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更新時間:2017-06-21 19:00:03 字數:6587
陸長興雙眼斂成細目,抬頭看了眼燈籠高掛的飛簷式黑瓦閣樓建築,冷冷地笑了聲,遞出帖子,交給集玉閣的門房。
“我來赴秦王世子的論策宴。”
“陸大人請進。”門房收下帖子,沒有打開察看,半彎著腰,畢恭畢敬地將陸長興迎進集玉閣,領上了樓。
就算沒有帖子,門房也認得陸長興,這兩年來,京城最有名的人物,莫過於這位漕運使大人。
兩年前,南國公請封世子未果,還扯出了陸長興嫡長子的身分,全朝譁然,南國公夫人為此大為震怒,娘家為了世子之位,也頻頻替她出頭,連番拜會南國公。
反觀陸長興,據說到現在還不曾踏進國公府一步,不過不是南國公夫人攔得好,是他本人不太樂意,京城裡的人都記得很清楚,他唯二次對南國公請封世子有過回應,就是感謝言官為他正名,南國公的髮妻是他生母于氏。
南國公前後四次請封世子,四次奏請上的名字都不是他,他像局外人一樣,不再表態,功績卻一件一件傳入京裡,理洪、治旱、防淤、開鑿運河、建造新型漕船,無一不是大功;相較之下,為博賢名而四處興辦詩會、論策宴的南國公次子就失色許多,本來立世子也沒別人家什麼事,現在倒有不少人遊說南國公重視陸長興,以免未來的南國公只剩下一張有名無實的皮。
“陸大人,世子就在此廂,請待我通報。”門房回頭先向陸長興鞠躬,才轉回來敲了門,在外朗聲。“漕運使陸長興大人到。”
“快快有請!”廂房內,一名男子的聲音透出門來,十分雀躍,語聲方歇,廂房門就開了,望進去七、八名身著常服,但工藝精細、飛繡華美,極為貴氣的男子正分庭而坐,身後各有小廝隨侍。
陸長興獨自一人,誰也沒帶,打賞了門房後,就在眾人的殷殷期盼下走入廂房中,在場的人不是宗室子弟,就是勳貴後代,身分不同於一般人,卻也在此時紛紛站起,迎向陸長興,待他十分禮遇。
“我設了這麼多次宴席,總算請到你這尊貴人了。”秦王世子拍了拍陸長興的肩膀,笑著控訴。
“世子說笑了,別以為陸某不在京裡,不知京中大小事,這是你今年頭回設宴吧?”陸長興倒不覺得兩人身分差距有什麼問題,順手也拍了秦王世子兩下肩膀。
“我前腳才回京,後腳就來赴你論策宴了,你要指責我,也先給我一杯茶水先。”
“一來就討喝,要不要再上兩盤搞點給你止饑。”秦王世子笑睨了他一眼。
“難不成來討打嗎?我沒這麼好興致。”陸長興斜過去一眼,逗得其他看戲的人樂呵呵的,笑聲不斷。
秦王世子笑意更濃,直接槌了他一記。“你沒興致,難道我就有嗎?誰不知道你這小子最會反手了,該不會準備了什麼手段要整治我吧?”
“說什麼呢?京裡誰不知道陸某最不會拐彎抹角了。”陸長興一臉無辜,被他坑過錢銀的官員見到此景,八成一口血保不住。
其中恐怕以首輔大人為最,他的庫房仿佛設在陸家後院似的。
“還說呢!別跟我講你不知道戶部員外郎送你那兩名男侍是幹什麼用的?瞧你做了什麼事。”另一名世子打趣道,其他人也跟著低低笑了。
“他沒教我怎麼用,我就照著自己的方式用了。”陸長興面上十分無奈。“這不,我就還他四個了。”
回想起總管領了兩名男子到他面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說話一個比一個細,沒拈蘭花指就不曉得怎麼抬手,講十個字要眨五次眼,像骨頭沒長好似的,個個都想軟倒在他身上,學著女子吐氣如蘭地說想服侍他,好一個戶部員外郎,當真是活膩了!
他越怒,就笑得越開心,差總管回了員外郎,感謝他送了兩名男侍過來,轉手他就把人送到駱冰手上,幫忙開鑿運河去了。
戶部員外郎以為他送禮送到心坎上,隔沒幾天就過來攀交情,問他滿不滿意。
當他說這事得問問他屬下時,員外郎的表情就崩了一條縫;在他說到人被他送到北方開鑿運河時,員外郎表情也跟著裂出一條貫穿南北的運河,正期期艾艾地說不出話來時,陸長興這才恍然大悟,吃驚、惱怒、失望、憤恨全演了一回,一步一步逼近員外郎,把對方嚇得都快跪下了,最後卻一語不發地揮袍離開。
隔日,陸長興送了四名男侍到員外郎府上,身段、面容無一不是絕色,還大大地賠禮一番,說他並非同道中人,壞了員外郎一番好意,可惜先前送到他府上的兩名男侍已經糙了,只好托人尋來另外四名小倌,不過素質如何他監定不出來,如果不合員外郎的意思,還請多多包涵。
“你也真夠損的,指示把人送到員外郎妻子面前,擺明瞭要他後院起火,別人還指不了你一句不是。”戶部員外郎好男風的事傳得沸沸揚揚,他卻把自己摘了乾淨,還成了吃虧的一方。
“我就算沒娶妻,也知道男人後宅抬姨娘、收通房也得主母點頭同意,不送到員外郎的妻子面前,就怕他不知道這四名男侍怎麼使。”陸長興低低一笑,眼底閃過一絲狠戾,不過很快就收了回來,無奈地道:“我才離京三、五個月,就有人傳我好男風,我都無處說去了,你們還聯手來擠兌我?真羡慕,回頭我也找人挑幾個姿色不錯的小倌送到你們府上去。”
“別別別,後宅火不好滅,你就別折騰了,真不讓人說,就趕緊定下來,我們一家人就你沒成家。”連通房丫頭都沒有,誰不往他好男風的方向想?不然以他的條件,家裡有閨女的,誰不想嫁進陸家?沾了漕運的好事不說,連帶還攀了南國公府這門親戚,有面子有裡子的,爭破了頭都有,偏偏南國公不能左右他的婚事,想從這條線下手的通通鎩羽而歸,這對父子究竟是血親還是世仇呀?
“要相處一輩子的,總要找個喜歡的物件,不能娶進門了,發現不合適,回頭把人丟了吧?”外公在世時就想他成家立業,卻怕發生像母親一樣的事,指了個混帳壞了一輩子,便放手讓他自己作主,這麼多年下來,讓他有過不一樣心思的人,卻急著逃離開他,不計任何手段。他無奈一笑,緩緩搖頭。
“沒有長輩催促,這事我不急。”
陸長興這話一語雙關,在場誰聽不出來,只能笑笑地把這件事揭過去。
“哎喲,說了這麼久,還沒聽到陸二公子來跟陸大人打聲招呼呢。”不知道是誰突然說了這麼一句,引得眾人齊齊望向廂房內某個位置。
坐在最外側的一名儒生變了臉色,藏不住不情不願的樣子,勉強起來行了個禮。
“陸大人。”
“不敢。”陸長興隨便地擺了個手,看著陸隨的兒子面上一點喜色也沒有,心裡是無限快意。他根本不喜歡公子哥兒的聚會,全是為了膈應陸隨兒子才來的。
瞧,看到他連裝個樣子上來熱絡幾番都不會,還博什麼賢名呢?只怕在別人眼裡,陸揚的行為正好驗證了南國公一家聯手排擠他、恨不得抹煞他身分的事實。
“陸大人既然到了,我們這就開宴吧。”秦王世子先讓諸位安座,拍了兩下手宣宴,這回他主持宴席,得負責帶帶風向,擺宴的時候,就順勢把這回的主題掀了出來。
“這次我們來談談國本。國以人為本,那人以何為本?不知哪位願意抛磚引玉?”
“若各位不嫌棄,就由在下先來吧。”陸揚等這時機很久了,秦王世子手還沒放下,他人就先站起了,誰好意思再駁他的話?便笑著讓他開始。
陸揚清清嗓子。“國家以百姓為本,百姓以食衣住行為本,要得衣食必先勞力。勞力者,當以時節為——”陸長興躺靠在椅背上,專注地聽著陸揚發表高見,越聽心裡越歡喜,陸隨怎麼生了個這麼沒腦袋的兒子呢?這麼認真不怕別人笑話嗎?家裡怎麼沒人提點他?
在場的人無一不是日後要承爵的,走尋常的科舉之路,根本就是浪費時間,考上了,背後還會遭人腹誹搶位什麼的,辦論策會不過是為了彰顯他們這群人跟文官一樣忠君愛國,並非單單靠祖蔭而已,哪裡有時間去傳別人什麼賢名?要從文人口中傳出賢名才是賢名呀。
偏偏陸揚覺得跟一群尚無功名的文人交陪是件自降格調的事。他是誰?南國公的兒子,未來要承爵的,只有被巴結的分,難怪到現在他跟他娘還在原地踏步,離世子之位一點進展都沒有。蠢,當真太蠢了。
毫無懸念的較勁真無趣,只有在看人笑話時會開心點,過招的時候一點樂趣都沒有。其他人也是一樣,下一步都被他七七八八,只有沈清次次他意料之外,只可惜她出現的時間太短,一點都不過癮,要是時間能倒流,他一定會在她投河的當下,動員所有鎮江分舵的人員打撈!
這兩年過得實在太平淡、太無奈了,果然吃上了好東西,心頭就會反覆惦念著,這沈清……留下來的餘毒真厲害。
“這就是我的淺見,敬請諸位指教。”陸揚得意地看了陸長興一眼,每每出席論策會,也沒聽他發表過什麼意見,漕運使的功績,八成是他屬下的智慧。
陸長興明白他眼中的不屑源自何故,心裡想笑。他有官職在身,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有^話肚子裡明白就好,決計不能在外人面前顯露出來。陸揚這等性子,以後真要站到朝堂上,被言官參個幾本是必然的,怕是怕以後被人推到風口浪尖當替死鬼,死了還不知道原因呢。
欸,怎麼辦?他還挺期待的。
輪著大夥兒都說了幾句對於國本的看法,到了陸長興這邊,就見陸揚像要看他笑話似的,脖子拉得老長,好像在看大人手中糖飴的毛孩子,再次逗樂了陸長興。
“漕之所運,為國之本。”他只說了這句話。
從糧食、布疋、瓷器,一路到軍需、馬匹、牛羊,漕運都有經手過,所以漕運事務必萬分小心,說不定一耽擱,就是幾千幾萬人的事。
“陸大人所言甚是,這要深究,當中恐怕還有許多學問。”秦王世子如此說道,眾人都是論策會的老面孔了,豈會不懂這就是不要深究的意思,陸揚只能摸著鼻子,把話吞了回去。
“陸二公子別失望,會後有興趣,留下來深論便是。今兒個我還安排了其他節目,一併為陸大人接風洗塵,大夥兒不要客氣。”秦王世子側過身對陸長興說:“你可能會覺得我多此一舉,不過集玉閣的老闆向我推薦時,我確實第一個想到你。你也別想太多,真看上了,儘管帶走,算我的;沒看上眼,就當雨落屋簷,咚的一聲就沒了。”
“喔?”陸長興挑眉,不是很感興趣,集玉閣什麼底他還不清楚?他送給戶部員外郎的四名男侍就是集玉閣調教出來的小倌,當然這是檯面下的生意。
“集玉閣的嬤嬤們養了批瘦馬,個個身形曼妙、色藝雙絕,我讓閣主挑了幾個頂尖的,獻舞一段。”秦王世子拍了兩下手,撤宴上茶,同時廂房內用來罩住露臺的布幕唰地被人從中拉開,才知道布幕後面的露臺早已向外擴建成戲座,欄杆搭得跟鳥籠似的,護得住臺上戲子,卻擋不住由外灌進來的涼風,這裡有七層樓高,風勢更強。
要在這等風勢下獻舞,一個失誤就是獻醜了。
陸長興長指輕叩著小廝端上來的蓋杯茶,不像眾人那般期待瘦馬的成色,易地而處,十次聚會有十次主人家都會安排姑娘們在他面前晃過來晃過去的,明示暗示任他處置,嚼蠟都比這有滋味多了。
反正看一個跟看一百個都一樣,模樣或許不同,可性子都一般無趣得緊,他真的提不起興致。
絲竹樂聲響起,戲臺上方一名妙齡女子垂著絲綢緩緩降了下來,身段窈窕、面如桃花,確實是難得一見的美人胚子,加上精湛的舞姿佐合風勢,還真有股仙衣飄飄之美,腳步輕盈,點地如點水,如仙之感贏得不少掌聲。
“好!太好了!有賞!”秦王世子招來小廝,在他手上放了對金錁子,藉機看了陸長興一眼,見他神色如常,不禁有些失望,但願閣主安排的瘦馬一個比一個厲害,讓陸長興動個眉毛或手指什麼的都好。
他擺手。“下一個。”
秦王世子失望了,下一個上臺的女子不是不好,就是跟前一個太過相近,同樣嬤嬤教導出來的,除了天生自有的氣度外,路數不會相差太多,他不用看陸長興的神色也知道他臉上端著什麼表情。
陸長興真覺無聊,又不好意思駁了秦王世子的好意,關係難攀易散,他可不想自個兒拆自個兒的台,只好一手扣著杯蓋,在瓷杯上畫圈,一手支著下顎,木然地看著戲臺上一點勁道都沒有的節目。
到第四人上場,陸長興的眼睛都快閉上了。這名瘦馬不像前面那幾個,吊絲綢從天而降、撒花瓣,或是讓一群舞姬簇擁進來襯托絕色長相,她就一個人,一聲不吭地走到戲臺中間,身著墨色圓領窄袖上衣、白色四面飛裙,絲巾覆面,束以高髻,發中無任何飾品,裙面在夜風翻飛下,可見長褲束踝,赤足系鈴,鈴聲清澈。
她扮相無奇、出場低調,正當眾人交頭接耳評論她的不足時,陸長興卻雙眼一亮,坐直身軀,望著臺上幾乎就要乘風而去的纖弱身影。
她方才掃視台下的眼神像極了他深藏在記憶裡的一幕,堅忍、剛毅,又帶著些許挑釁,然後當著他的面,毫不猶豫地落入暗黑的洪流中。
陸長興的情緒開始不由自主地沸騰,她像極了沈清,這兩年來,他還沒有見過一名女子的眼神能像沈清那般透亮堅毅,即便情勢居於下風,都沒有服軟的意思,依舊鎮定冷靜,仔細推想下一步。
沈清投河,確實帶給他不小的震撼,本來沒有過分在意,以為很快就消退了,豈知越不在意就越上心,長這麼大,他盯上的人還沒有一個逃出他的掌心,唯獨她一人。
既然留不住她的人,那也要扣住她的屍骨,他命鎮江分舵打撈三天,進港的船隻船身底部都要檢查,卻一無所獲,沒有屍體、沒有殘肢,連碎衣破布都撈不到。彼時他就在想她有沒有可能活下來,如果她沒死,會去哪兒?
他懷著期望把範圍擴大,派人留意沈家動向,找人混入曹府,卻沒人看見頸間有疤的年輕人,倘若不是這兩年來,沈家長子從未放棄找尋胞妹,送回來的沈家眾人畫像又與沈清有六成相似,他真要以為當初猜錯方向了。
而駱冰打聽回來的消息,沈五姑娘脖間並沒有疤痕。
他親手確認過,那道疤痕不是假的,不管是她為了女扮男裝混入漕幫,企圚掩飾喉結下的狠手;還是為了調查賣官一事,遭人威脅受了傷,他都為此深深震懾著。
喉間是多麼危險又明顯的部位,一不注意,可是會送了小命的,他不相信她不清楚,可她挺過來了。
然而陸長興現在體內正醞釀著一股怒氣,當初在追捕她的時候,不是寧死不屈嗎?現在是什麼樣子?她應該知道成為瘦馬名伶之流的姑娘們下場會是如何,居然以色侍人來換取線索,她的傲氣呢?倔強呢?他還白白惦念了她兩年。
他單手扣杯而起,緩緩地飲了一口茶水。既然她做好準備走上這條路,給了他大大的驚喜,那他是否也該給個回禮,才不枉她一番苦心呢?
“我要見見這個人。”陸長興朝身旁的秦王世子說道,其間只分神看了他一眼,其餘視線都膠著在台間佳人身上。
“停——”秦王世子眼見有戲,不管表演到哪個程度,先喊停再說,接著吩咐身後小廝,神情著急得很。“趕緊把人帶過來給陸大人瞧瞧,叫下一個補上,去。”
臺上女子蒙了張紗巾,長得是圓是扁都不清楚,究竟有何過人之處是他沒看出來,而讓陸長興一眼就相中她的?
秦王世子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從她表演的戰舞八卦幹坤,以及她反其道而行的簡單扮相中,推論陸長興偏好有個性的女子。
可是這麼說也矛盾,鐵騎將軍唐順的小女兒不好針線愛弓箭,是個挺有個性的姑娘,長相不俗,嬌豔大方,隨父回京邂逅陸長興後,就說什麼邊關十萬軍,沒有男兒似長興,要嫁當嫁此郎君,她老父臊得沒臉,還是為愛女上門探口風,陸長興一點餘地都不給就直言不可能。
難道是唐九姑娘太有個性了超出陸長興的底線?秦王世子開始在這點上面糾結。
“多謝世子。”秦王世子好奇探究的眼神就在他身上打轉,陸長興知道,但沒有解答的意思,只是笑著道謝。
他能說因為沈清膽大心細、臨危不亂,命都懸在刀口上了,還敢跟他周旋迂回,寧可拚死一搏,也不願落到他手上,最終讓他看走眼而回味了兩年?
之前沈清出師未捷,栽在他手裡一次,這次捲土重來又撞到他跟前,不知道她見到他的神情會是什麼樣子?
臺上的人如果是沈清最好,如果不是……陸長興斂下雙目,那就算她運氣好。
第3章(2)
更新時間:2017-06-21 19:00:03 字數:5371
打從知道陸長興的另一層身分,沈清就不意外會在集玉閣裡遇見他,豈料竟來得如此快,頭一回上臺就遇上這剋星。
她藏著、躲著,小心翼翼地避著,忍痛放棄能在宗室勳貴面前露臉的機會,臨時修改主題,從九天羽衣曲改為幹坤戰舞,換掉一身華麗的舞衣,再以紗巾覆面,把自己的存在壓到最低,眼看就要順利下臺了,陸長興居然在此時說要見她。
究竟是認出她來了,還是他天生疑心重,見她不以真面目示人,所以要把她提到面前確認,先發制人?
她攏了攏頰面上的紗巾,內心忐忑不安,眼下她逃不了,只能低著頭,恭敬地跟著小廝來到廂房內。臺上還有演出,她卻明顯地感受到在踏進來的那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令人頭皮發麻。
“世子,人帶到。”小廝將她領到陸長興面前,就退到秦王世子身後。
“芙渠見過各位世子、大人。”她恭敬地跪了下去,完全不敢看廂房裡的任何一人,尤其是坐在她正前方的這一位。
每靠近他一步,她身體就多僵直一分,陸長興給人的壓迫根本無法忽視。
“芙渠?”陸長興笑著重複她在集玉閣裡的花名,單手輕叩著小廝才剛端上來不久的蓋杯茶,語氣慵懶地道:“抬起頭來。”
沈清身軀微微一顫,聽話地挺起上身,眼神卻仍是朝下,不敢與他直視,心裡已是一片死灰,就怕陸長興下一句話就是要她解開面紗。
到時她該怎麼辦?
“覆面就算了,還戴頸飾,你是狗嗎?”陸長興執起蓋杯,滑了兩下蓋子,看到頸飾,還有這雙假意屈服的秋瞳,他幾乎可以篤定此人就是沈清。
等候她過來的這段時間,他怒氣稍稍平緩,見到她眼神不變,知道她骨子裡還住著那名倔強的姑娘,心裡才好過一些。沒想到被她成為瘦馬一事刺激得險些掉了理智,忘了這人伏低做小的本事可高著呢。
“芙渠非狗,但賤命與之無異。”沈清淡然答道,即便內心極不情願將自己壓得這麼低,但為了父兄,她忍!忍不下來也得忍。
憤怒與恐懼交織,沈清背心淌了一大片汗,還要假裝不受影響,光是面對陸長興這個人就已經快要用盡她全身力量,她如何分神去想脫身的事?
陸長興輕啜了一口茶水,淡淡地笑了。“你說自己是個命賤的,我看你倒是個不服輸的,不然怎麼會選跳戰舞呢?”
“芙渠身子不夠柔軟,戰舞反而適合。”她淺聲答道,內心是懊悔不已。改跳戰舞是為了讓陸長興別注意到她,因為她的力道發揮不出戰舞強韌的美感,沒想到最終還是失算了。
“我要見你,就表示我對你有興趣。”陸長興擱下蓋杯,看著她柔順的模樣,不曉得心裡正在轉著什麼脫身的想法。
“你既然是閣主捧上檯面的瘦馬,應該知道在座的任何一個人都有能力將你贖出集玉閣,許你後半輩子錦衣玉食,你進來眼珠子連轉都不轉一下,難得是個懂規矩的,我這人不喜歡別人朝秦暮楚,你算過我第一眼了。”
臺上歌舞依舊流暢地進行著,可惜席間沒幾個人把注意力放在上頭,全拉長耳朵關注陸長興說出來的每一個字,秦王世子更是直接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低著頭的沈清自然也是大為吃驚,她此刻最擔心的就是陸長興的另眼相看!
她咬了咬牙,本來想順勢抬舉一下集玉閣裡的伶人每個都是懂規矩的,好顯得自己平庸、不值一哂,又怕陸長興就著她說的話下套,最後把她綑死,已經上過當的她,根本不敢賭,只好把到嘴邊的話咽下。
“很好,沒讓你開口就不說話,要是你方才蹬鼻子上臉,我馬上趕你出去。”陸長興眯起眼,像對她極為滿意似的,嘴角緩緩上揚。
他這麼說,沈清更不敢在這時候開口了。她不敢去猜陸長興的意思,不管猜對猜錯,她都討不了好處,好像落入網中、被人拖上岸的魚,一點辦法都沒有,不管往哪兒走,都是死路一條。
“世子,你方才說的話還算數吧?”陸長興轉頭對秦王世子笑了笑,十分愉悅開懷,指著跪在地上的沈清說:“我要她。”
連續兩回從他手裡逃脫,這一次,她別想再走,用任何辦法,都不行。
這一次,他要在她飛翔之前,把她的雙翅折斷。
沈清險些腳軟,一顆心頓時沈到谷底,當年被一群漕幫幫眾困死在碼頭上時,她還不曾這麼絕望過,難道多年來的努力就要毀在今日了嗎?
不行,絕對不行!她必須冷靜,必須沈著,陸長興是幹大事的人,不可能隨時盯著她,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在,肯定還有轉圜的餘地。
前提是……她要能抗得住陸長興的羞辱,這次落到他手上,又是以瘦馬的身分,肯定討不了好,說不定還得連當年舊債一起償還。
“當、當然算數!”秦王世子差點咬到舌頭,太驚訝了。“不過……你不先看看她的長相嗎?要是不合你的意思……”
“不用了,這樣才有驚喜。”他還沒看過沈清兩年後的模樣,斷然不會在此刻要她把紗巾拿下來,讓在場眾人看清楚她的容貌。
“這樣呀……”能讓集玉閣選為瘦馬,又標以高價,容貌必定不俗,這點應該不用擔心,只是他克制不住好奇,又多問了句。“你能不能稍微透露一下,到底是看上她哪一點啊?”
等陸長興收了名瘦馬的事情傳開,身為東道主的他,肯定會被無數人套消息,他到現在還沒看出她有什麼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特色。
“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陸長興端起蓋杯茶,一飲而盡,潤著雙唇,勾起嘴唇笑道:“就她舞跳得特別醜。”
“……這、這樣啊。”秦王世子勉強湊了這幾個字出來,其他人是完全找不到話。他脾胃也太奇特,難怪孤身這麼久,現在他們也不好意思叫芙渠重現戰舞,看看到底有多醜,醜到能入陸長興法眼。
沈清默默地歎了口氣,什麼想法也沒了。
一方帕巾,隔絕了沈清的視線,等她能重新視物之後,這世界就會完全變樣。
她進了陸府,還成了陸長興的姨娘。
不管集玉閣底下出來的名伶瘦馬身段有多麼妖嬌,肚子裡存了多少鬥升的墨水,在正經人家眼中,依舊是下九流的女子,上不了檯面,供主子玩樂幾年,年老色衰,給了筆銀子放走還是她們得以善終的命運,不見得人人都有機會抬成姨娘。
別人羡慕她能得陸長興青睞,一進門就有姨娘身分傍身,後宅又無主母,日子有多愜意就有多愜意,殊不知她心情忐忑像八月做大水的厲江,一點都不快活。
她本想著進了陸府之後,走一步算一步,豈知她一坐上粉轎,搖搖晃晃進了小門,就什麼主意都沒有了。
陸長興讓她摸不著頭緒,她實在不清楚要如何防患未然,而陸長興卻像知道她下一步要做什麼似的,早早守在該處,等她自己送上門。
咿呀一聲,房門開啟了,沈清交握擱在腿上的雙手猛然一緊,屏息以待,不久便看見一雙黑靴走進她帕巾下。
“下去吧。”陸長興打賞了守在房內的兩名嬤嬤及兩名丫鬟,揮手要她們退下。
食指一抬,揭去了沈清臉上的帕巾,霸道地抬起她的下顎,側頭笑了笑。“似曾相識的一幕,嗯?”
“芙渠不懂爺在說什麼。”她現在能做的就是裝傻,打死不認,光腳不怕穿鞋的。
“不叫沈清了?”陸長興指腹摩挲著她細嫩的臉蛋,兩年不見,她五官又長開了些,少了粗野,多了柔媚,微斂的順服眼眸中,還是有藏不了的倔強,讓他想狠狠地咬上一口,確定她是不是真的。
事實上他也咬了,一嘴咬在她臉頰上,不帶遲疑,細細輕齧她的頰肉,舌尖在他咬起的那團粉嫩頰肉上,舔舐打轉,溫熱的氣息毫無阻礙地吹拂著她的臉頰,把她嚇得連呼吸都忘了。
“呵。”陸長興笑得輕佻,雙眼微微地眯了起來,另一手撫上她的脖間,略覆薄繭的長指順著她頸間的線條,感受她軀體的輕顫,慢慢地將手指繞到頸後,解開將近三指寬的頸飾,以指腹輕撫她喉部的疤痕。
“你混入漕幫調查曹永祥的事,頂著沈姓不怕叫人發現,怎麼現在連沈姓都沒有了?是打擊過大?還是知道進了集玉閣,等於把沈閣老的臉面踩在地上,不配姓沈了呢?”
“……”沈清咬牙死忍。陸長興不愧是一幫之主,懂得如何挑別人的軟肋狠狠中傷,她確實覺得愧對父親一世英名,才忍痛將姓氏捨棄,若非她走投無路,何必出此下策?
她知道,這只是開始,陸長興有得是辦法讓她難受,就在她決定無視這一切、淡然以對時,一股奇異的熱度襲擊她的胸口,他居然直接將手探進她的肚兜內,罩住她右方胸脯,孟浪揉捏。
沈清雙眼倏睜,兩手握住他侵略的手腕,又急又羞地看著他。
“這不是你預料中的事嗎?何必吃驚呢?”陸長興再度笑了,笑容帶著滿滿的嘲諷,沒有收手的意思,舌尖依舊故我地刷過她的臉頰,又掃過她的唇間,钜細靡遺地描繪她的唇形。“你不是瘦馬芙渠嗎?”
沈清很難受,不只唇瓣上的濕溽,不只胸口上的熱度與放肆,還有她如大石壓頂的心,都教她難受得想尖叫。
“集玉閣沒教你討好男人的手段嗎?生嫩成這樣,像塊野薑似的,好意思要價兩千兩?”陸長興嘴上不饒人,手上更是沒閑著。
他原先只想嚇唬嚇唬她,不過在她握住他的手腕後,還真有要了她的衝動。
不管她讓他多惱怒,畢竟是想了兩年的姑娘家,好不容易尋回來了,豈會再輕易放她離開?稍作懲罰即可,只是這次他要打造個牢籠,讓她看得到外面,卻飛不出去,省得他還得再過個三年、五年才把人找回來。
想出去,只有藉著他的手臂。
沈清全身僵直得厲害,被羞辱的難堪與肉體上的折磨衝擊太大,她完全沒辦法思考,頃刻間,本能淩駕在理智上方,她動手想推開他。
“忍不下去了嗎?”陸長興低頭在她耳邊輕笑,看她矛盾的樣子實在有趣得緊,讓他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捉弄她。
“你為了追查沈閣老一案,都甘願拋棄自尊成為瘦馬,以便混入高官或富商的後院內大吹枕邊風,好掌握更多線索跟罪證,怎麼覺悟才這麼一點點?我不過咬了你一口、親了你一下、摸了你一把,你就羞憤得恨不得去死,大宅內多的是無恥下流的房事把戲你又要怎麼忍?忍不過你又要如何爭寵上位,去尋你要的東西?”
沈清如被雷擊,把她砸得眼冒金星,她抱著破釜沈舟的心態進集玉閣裡賣弄身段,就像陸長興所說,混至某位官宦人家或是一方富甲的後宅裡,藉著對方的臉面與關係打探消息,找出與曹永祥狼狽為奸的人。
她已經做好失身的準備,直至此刻,她才知道她所謂的準備有多可笑。
“可惜呀可惜,你現在醒悟也晚了,成為我陸長興的人,還有誰敢動你主意?還有誰敢要你?”他低低一笑,將她推向床鋪,整個人覆了上去。
“把你會的手段拿出來讓我瞧瞧,把我伺候得開心了,興許我會幫你一把。”
把她抬回府裡,不管碰不碰她,外界都知道這是他的女人,就怕哪天她跑了,捨棄了芙渠這個名字,這一頁又被輕輕揭過,試問,他如何甘願?
憑什麼他要惦記兩年,她卻能雲淡風輕,說走就走?
“爺說的話,芙渠聽不懂。芙渠只知道進了府,就要全心全意服侍爺。”就算陸長興把她的身分調查清楚了,知道她的來歷,她也絕對不能在這關口承認自己就是沈家人,她葬姓走上這條路,就得走到黑。
所以她只能撐,就算她只能在陸長興這裡鑽空子,也得繼續前進,她不相信她攀不過陸長興這座山。
只是要先度過今天晚上……
“都到這時候你還跟我裝傻?”要跟他比耐性?呵,他不介意與她玩玩。
“芙渠沒有裝傻,能服侍爺是芙渠三生有幸,怎麼可能帶著其他算計呢?”沈清回過頭來,朝他笑了笑。她知道自己的神情算不上自然,為了掩飾,也為了狠下心來把自己推進深淵,她伸出雙手,柔馴地摟上他的脖子,假意埋首在他胸懷內,故作嬌羞,努力壓下快要竄遍她全身的寒意。
“芙渠沒有伺候過男人,一時懵了,還請爺不要見怪,芙渠會努力學的。”
就當被狗咬了。
“原來如此,那就不能怪你了,爺聽你這麼說,心裡還挺高興的。”全心全意服侍
他是不是?陸長興笑著勾起她的下顎,淺淺地吻了上去,解開她腰帶的時候,雙眼還直勾勾盯著她,深怕錯過她任何反應。
“乖,你肯學,爺就努力教你怎麼討好我。”就看她能嘴硬到什麼時候?
沈清深呼吸,笑著應下。“芙渠謝過爺。”
“瞧你這麼乖巧的分上,爺今兒個就溫柔點。”他笑了笑,摟過她柔軟的身子,吸吮她晶潤的耳珠,刻意在她耳邊重喘呼息,享受她藏不住的顫意,心滿意足得好像鑿穿了一條運河。
差點他懷中這只沈家堂前燕,就要飛入其他人家了,老天何其眷顧他,讓他早一步得手,要是不能將她留下,豈不辜負老天爺一番美意?
他抬起頭,瞬也不瞬地注視著她,一手撐在她臉頰旁,一手褪去她的羅裙與褻褲,霸道地分開她的雙腿,將之貼上他腰側,看著她強作歡喜的模樣,身下燃起的欲火又像潑了桶油似的,越燒越烈。
今晚,他就折了這小燕子的一隻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