學過幾個按蹺手法,平日奔波,筋骨勞累,若爺不嫌棄,芙渠替您按蹺舒緩可好?”
“原來我的芙渠這麼厲害。”陸長興輕吻上她的臉頰,貼著她的頰畔磨蹭,在她耳邊調笑細語。“我才出去了一下子,回來就乖巧了,想到什麼好辦法了嗎?”
“爺說什麼呢?芙渠服侍您是應該的。”沈清扶著陸長興的肩膀想站起,腳才沾地,又被他拉了回來,狠狠地跌進他的懷裡。
“我的芙渠就是乖。”他眼神半斂,雙唇就貼在她的耳際,笑得是濃情密意,不過說出來的話完全不是這樣。
“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鬧騰,唯有一件事我不許你打主意,就是要我去爭南國公世子的位置,你只會白費功夫而已。”
第4章(2)
更新時間:2017-06-21 19:00:03 字數:6411
沈清愣了一下,她這想法還未成形,只是起了個頭,他會往這部分猜測,難道是南國公到訪,兩人起了爭執?
先不管陸長興品性如何,他與南國公之間的事,她在集玉閣沒少聽人說,他們兩人關係形同水火也不是難以理解的事。
“芙渠當然會以爺的想法為重,這輩子只聽爺一人的話。”沈清輕輕地倚上他,撒嬌地說:“爺可別不要芙渠呢……”
“說什麼話呢?我只疼你一人。”他抬起她的秀臉,繾綣地吻上她的唇,喉間滾出沉沉的笑意,用氣音小聲地說:“不疼你,怎麼會教你少繞冤枉路呢?我還等著看你做出一番成績呢,不過你也別忘了最省事的辦法就是找我幫忙。”
“讓芙渠來服侍爺吧,請爺到床上伏躺好。”沈清當作沒聽見他的話,從他懷裡起身。反正只要讓奴僕們以為她很得寵就行。
她也得想想如何維持陸長興的喜愛,她或許不能收買陸府下人為她做事,打聽陸長興喜好總該沒問題的吧?
陸長興挑眉,隨她的指示,褪靴,臥躺到床上。
“芙渠等會兒再為爺梳頭。”沈清坐上床沿,取下他發上銀扣,鬆開他的束髮,纖指在他的發間穿梭,輕輕地按壓他的頭皮與穴道,因為身體前傾,原先披在她背上的長髮滑到前方,與他披散下來的頭髮混在一塊兒。
沈清沒注意到,陸長興卻發現了。她長髮如黑墨,他的則有些偏棕,交纏在一起,像是黑暗中透了幾絲陽光似的,令人覺得美好。
他感受著她適中力道按壓所帶來的舒適,掏起兩人的一綹髮絲,問著站在房間一隅的嬤嬤跟丫鬟們。“今天是誰替姨娘梳頭的?”
沈清停下動作,看著握在他掌心裡的髮絲,再移到站出一步、顫巍巍的丫鬢身上。
“按得正好,別停。”他分神囑咐了沈清一句,語氣柔軟,面對丫鬟時,威嚇的模樣全是一家之主的派頭。
“昨兒個芙姨娘進門,就是你服侍的,早上床鋪也是你同嬤嬤收拾的,怎麼還替姨娘梳姑娘的髮髻,是看姨娘好欺負,不當她是個主子嗎?”
“奴婢不敢,請大人見諒。”丫鬟嚇得馬上跪下磕頭。“奴婢進府前只服侍過閨中小姐,沒有服侍過夫人跟姨娘,一時疏忽,還請大人再給奴婢一次機會,奴婢一定好好服侍芙姨娘。”
雖然這裡稱作陸府,卻是陸長興外公留下來的老房子,他過世後才改了門楣,留下來的老僕人,年紀跟外祖父差不多的,喊他一聲孫少爺,伺候過兩代的家生子,年紀大一點叫他少爺,年紀小一點的喚他老爺,新買進來的僕人不曉得要跟誰稱呼,後來他一律要他們改口為大人。
“奴婢也有錯,沒有及時提點小翠,請大人責罰。”嬤嬤也跟著跪下,聽起來是個厚道人家。
“孫嬤嬤,你是府裡的老人,兩任主子後宅都沒女眷,所以我才安插個從外頭買進來的丫鬟給你幫把手,沒想倒叫你為難了。”陸長興歎了口氣,沈清這時候正在舒緩他的後頸。“看在孫嬤嬤的分上,我就不跟你計較了。芙姨娘不管出身,現在都是你們的主子,以後要好好伺候。起來吧。”
“謝大人開恩。”孫嬤嬤跟小翠磕頭跪謝,孫嬤嬤畢竟多吃了幾年米飯,並沒有忘記沈清算是屋內第二個主子,朝她磕了個頭才站起來。
“謝姨娘慈悲。”
“孫嬤嬤別這麼說,芙渠以後要仰仗你的地方還多著呢。”沈清看著孫嬤嬤,不敢坐大地朝她點了點頭。先不管陸長興所欲為何,她倒是掌握到了些可用訊息。
小翠是外面買回來的,之前在其他府邸當過差,沈家在落魄之前也是大戶人家,沒有太大的過錯不會發賣奴僕。小翠看起來沒受過什麼重傷,多半是懶散、碎嘴的毛病,不然就是頂罪的,如果她想將陸長興疼寵的消息放出去,勢必得從小翠這裡下手。
“在想什麼?都出神了。”陸長興從後頸拉下她的手。擱著不放,還以為她起了什麼異心呢。
“沒什麼,在想爺如此寵溺芙渠,不知道該如何報答才好。”她柔柔一笑,另一隻手撫上他的背脊,有些冰涼的指尖令他背上點點顫慄,找到方法的她心情正好,不禁為此發笑。
“這麼開心?是逼我不得不多寵你嗎?真是貪心的小姑娘。”陸長興猛然翻過身,將她抱進懷裡,笑著捏了下她白嫩的臉頰。“我雖然是朝廷命官,骨子裡還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商賈,寧做殺頭生意,不做賠錢買賣,說說,你該如何報答我?”
他目光不移,直勾勾地盯著她眼底,旁人一看,還真以為他在等什麼回覆。
“芙渠都聽爺的,爺說該怎麼報答?”沈清毫無運疑地回視他,經過昨夜,她僅存的不必要的堅持全都被他撕碎了,就像死過一次,還有什麼叫她懼怕的?
陸長興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想看出她的猶豫及旁徨,但無論他如何細找,看見的只有堅定與明亮。她也真夠堅強,短短時間就重振精神,昨夜在他身下不甘顫抖的好像不是同一人似的,真不愧是他看上的女人。
想起昨晚的她,柔軟的身軀、彈滑的肌膚、壓抑的呼息、淌下眼角的淚水,體內熱氣不禁開始竄流,陸長興眯起眼,沒有克制自己的意思,開始剝除她的衣物腰帶,吸吮她的頸間。
沈清自然感受到他的欲望,昨晚的疼痛好像又回來了,讓她有些不適,可是現在她卻得靠這件事,一步一步完成她的夢想。
父親在世,肯定不願見她如此,哥哥們知道她做到這個程度,也會不齒她的行為,可是她沒辦法,她只能劍走偏鋒。
沈清半推半拒,悄悄地睨了眼孫嬤嬤跟小翠,羞澀地將頭藏進他的頸項,像對交頸鴛鴦,在他耳邊吐氣如蘭。
“還有人在呢……”
陸長興朝外揮了揮,順手解了床簾。“出去吧,別讓其他人過來打擾。”
“是。”孫嬤嬤跟小翠領命退下,為他倆帶好門,不過腳步聲卻沒有走多遠。
沈清顫著手解開他的衣服,將她在集玉閣學到的本事悉數用在陸長興身上。
他只是個普通的男人,對她有助益的男人;她不是沈家五姑娘,而是瘦馬芙渠。
秦王世子等人對芙渠十分好奇,陸長興現今處理完公事後,就不在外面流連,直接回家,不少人都差人過來問,知道小翠是芙渠的貼身丫鬟,更是塞了不少錢跟她套消息,完全沒有想過為何如此容易就見到芙渠的貼身丫鬟。
小翠不敢透露太多,跟誰都說一樣的話——陸長興喜愛極了芙渠,有時情之所至,甚至會忘了旁人在場,有見過芙渠為陸長興磨墨、煮茶、彈琴、跳舞,做點下酒菜什麼的,撇去兩人身分,真像一般恩愛的小夫妻。
秦王世子派來的人在找過小翠之後,又去問了其他家的,發現沒什麼特別的消息,覺得回府拿不到太豐厚的獎賞,又折回來找小翠。
小翠被她煩得受不了,只好多嘴了句。“有回芙姨娘在荷榭小亭獻舞,大人突然站起來,牢牢地抱住芙姨娘,說芙姨娘面如芙蓉腰似柳,隨便一揚手都像要乘風飛去似的,非緊緊看住不可。”
這句話像油炸開了鍋,隔天秦王世子親自登門找人,門房接過拜帖,迎他入廳,廳裡已經坐了幾名熟面孔,都是當天論策宴的座上賓,來意為何,就不用多說了。
世子們到訪的消息,誰也不敢拖延,火速傳到陸長興耳裡。他不疾不徐地換了套月牙色的衣服,取下銀扣發飾,以烏木檀香簪固定束髮,看起來較平常的他多了幾分斯文,才緩步走進大廳。
“今天吹的是什麼風?你們全往我這兒聚,是說好的嗎?”他坐上主位,笑看下方分別而坐的幾位世子。
秦王世子開口。“真說好,直接通知你辦個宴席還不乾脆?其實我們也不曉得該如何開口才好,大夥兒都很關心你,等會兒問了你不喜歡的事,先說好,可別變臉啊。”
“明知我不喜歡還要問,到底是誰的問題啊?”陸長興笑著搖了搖頭。
“知道你們好奇什麼,不就是我跟芙渠嗎?叫她出來讓你們見見不就得了。”
“這……好嗎?”世子們面面相覷,就他們聽見的傳聞,陸長興把芙渠寶貝得跟眼珠子似的,會把她喚到他們這群男人面前來?
“有什麼不好的?那天在集玉閣,除了她的臉,你們還有什麼沒見過的?我一年有好幾個月不在京城,不先把你們的疑惑掐熄了,等我離京你們再找女眷上門,不把芙渠嚇得更慘?”陸長興接過老僕端上來的茶,撥了兩下茶蓋,不急著喝。
“芙渠出身低了點,我怕有人趁我不在時找她麻煩,到時候我說不定得借幾位眼線跟助手,替她度過難關呢。”
沈清不相信可以透過他來達到她的目的,只把小翠當棋子,指定她去東家鋪子買水粉,西家鋪子買花露、買阿膠的,他只好扔線頭出來讓她挑著抽,待他離京,她想私下調查或遊走些什麼事,這些人就算不幫忙,至少不會添亂。
想想他還真夠意思,放眼京城,誰像他這麼大方,把別有貳心的人放在身邊,還處處為她設想、鋪路。
“這麼說來,不是你賣我們人情,是我們賣你人情了?”見了芙渠的面,得保她一世平安,這買賣聽起來還真不對等。
“不願意的話,大可就此打住,不過你們各家日後都不得遣女眷過來串門子,除非她們也是從集玉閣裡出來的,聚在一塊兒吐吐苦水,我自然不能拒絕。”陸長興笑著將茶擱到一旁,雙手交握,輕鬆地放在肚腹上。
“如何?”
“你真是吃定我們了。”不過是個瘦馬,能惹出多大的麻煩?秦王世子不加考慮就應下了。
“有你擋在面前,我們不過是個插花的,出來幫忙說幾句話,有什麼困難的?我允了。”
“我也允了。”其他人陸續跟進,沒有人落下。
“請芙姨娘出來。”陸長興轉頭吩咐老僕後,又回過頭跟世子們話家常。
沈清知道陸長興在前廳接待世子貴胄,卻沒想過她會被喚到前頭去。
不管如何,她現在也算陸長興的臉面之一,面對宗室勳貴,總不能失禮。她換了身簇新的桃花衣裳,對鏡貼花鈿、掃蛾眉、補唇紅、重綰發,綁上頸飾。這些在集玉閣
還沒領名字前,每天都要練習幾十回,前後下來,花不到一刻鐘的時間,最後以紗巾覆面,在孫嬤嬤及小翠的攙扶下,向前廳走去。
“大人,芙姨娘到。”孫嬤嬤通知老僕,再由老僕朗聲通報。
“進來。”陸長興端起蓋杯茶,細細地飲了一口,看著沈清蓮步款款走入廳堂,發上步搖隨之搖擺,姿態婀娜,緩緩地揚起了唇角。
“我知道你是個懂事的,不過今兒個不准你覆面,把紗巾取下。”
沈清一愣,卻也不敢忤逆。“是。”
幾名世子好奇芙渠容貌已久,卻也不敢明目張膽地打量她的長相,匆匆地瞄了幾眼,雖然無法看得仔細,卻也知道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胚子。
不過就算再難得,送到陸長興眼前的女子哪一個不是美若天仙?
“見到人了,好奇心還沒退嗎?”陸長興笑了笑。沈清是美人,不過還沒到國色天香的程度,難怪這些人疑惑越發深了。
“芙渠,跳一小段《浣紗曲》給各位世子瞧瞧。”
沈清一僵,忍住抬頭看陸長興表情的想法。就算她只是侍妾,也不是旁人鬧著要看就能出來抛頭露面的,現在又要叫她獻舞,如果陸長興真寵溺她,豈會做出這等自削顏面又將她踩在地上的事?這傳出去,她費心經營的假像就要被捅破了。
難道她的算計又被他識破了嗎?還是小翠是他特地安排到她身邊的陷阱?
“這、這不妥吧?”秦王世子面有難色。又不是養在府裡的舞姬,要她獻舞就獻舞,而且就他對陸長興的認知,此舉恐怕是為了換走更大的利益。
奇妙的是,他居然不覺得排斥,甚至為了陸長興有用到他的地方而開心。
“哪裡不妥?你可是堂堂秦王世子呢。”陸長興笑著揮手,好像他客氣過了頭。
“……”沈清不知道方才陸長興在大廳中跟眾位世子說的話,情勢推想岔了路,只知道她拒絕了陸長興,是死棋;答應了陸長興,也是死棋,兩害相權,她真的分不清楚孰輕孰重。
“怎麼不動?我跟幾位世子還等著呢。”陸長興飲了口茶,看著站在廳中,略略低頭的沈清,支著下顎問:“不會忘了吧?”
忘?忘什麼?舞步還是身分?沈清諷刺地想著,以為這樣就能毀滅她的決心?
不可能!
“沒有絲竹奏樂,爺與各位世子不嫌棄,芙渠這就獻醜了。”她伸手取下其中一支步搖金釵,一半長髮披瀉而下。她將金釵握在手裡,懸墜的玉珠垂在她如蔥白指尖外,
一手半遮面,一手橫在胸前,右足輕輕前點、後旋,指尖玉珠像是水中沖滌的薄紗,劃出優美的韻味。
她身段柔軟,舞姿收放自若,浣紗美人在她的詮釋之下,完全不像一個虛構的角色,仿佛有條潺潺溪流在大廳裡沖刷出河床,河道兩側圓石鋪地,她就站在僅有一人寬
的石頭上,垂紗入水,浣紗於溪,以瞬轉的連績碎花步將薄紗帶起,先是柔美後有勁,最後一個急收,將所有震撼都凝集在這一刻,讓人忘記呼息。
沈清一曲舞畢,看也不看陸長興一眼,就乖巧退到一旁,準備接受眾人的指點,還有陸長興的冷嘲熱諷。
他就是在等這一天吧,想讓她看清楚他是一座多難越過的青山,她才不會認輸。
“這你還說舞跳得醜?你標準是多高啊?”
秦王世子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越簡單的東西越難表演出脫,但是芙渠做到了,難怪會傳出陸長興怕她乘風飛去的消息,要是她今兒個表演的是《羽衣曲》,說不定真會當他們的面化作天女飛回瑤池。
“這麼精湛的演出,算我們占到便宜了。你放心,你一離京辦事,我便立刻派人留意,別怕會有人趁你不在時找她麻煩。”
沈清聞言,大吃一驚,訝異地望著坐在主座上的陸長興,見他得意地側了下頭,好像在跟她討賞一樣。他竟不是為了羞辱她才要她獻舞的嗎?
“是,陸某並非萬能,必要時,也請在場各位護她一把。”陸長興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擱上桌子後,拱手向眾位請托。
沈清不敢相信自個兒聽見的話,直覺又是陸長興鬆懈她警戒的做法,卻想不透下一步他會出什麼招,從檯面上的條件看來,每件事都是對她有利的,這不可能呀……
“護什麼護?這種上不了檯面的歡場女子有什麼好護的?隨便跳幾段賣弄身子的媚
舞就把你們的魂勾了去,虧你們還是宗室勳貴,丟不丟人?”一名冶豔明媚的女子急驚風地闖進了大廳,怒氣高揚,尤其對陸長興。
“幾月不見,沒想到陸郎居然墮落至此,我還以為你跟其他男人不同,最後還不是納了偏房?”
“我自己都不知道哪裡跟其他男人不同了?你喜歡的不過是你幻想出來的陸長興,與我無關。”陸長興突然冷了下來,表情嚴厲。
“我看在唐將軍的面子上,不與你計較,不代表我次次都不計較。權叔,叫唐府過來領人。”
沈清垂下眼眸。本朝姓唐的將軍只有一位,姓唐名順,他的小舅子是父親的門生,當年為了幫忙打點關係,書信、禮品不斷,一回京也會過來拜訪,豈知父親一出事,他作壁上觀就算了,居然說父親“疑似”有賣官的情形,舉的還是他小舅子的例子,難道他不知道這句話會害死多少人嗎?
她就是唐順的女兒?!很好,說她是上不了檯面的歡場女子是吧?既然陸長興都在世子面前說要保她,不如走一步險棋試試他這句話的真偽。
“芙渠先向爺請罪,請爺事後再責罰。”沈清站了出來,先向陸長興福了福身,再轉向唐琳,笑著詢問:“敢問唐小姐,什麼才是上得了檯面的才藝呢?”
“你們這種扭扭捏捏的玩意兒,怎麼配得上陸郎?要與他稱對,當然得要騎射倶佳才行。”唐琳憤憤地瞪了沈清一眼,滿臉嫌惡。
沈清不以為意,笑著說:“既然如此,我們就來比騎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