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爭奪民心
自周朝起,統治階層為強調自身的正統性,皆推信君權天授,而天命之子,是為天子,血統神聖尊貴,自當世代相傳。
哪怕推翻前朝,也得同時講究更替和延續——新帝依然是天命所授,只是舊君昏庸無道,使蒼生受苦,上天降落災厄以警示仍舊無果,不得不‘道伐無道’的結果。
君權與宗教信仰,一直以來都緊緊相系,密不可分。
而每年的祭天大典,對社稷宗廟的維護和祭拜,具是國家的核心所在。
正因為皇權擁有幾百年的穩定沉澱,已深入民心,儘管趁大亂而興起、或明或暗地試圖滲透各個階層的宗教固然層出不窮,卻都是曇花一現,難以長久。
自稱大賢良師的張角是,後被追封為廣德真君的張魯亦是。
在燕清這裏,此教的興勝,雖是因他而起的,可他最初所懷抱的目的,卻絕非在此。
不想它自行茁壯,聲勢浩大得遠遠超乎他的想像,又有部下幫著進行引導,一趟趟推波助瀾下,到目前為止,雖規模還不比當年黃巾來得廣泛,卻遠超過五斗米教,且勝在穩定。
它顯然是一把鋒利無比的雙刃劍。
燕清過去雖沒少聽謀士們念叨,潛意識裏卻一直避免去細想這茬,更樂意當個燙手山芋來放置不理。
他記得清楚,忍不住去防備的,始終是‘壞’的一面。
直到這次不得不管,遭趕鴨子上架了,他才恍然意識到,這要能運用得當,許多他正發愁不能靠蠻力去攻克的難題,說不定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能戰勝宗教的,永遠只有更深入人心的新宗教,而不是一昧的軍權鎮壓。
至於他之前一廂情願的避嫌遠離,其實天真得近乎可笑——早在他有了具體化的野心、有意同潛在對手們爭奪有限的各項資源、暗中限制他們發展,甚至開始與多年來屹立不倒的皇權開始爭奪民心的那一刻起,就註定無可回避。
自古以來,要征服一塊土地,不但得有強大的軍隊,有條理秩序的管理,還得有順服的民望。
燕清思緒電轉下,隱約有了個模糊的想法。
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唇角微微挽起,露出一抹溫和又不失威儀的矜雅淺笑,而與此同時,手中所持的由卡牌所化的“朱雀羽扇”,則在眾目睽睽下朝著不遠處飄蕩於空中的旗笙輕輕一揮。
下一刻,便有奇異火焰流竄而出,瞬間將它點著了去。
明橘色的光亮火舌驟然拔高熟丈,將旗幡完整吞噬,須臾火焰散去,旗面奇異地尚餘大半,完好無損。
在火光閃現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飽蘊著不可思議的驚聲此起彼伏,見那分明席捲了整座旗面的火短暫地又消失了去,卻還有大半無礙後,這驚聲的浪潮,便更洶湧了。
那不過是燕清心血來潮下的開場小菜。
調動起所有人的注意力後,他面色維持沉靜,不疾不徐地一揮玄色袍袖,雲淡風輕地亮出了早已備好的“桃園結義”。
他駕輕就熟地極輕地念出卡牌名字後,微微一笑,看它自袖中轉瞬飛出,懸於空中,萬丈金輝豁然炸開,數不勝數的盛開桃林,就如奇跡般從天而降。
粉芒流轉,花瓣紛飛飄落,於驚歎聲、啜泣聲、感恩聲中撫平軀體創傷。
——“以吾之手,祛汝之疾。”
燕清耐心等了片刻,金光熠熠的籠罩下,俊美絕倫的眉眼恍然間多了幾分謫仙般出塵,又有幾分打動人心的悲憫之意。
待那桃花雨的輪廓漸漸朦朧,便雙目微闔,向前走了一步,口中低誦四字。
再一揮袍袖。
這回發動的,是“五穀豐登。”
——“以吾之手,去汝之饑。”
空中金雲集結,無聲驟化密密穀雨,似玉珠般璀璨晶亮,應此聲簌簌墜落。
連放兩張群體性卡牌,受益人群還如此之多,燕清雖還沒似上次那般力竭暈倒,卻也感到體內精力猶如被抽調一空,疲憊得步履都沉重起來。
不過信徒們還沉浸在受到神眷的莫大喜悅中,洋溢著狂喜的眼裏,根本看不出他此刻的虛弱。
“十日之後,再於此會。”
但凡高人施法,總得擇個良辰吉日,再興師動眾做做籌備。
這麼一來,倒契合話本裏的仙人愛弄玄虛的做派,也不會叫人起什麼疑心了。
在郎朗宣佈最後一聲後,燕清便毫不留戀地退後幾步,借高臺躲開一道道熾熱的目光,然後轉了身,正要拂袖而走,卻一不留神,正正撞入一具不知何時起就悄無聲息地杵在那裏的銅皮鐵骨。
燕清揉了揉被撞痛的前額,訝然抬頭:“奉先?”
呂布此時眸光清明,已沒了初初見著燕清盛裝時光芒萬丈的驚豔癡迷,取而代之的,卻是因擔憂而緊蹙的眉頭,以及強抑著不悅而緊抿的薄唇。
他以高大身軀擋住隨行的其他人的注視,一邊輕柔地握住燕清雙肩,一邊壓低了聲音詢道:“可還走得?”
燕清一愕,少頃心中一暖,溫柔笑道:“自然。”
呂布聽得半信半疑,一雙虎眸微微眯起,一聲不吭,只繼續緊隨著燕清的一舉一動。
燕清輕咳一聲,將他雙手掰開,往前大步流星地走開幾步,再駐足回首,催促道:“還不跟上?”
——的確像是無恙的架勢。
呂布唯有強行按下疑心,若無其事地跟了上去。
郭嘉被呂布搶先一步,倒沒感到不快,等燕清撇開對方了,他便疾走幾步,跟上去,一手不由分說地抱住燕清一臂,給他一些支撐,然後細聲問道:“主公感覺如何?”
他難得這般低聲下氣,腳下其實虛浮著的燕清也毫不客氣,徑直將大半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到這送上門來的手杖身上,旋即涼涼道:“多謝護法關懷,並無大礙,歇上片刻,應就好了。”
郭嘉被方才那猛然一壓,惹得氣都少喘半截,聞言眯了眯眼,偷摸伸出一手,不死心地準備往燕清腰上輕戳一下,探他虛實,卻被燕清給警惕地擋開了:“做什麼做什麼?非禮勿為!”
燕清可不打算逞強,而在群情湧動的此時此刻,步行或是騎馬回去,也不是個明智的選擇。
他施施然地走到車駕邊上,踩著腳踏,正要上去,察覺出他這會兒其實無比虛弱、只強忍著不表現出來的呂布,也實在憋不住了,雙臂一展,大跨一步,就將燕清從背後結實抱住,半曲的長腿一伸直,根本無需墊腳的玩意兒,就把他給安安穩穩地送進了車廂裏頭。
“你——”
燕清驚訝之下,話剛起頭,通過掀起的車門簾照進來的亮光就一下被緊跟著鑽進來的雄壯身軀給擋了個乾淨。
看著呂布臉色沉沉地坐在自己對面,一聲不吭地就開始翻廂內屜籠,輕車熟路地取出軟墊、糕點和涼好的茶水,一溜擺在燕清跟前後,就神色篤定地抱著雙臂,開始虎視眈眈。
燕清:“……”
是被看穿了嗎?
他是一向不愛示弱於人前的,尤其呂布好操心,但凡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哪怕只有丁點大,也能鬧上天去。
不久前又同自己情意相通了,本就護得死緊了,這下只怕還變本加厲了一些。
就在他們雙眼無聲互望,誰都不肯先動作的時候,郭嘉踩著腳踏,哼哧哼哧地上來了。
“都好了,出發罷。”
他掀開車簾,身子都鑽了大半進來了,頭卻還衝著外頭,對車夫吩咐了這麼一聲後,轉過來看著面對面坐著的主臣,不由一愣,失笑道:“一眨眼功夫,就又叫呂將軍捷足先登了。”
呂布:“嗯哼。”
燕清調侃道:“你怎不同公達坐,也來這擠?”
郭嘉莞爾,難得正經道:“主公方才那模樣,實在放心不下。”
燕清既是感動,又是無奈。
他那偽裝,就真這麼失敗麼?
這一跑神的功夫,郭嘉已大大方方地緊挨著他坐下了,對著一小桌子的精緻糕點十分心動,不由真心實意地贊道:“呂將軍所慮,果然至為周道。”
精心籌備得了宿敵欣賞,呂布心情頗為複雜,矜持地點了點頭,假謙一句:“不敢當。”
郭嘉噗嗤一聲,莫名其妙地笑了出來。
燕清趕緊拈起一份糕點,分別往二人嘴裏一塞,堵住他們隨時又要吵起來的嘴後,渾身不知不覺地就徹底鬆懈下來,不再刻意提起精神、掩飾自己的疲意,而是往後一倚,靠著呂布遞來的軟墊,一口茶水一口糕點,優雅地用了起來。
看燕清也用了,呂布糾結的眉頭這才放鬆一點。
這事前準備,總歸是沒白費的。
路上也一點不無聊,哪怕嘴裏有好吃的,三人裏沒一個是私下裏還能維持食不言寢不語的君子,就說說笑笑。
香軟可口的杏果糕被迅速瓜分,剩下栗子酥乏人問津,就在燕清盯著它們想著要如何處理的時候,呂布冷不防問道:“十日後,真要再來這麼一回不可麼?就不能由布來代勞?”
燕清轉眸看他,莞爾一笑,認真道:“真無事,我心裏有數,你就放心罷。”
他沒忘記主要目的,還是拖延時間,而這也不是什麼危急情況,只要陣仗夠亮眼,能糊弄住人,就足夠了。
至於自己這連名字都沒起的教……
也的確該利用這幾天的時間,好好拾掇一番了。
郭嘉沉吟片刻,剛要開口,燕清就想起什麼,將用過一次的朱雀羽扇塞他手裏。
郭嘉好奇地眨了眨眼:“唔?”
燕清無奈道:“日後別仗著有八卦陣護體,就想著上陣殺敵,你若真斷不了那心思,就在後方好好待著,用這去扇,也算過把幹癮罷。”
他最器重,最仰仗地這幾個謀主裏,大多都成熟穩重,也就郭嘉年紀最輕,渾身都是些可愛的小缺點了。
對賈詡劉曄等人,燕清面上看著再隨和,還是尊敬為主的;而對郭嘉時,則全無拘束,比起主臣,倒更像父子。
小兒子越是淘氣胡鬧,就越招人疼愛。
郭嘉果然非常稀罕,笑眯眯地接過這方才大展神威的奇妙扇子,雙眼放光地小心擺弄一會兒,嘖嘖稱奇。
看他那模樣,是恨不能當場就試一試的,可燕清開口真要送予他時,他卻斷然拒絕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主公明知這道理,何故要在嘉身上破了這例呢?”郭嘉灑脫一笑:“況且無功不受祿,哪日真立下大功,有當得起如此重賞,嘉將厚顏討要的。在此之前,就當是請主公代為保管罷。”
燕清勸了幾句,未果,只有由他去了。
呂布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又不動聲色地摸了摸背在身後的寶貝麒麟弓,不可避免地想起受這賞賜那日的情景……
後知後覺之下,不免有點心虛地暗罵郭嘉一聲狡猾。
不怪主公總偏疼這廝,心思還真是玲瓏得很,一條腸子怕得拐幾十回道,儘是些彎彎繞繞。
這麼一說,豈不顯得他當初歡天喜地手下禮物的做法十分欠考慮,不似郭某人那般替主公著想麼?
氣憤之後,呂布又有些訕訕,老大不痛快地同自個兒承認了。
……那會兒蠢得很,也的確是考慮不周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