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口若懸河
燕清渾身僵硬地坐在馬背上,眼睜睜地看著大半座城的人都湧了出來,將他們裏三圈、外三圈地圍住。
動作倒是規矩,不曾推搡手持兵器、不知所措的將士們,而是齊刷刷地跪了一地。
只見他們一個個神情虔誠忘我,一邊叩首,一邊在口中念念有詞,其中有不少人,眼角尚在淌淚。
燕清被這一道道炙熱的目光盯得頭皮微微發麻,愈發窘迫赧然。
他不是沒見過類似的場面,可多是避而不見,或是找個藉口退場了事,而從不像現在這般,不得不直面的。
一時間想不到辦法應對,燕清索性緊握著韁繩,垂下眼來,不再去看他們,保持一動不動。
偏偏他這長身玉立、雪衣飄逸,又是垂眸淡笑、不置可否的姿態,落入別人眼中後,倒更符合話本小說裏那寵辱不驚、不食人間煙火、俊逸脫俗,一舉一動都充滿靈氣的謫仙形象了。
荀攸之前只瞧出燕清治理地方頗有成效,是絕群之才,不想會目睹這麼一番宏大陣仗。
他目光不禁一滯,不動聲色地掃了一圈,旋即唇角略揚,饒有興味地打量起燕清來。
劉協亦不知不覺地停下了咀嚼糕點的動作,從燕清的裘服中小心地探出顆腦袋來,一下就叫眼前的畫面給驚呆了。
因每個人念的內容都不同,燕清只聽得清出現頻率最高的那個詞。
“燕仙君”。
他再眼角餘光瞟了瞟這看似雜亂無章,卻又透著亂中有序的光景,燕清再不情願,也不得不相信,這並非是有歹人或是虛溜拍馬之輩在中煽動民眾,而是他們自發前來的。
原來之前郭嘉賈詡所說的,確未有半分誇大。
——可距當眾用‘五穀豐登’那天,不都已經過去好幾個月了麼,怎麼還沒淡忘掉?
而在神色各異的眾人中,呂布無疑是最不滿意的一個。
他時刻惦記著主公向來畏寒這點,本就不宜在寒風凜冽的地方多做停留,現懷裏還纏了個沒臉沒皮的燙手山芋。
還不得趕緊進城,速將那嬌貴的小東西放下?
見他們這一行人被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圍得水泄不通,徹底堵住了去路,英武的面龐就籠上了一層風雨欲來的陰霾。
只因燕清久久未給出指示,而是駐馬一動不動,呂布只得忍下心中的急切和不耐,安靜了一會兒。
可見這些人遲遲不散,他終歸是忍無可忍了。
他先按捺著脾氣,向燕清送去幾個眼神請示,得了許可,才不再抑制不快地拍馬上前,氣勢衝天地喝道:“大膽!竟敢擋主公去路?!還不速速散開!”
呂布臉色鐵青,濃眉蹙緊,帶著不容忽視的怒意。
他生得是世間罕見的高大偉岸,這會兒一身戎裝,手持鋥亮的方天畫戟,腳踏嘶風神駿赤兔馬,銳利虎眸一眯,就如那威風戰神在世,直叫敵人心生畏懼。
縱使呂布並未作出實質的攻擊行為,僅小幅度地掂了掂方天畫戟,單是這身經過沙場千錘百煉的煞氣騰騰而起,再洪亮如鐘的爆聲一喝,效果可謂是立竿見影的。
縱再不情願,人群交頭接耳一陣後,也只有巍巍縮回了。
燕清目送他們一步三回頭地散開回城,不由長舒口氣,才想起懷中的小王爺。
他心頭一緊,既擔心小王爺被這突然的圍陣嚇到,又不願讓劉協疑心是他唆使百姓的有意為之,更不想使劉協對他生出忌憚之心來,便欲出言解釋。
結果等他飛快想好措辭,甫一低頭,就毫無防備地對上了一雙亮晶晶的眼眸。
燕清:“…………”
小孩生得唇紅齒白,眼睛烏溜溜的,澄澈如水,裏頭閃爍著的,則是再誠摯不過的憧憬仰慕。
燕清眉心倏然一跳。
除非是九歲的劉協演技已臻化境,連他都能矇騙了去……
不然就意味著,他這會兒是真搞清楚,劉協待自己究竟是怎麼個想法了。
燕清嘴角抽抽,思及這不是個適合說話的地方,而劉協大概也根本沒往他擔心的那個方向想,就默默咽下解釋的話,淡定道:“還請殿下要麼抱緊,要麼坐好——現要進城了。”
劉協一副神魂出竅的模樣,根本沒聽進去。
燕清只有附耳過去,小聲重複幾遍,劉協才如夢初醒,牢牢地環住了他的腰。
日以繼夜地趕路,路過譙郡都沒捨得進城去歇腳,等順利接到人了,不等鬆口氣,就憶起將曹奸雄給忘了個乾淨的大錯。
還沒來得及彌補,緊接著吃了一頓被幾萬人當神仙拜的驚嚇,再得知了一個很不得了的‘劉協似乎崇拜著自己’的事實……
燕清已是身心俱疲,見這小王爺準備好後,就轉頭看向方才默然不語地來到他身邊的呂布:“奉先,可——”
他一愣,臨時轉了話頭:“你的眼睛怎麼了?”
之前大概是心裏擱著事,只記掛趕路,以及一直沒機會湊近打量呂布的緣故,燕清這才看到呂布雙目上有頗多血絲,眉宇間又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戾氣,卻還強打精神看著他,等著他發號施令。
定是勞心勞力過度,才會這樣。
燕清不免心疼:“路清開了,快進城,也別尋我複命了,安置兵士的事交予底下人同縣令商榷,若有不決,來問我即可,你快去歇息吧。”
呂布偷瞪劉協被主公逮了個正著,緊張得很,結果不見訓斥,反得了這麼一句關懷,感動之餘也很是不明所以,於是不點頭也不搖頭。
折騰這麼一頓後,大軍總算跟隨燕清入城了。
最好的館舍,理所當然地被燕清安排給了劉協。
考慮到小王爺這一行人,用了大半個月就從洛陽逃到中牟,速度可比呂布所估計的要快多了,那路上定沒少吃苦。
燕清善解人意地將接風洗塵的筵席,給安排在了明日。
趕到館舍後,他好言好語地將劉協放下馬背,請小王爺進房,容他沐浴安歇,就要行禮退出的時候,劉協卻緊緊地攥住他的一片衣角,不肯放了。
燕清眼皮一跳,假裝不知情地搭上劉協手背,溫柔詢道:“殿下可是還有什麼需要的?”
劉協抿了抿唇,仰起臉來,眼巴巴地看著燕清,鼓起勇氣直言道:“想讓燕卿再陪我一會兒。”
燕清看他神色分明疲憊得厲害,卻還強撐,眸光不禁微微一動,一下有了主意,綻放笑顏道:“殿下要臣作陪,甚幸也。”
劉協如願得償,自是心滿意足。
燕清接下來一番溫言雅語,就毫無難度地將他勸去沐浴更衣,上榻躺著了。
燕清早安排好下人在屋裏點了安神靜氣的熏香,劉協沒撐多久,就依依不捨地睡著了去。
燕清剛起身欲離,就覺下擺一緊,不由一頓,垂眼看去。
原來劉協分明睡著了,還緊緊揪住那一方衣角不放。
燕清想掰開那小指頭,然而那勁卻不小,而且稍用些力,緊閉著雙眼的劉協就發出不舒服的哼唧聲,像是下一刻就要醒來。
燕清:“……”
他可沒時間照看小孩睡覺,隨手摸到隨身攜帶的匕首,正要乾脆俐落地來個斷袖,呂布的高大身影就出現在門口了:“主公。”
他壓低了聲音,躡手躡腳地走進來。
燕清停下手中動作,抬眼看去:“怎麼還不去睡?”
呂布咽了口唾沫,看著燕清手裏的匕首,再看著熟睡的小王爺,腦中一道閃電劃過,雙目放光,然後小心附耳過去。
燕清見劉協睡得沉,呂布聲音又壓得低,也不擔心會被劉協聽到,便隨他這麼做了
結果呂布接下來出口的話,卻讓他啼笑皆非:“主公若要他小命,何必這般著急,還親自動手?不妨由布來辦。”
燕清哭笑不得:“想什麼呢!傷了皇胄,於我們有什麼好處?”
呂布這智商飄忽不定,忽高忽低的,看來還是得繼續看書。
呂布聽燕清解釋完拿匕首的原因後,淡淡地哦了一聲:“這好辦,何必廢了主公一件好袍子?”
燕清毫不懷疑道:“奉先有何辦法?”
呂布出手迅若雷霆,想也不想地在熟睡的劉協脖頸處不輕不重地劈了一記,將這鬧騰了一路的小毛孩擊暈:“好了。”
燕清知他下手自有分寸,不會傷到劉協,見他這般作為,卻不由失笑。
又立馬覺得不妥,迅速斂了笑意:“下不為例。”
“是布膽大妄為,自作主張,願受主公責罰。”
呂布爽快認錯,緊接著又道:“那曹孟德已來了,同郭奉孝,還有那荀、荀、荀家的在正廳閒扯,主公現在要去見他麼?”
“這麼快?”
燕清先一愣,再一得知曹操正與他的兩塊心頭肉、史上還都為曹魏出謀劃策的兩位謀士共處一室,哪里放心得下,瞬間就進入了備戰狀態。
何況還有數不勝數的正事等著:接到劉協的後續安排,兗州的軍報戰況,袁董在洛陽的交鋒,皇帝的生死,聯盟組建的時機……
都要好好盤算。
燕清一掀袍襟,毫不猶豫地起身道:“當然。”
他對曹老闆,其實懷有一定好感,特別此時的曹操還是個尚未老糊塗而濫開殺戒的報國青年,就更沒想過去刻意針對他去做什麼卑劣手段了。
曹操最初的志向,也只是做安定一方的能吏。
況且英雄憑時運而起,野心藉實力而生,沒了曹某人,或許也會有其他人乘風而上,與其剷除已知的潛在對手,最重要的還是杜絕輕視,再強大自身。
但一想到驚才絕豔的郭嘉和荀攸,定會被曹操惦記上,燕清就開始心神不寧了。
待燕清氣勢滿滿地到了廳室外後,他卻沒想到的,呈於眼前的情景,是一個相貌平平,個頭跟郭嘉差不多的中年漢子孤零零地坐在一邊,很是落寞地捧著杯茶出神。
而暈完車了,這會精神正飽滿的郭嘉則坐在數席之外,對著荀攸手舞足蹈,口若懸河,聽得一臉憨厚認真的荀攸連連點頭。
燕清看郭嘉這般神采飛揚,興高采烈的,卻油然生出種不太妙的預感來。
這是在聊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