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諸葛藏橘
燕清輕哼一聲,反守為攻道:“你道人人都似你一般,一忙完正事就不知去哪兒浪去了,連赴宴都不記得換身衣服的?”
郭嘉本就是隨口一問,沒往心裏去,這一下就被帶偏了話題,嬉笑道:“實是太過忙碌,未來得及。不過這‘浪’字,倒是用的貼心巧妙。”
燕清不著痕跡地就將危險的話頭帶開,呂布面無表情,卻著實暗鬆口氣。
燕清皮笑肉不笑道:“之前向陛下為你表功,所封之‘睿侯’,著實不准,就憑這份出神入化的扯謊才幹,以及流連花叢中、片葉不沾身的本領,應做‘花侯’才是。”
郭嘉明智地不接這茬,歎氣道:“追根究底,還得歸到主公娶了那九天玄女,叫聯姻的重擔旁落,才使我如此勞累。”
勞累?
燕清嘴角抽抽。
分明是不亦樂乎才對。
燕清微微抬起一腿來,不輕不重地踹了正欲緊挨著他落座的郭嘉的臀一下,寵溺地罵道:“一身亂七八糟的臭氣,都不知道遮掩一下?”
郭嘉隨手揉揉被踹到的地方,又懶洋洋地舉起空閒一手的袍袖,湊至鼻端,認真嗅了一嗅,正兒八經道:“就這種程度,莫說與公達相比了,就連在呂大將軍面前,都相形見絀罷!”
呂布冷不防地就被揶揄一句,頓時又赧又惱,耳根都有些發紅,忍無可忍地沉聲道:“郭奉孝!”
郭嘉見勢不妙,恐這莽夫經不得在逗就得上手了,便識趣地迭聲應了。
在呂布的虎視眈眈下,他若無其事地落了座,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侍女捧了幾個大酒罎子來。
顯然準備借此大好時機,暢飲一通。
燕清涼涼地看著,忽道:“準備了多久了?”
回到譙郡之後,自然沒了軍旅中必須遵從的禁酒令,但燕清這一干核心班底裏,誰都一清二楚的是,主公待這位潁川的知己故交,就如對待膝下親子一般關心又嚴格——就算不可能強行禁止對方出入風月場所、街坊酒肆等魚龍混雜的地方去放鬆放鬆,也得限制次數和數量,同時派十來號人護衛緊緊跟著,三天兩頭就仔細過問,有時心血來潮,還會親自去抽查。
調養滋補的食物,適量的運動督促,都是一件不少的。
在眾人眼中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郭嘉,對此管束當然叫苦不迭,只是燕清卻是空前的鐵面無情,不給商量,久而久之,他也就漸漸適應下來,才不似那般抗議了。
賈詡和荀攸對此則頗感興趣,還專程請問燕清,可否容他們也摘抄一份,自己做個參考也好,給部下執行下去也好。
燕清自然欣然應允。
叫人哭笑不得是,因燕清的這份緊迫盯人和郭嘉的極得寵信,導致在不熟內情的人看來,還以為是這位主公就喜歡謀士這般做派。
正所謂上有所好,下有所效,一些人為了博得主公好感,不乏自發去鍛煉,行為節制的,倒叫燕清麾下幕僚的身體素質,往上暗暗拔高了一截。
燕清直到某日剛巧起得早,提前到了議廳才發現這點:甫一進門,就看到一群謀士在那挽著袖子,在院子裏排著隊跑得熱火朝天……
郭嘉打了個哈哈:“主公謬矣,不過恰巧路過一處酒肆,嗅得香氣,不由憶起奉先得大勝而歸,軍旅期間辛苦,定思戀美酒滋味,方才解囊,順道買了數壇……”
思戀美酒?
呂布不屑地冷哼一聲,涼涼地睨了郭嘉一眼,暗道一句沒出息。
——值得思戀的,不過主公一人爾。
燕清微微點頭,好似接受了這一說法,不再追問。
郭嘉便慢悠悠地揭了紙封,被那撲面而來的香醇酒氣給迷得心笙蕩漾,也勾起了一腹酒蟲。
他迅速滿上一杯,痛飲下去後,冷不防地就聽燕清問:“你卻是選錯酒坊了。據聞這一家的香氣不錯,味道卻不過一般,不如洛陽那間。”
心愛的美酒突然受到貶低,郭嘉不假思索地反駁道:“那是一派胡言!洛陽那間——”
戛然而止。
燕清就等他放鬆警惕的這一刻,還真詐了出來,不禁微眯了眼,慢慢道:“果然是早有預謀。”
郭嘉不慎露餡,不由腹誹主公老奸巨猾,面上則無辜地看了過來。
卻恰對上坐在燕清側後方的呂布,其面上那充滿幸災樂禍和嘲諷意味、無聲的咧嘴大笑。
郭嘉:“…………”
燕清搖了搖頭,不理郭嘉,只低念一聲‘酒’,廣袖一翻,便憑空變了壇美酒來,引來並無心理準備的其他人暗驚一下。
他漠然地無視了郭嘉的熱切凝視,推給呂布:“是你的了。”
自從決定不再濫用卡牌後,燕清就極少會變酒出來,給人做娛樂性質的飲用。
旁人還好,郭嘉最為惦記,但燕清最不願意縱容的就是他,因此纏上討要個十回,也不見得會給一回。
時間久了,郭嘉也不得不接受這一事實,方開始在一些往日根本瞧不上的酒肆裏退而求其次,尋求替代物。
呂布其實對美酒的興趣,遠不及對燕清的興趣的百分一二。
但平白得了破例,他還是美滋滋地謝了主公賞賜,又在郭嘉的炯炯注視中,慢條斯理地拆了酒封,學著郭嘉方才的做派,深嗅了一口較方才那不知好上多少的佳釀馥香,才開始享用。
燕清懶得看他倆間劍拔弩張的氣氛,也不欲沾酒,隨便飲了幾口蜜水後,忽然想起陸康那頭的事,不由以肘捅了捅呂布,詢道:“你班師途中,可有見著陸家的車隊?還有文遠他們。”
呂布頷首:“見著文遠了,他行色匆匆,道是主公派他巡察,便未留他久敘。商隊也遇到不少,但沒有姓陸的。”
燕清心不在焉地哦了一聲,越發納悶,這陸家人,說是進京朝貢面聖,卻到底走了哪條道去?
不等他再琢磨一會,賓客就陸陸續續地到了。
受邀的名冊是燕清屬意賈詡去安排的,後者深諳燕清心意,於是這會來的並不多,基本上是燕清叫得出名字來、甚至十分熟悉的重要親信。
而正式感一少,拘束便也去了,他們不似那些少見燕清的官吏,難免戰戰兢兢,放不開來,而多都放鬆得很。
紛紛向呂布道賀後,就自如地落了座,三五成群,歡語慢酌。
只有郭嘉一直興致不高:在有呂布那壇的鮮明對比下,這往日被他心心念念的好酒,頓時就變得跟清湯寡水一樣,索然無味,難以下嚥了。
話雖如此,他一邊以幽怨的目光掃向鐵石心腸的燕清呂布,一邊唉聲歎氣,一邊……也依然沒有少喝。
燕清面帶微笑,跟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靈敏的聽覺忽然捕捉到一絲因稚嫩清亮,而分外突兀的童稚之語,不由微微一愣,打住話頭,然後抬起眼來,循著聲音的來源看去。
說是家宴,但到底是有主公親自出席的場所,就連在軍中地位僅次於呂布的孫堅,都不會這麼隨意,以免有冒犯之嫌。
怎麼還有人帶了小孩來?
燕清的目光,很快就越過人群,落在最外一排的席位上。
那裏規規矩矩地坐著一大三小,不約而同地低著頭,正專心研究著桌上的一道菜,並未察覺到燕清投來的視線。
荀攸見燕清略有好奇之色,便莞爾一笑,主動解釋道:“那是原泰山郡丞,諸葛珪。主公從前不是還親自過問過那人麼?荀兗州前些日子裏,將他調來此地,做了協助文和的屬官。其妻早逝,家中並無女眷,又是初來乍到,未來得及請下人照料稚子,家中大小事便由他一手操持,這回亦是問過文和的許可,才將……”
荀攸還說了什麼,燕清在聽到‘諸葛’這一姓氏時,就有點不太淡定了。
也對。
按照他和郭嘉不久前商議出的計畫,是準備派善於交際的諸葛玄秘往荊州,而諸葛一家從來就情誼深厚、兄弟間十分密切,那其兄諸葛珪會因擔心他而自請調動,就很說得過去了。
這麼說來,坐著的那三兄弟……不就是諸葛瑾,諸葛亮和諸葛均麼?
荀攸忽見燕清先是怔然,後忽地雙眼放光,不由一愕:“主公?”
燕清回神,若無其事地解釋道:“無妨。我有一故交,同他們相熟,方知其頗有才略,於是過問了幾句,但卻不曾真正謀面……”
呂布哪里感覺不出燕清有所隱瞞,微微蹙眉,不由也跟著看了諸葛那家子幾眼。
一個滿面風霜,單薄憔悴的中年漢子,一個長驢臉的少年……和兩個裝模作樣的小屁孩。
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威脅性後,呂布便放了心,在對方察覺到他的銳利目光之前,自然而然地轉移了開去。
等宴席結束後,燕清就隨便找了個讓人找不出破綻的藉口,將諸葛一家留了下來。
諸葛雖也是世家名門,可自剛直過頭、得罪人無數的諸葛豐後,祖上就沒出過什麼大官過。
諸葛珪在當上泰山郡丞,著實是值得歡欣雀躍的事。可他還沒做上多久,就身染重病,隨時要撒手人寰了。
要不是彼時在千里之外的燕清偶爾間想起他來,及時派了妙手回春的神醫過去,他就不可能是臉色蒼白、身形單薄,卻到底還能好端端地站在這裏了。
諸葛珪在知曉救命恩人的大名後,比起感激,更多是受寵若驚——他頗有自知之明,當然清楚自己家族雖然有些名氣,可在名滿天下的燕司空面前,不過是個再尋常不過的無名小卒,怎麼就得這麼份天大青睞,料得他有此劫難不說,還不遠千里伸出援手?
他百思不得其解。
因感念燕清恩情,對荀彧的征辟和調度,都一概聽從,做事無不盡心,倒叫一些一開始只因燕清表現得額外看重他、而對他和顏悅色的同僚們,也真正對他有了好感。
只這次弟弟被調去做件秘密差事,連對他都三緘其口,他又是差點經過死別的人,對家人尤其放心不下,左思右想,還是決定厚著臉皮,向上官請求調動,忐忑地追隨弟弟的步伐去了。
臨走前突然被侍婢恭敬地傳達了燕清命令,道讓他們留下一會兒時,諸葛珪始料未及下,怔怔應了。
賓客已如潮水般有條不紊地退去,剩下呂布默然屹立在燕清身後,很是威嚴;郭嘉喝得肚皮滾圓,躺在席上動彈不得;燕清眸光清明,唇角微微帶笑,坐在主位上,溫和地看向他。
諸葛珪卻感受到了在那溫柔外表下的強大氣勢,心裏倏然一緊,就要帶著三子恭敬行禮——
軲轆軲轆。
所有人都沒錯過這一輕微的動靜,不約而同地看了過去。
只見兩三顆拳頭大小、金燦燦的橘子,不合時宜地從其中那個正學著父親做出一臉嚴肅、因彎腰行禮而鬆了對其鉗制的小孩袍袖裏,歡脫地滾了出來。
它生得圓潤,順暢無比地滾了一路,直到撞到躺著的郭嘉身上,才停了下來。
諸葛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