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設宴
回宣國的一路上,芮深對雲霽既有些敬佩又有些畏懼。
敬佩他心思縝密,考慮周全,算計人心,但畏懼的也同樣是這一點。
正常人都有個七情六欲,感情起伏,但這個季先生自始至終卻猶如一潭死水一般。
沒錯,一潭死水。波瀾不驚,沒有起伏,淡然地看著周遭的一切,只是偶爾會沈默,偶爾會搓搓手指。
仿佛看透了世間一切,仿佛算準了所有的動向,預料到了即將發生的所有事情。
甚至……不單單只是如此?
季先生怎麽會知道聞人木的情人趙玉蕾,還知道趙玉蕾有意逼迫聞人木娶她?
芮深想起了季先生教唆自己去騙趙玉蕾的那番話。除了教自己應該怎麽說之外,季先生還預測到了趙玉蕾會有什麽反應,說到哪一句話的時候,趙玉蕾會被說服。
而季先生說聞人木會救趙玉蕾,後來官兵果然就來了。去拜訪聞人木之前,季先生說他肯定會同意結盟,結果聞人木果然欣然同意了。
樁樁件件,料事如神,簡直就好像……開了天眼一般。
“你為何一直盯著我?”待芮深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盯著季雲看了不知多久了。
“先生料事如神,簡直……”芮深不覺得自己盯的時間過久了,反而像發現了什麽一般,“簡直是智而近妖,像妖怪一樣。
妖怪啊……
雲霽記得在上一世中,他也被人說成是妖怪,魅惑人心的妖怪。重生了一次,還是妖怪,算計人心的妖怪。
——
回到宣國的時候,陳博涉居然出城來迎接。
芮深深深感慨,自己出使過好幾個國家,卻從未享受過這個待遇,這次陳將軍移尊前來,想必是來迎接季先生的。
果不其然,陳博涉直接無視了芮深,走到雲霽的馬車旁。見他從馬車上下來,便伸手去扶,噓寒問暖之間,手卻一直捧著不放。
“沒有多辛苦,將軍不必掛心。”最後還是雲霽主動抽回了手,往後退了一步,陳博涉才反應過來。眾目睽睽之下,方才的自然而然的舉動,竟是有些莽撞了。
“今晚設宴給季先生接風洗塵。”陳博涉吩咐下去。
芮深記得自己似乎從未享受過這個待遇,每次出使回來報告完了,便淒淒冷冷地回家了。
不過季雲先生智而近妖,陳將軍愛才心切,似乎……姑且算是可以理解的吧。
——
晚上設宴的時候,陳博涉特地讓雲霽坐在了他近旁的桌子,不時地看看他,似乎怕他會中途借口離開一樣。
雲霽確實很想離開,他出訪了兩個國家,上下打點了那麽多關系,又是部署安排,又是計算謀劃,耗心又耗力。
舟車勞頓幾十天,終於回來了,卻連把面具卸下的機會都沒有,就被陳博涉這個大傻子拉過來說,這是專門為他準備的美酒佳肴。
雲霽看著那一桌珍饈鮮果,但只能喝點米酒,心中真是郁悶極了。還不如早點放他回去,卸了面具,洗個澡,吃點東西。總比現在這麽幹坐著,樂得輕松。
“先生的牙痛還是沒好?還是今晚的飯菜不合口味?”陳博涉見他幾乎沒怎麽動筷子,便有些著急了,想著肯定是這一路上沒把季先生照顧好。
“芮深!”陳博涉將正在啃雞腿的芮深叫過來,“我不是讓你一路上照顧先生嗎?為什麽先生還是……”
芮深是來照顧他的?雲霽聽著,不知道陳博涉是在講客套話,還是果真如此。
他一直以為芮深是陳博涉派過來監視他,怕他逃走的。
“一路上季先生有按時吃飯,也沒生什麽病啊。”
芮深記得他每次將飯端給季先生,季先生都會端入房中默默吃完,然後將空的食盒遞出來。
這一路上,季先生雖然沒長胖,但也沒變瘦啊?怎麽能責備他照顧不周?
雲霽也不得不替芮深打著圓場,“勿怪他,我只是今日行路久了,有些倦怠了,想早早回去休息而已。”
“這麽說,便是我的不是了?”陳博涉言語之間有些惱怒,“是我硬說給先生接風洗塵,使得先生無法回去休息了?”
陳博涉現在是實質上的一國國君,萬人之上。誰見了他不是得恭恭敬敬地鞠個躬。誰若是得了他的賞賜,約莫著得代代相傳,找個宗廟供起來。現在一片好心反而被他的下屬埋怨,他便有些拉不下臉來,有些慍怒了。
但要說發脾氣,雲霽才是想發脾氣的那一個。
陳博涉一句話說設宴就設宴。既然是為他接風洗塵,經過他的同意了嗎?沒有吧。
然後把他拉到近旁坐著,盯著他吃東西,給他說不的機會了嗎?也沒有吧。
就這麽自說自話地,見他不吃東西就發起火來,這個不講理的脾氣,真是跟上輩子一模一樣。
雲霽的眉頭也皺了起來,欲言又止,對上了陳博涉的眸子。
那深邃的眸子里面隱隱似乎有火光起,那緊鎖的眉頭間仿佛有山巒聳起,又有地震裂開。
那心里壓著的憤懣,轉瞬就要噴發。
真是年輕氣盛啊……比上一輩子還藏不住情緒,像只炸了毛的小老虎,所有的不滿都寫在了臉上。
對視了片刻,雲霽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不能和這個小孩子一般見識。不能像他一樣把情緒表露得如此直接。
雲霽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情緒強壓下去,臉上換上了謙卑的笑容,鞠了一躬,賠禮道歉道:“都是在下的錯,給將軍賠禮了。望將軍不要責怪芮公子,也望將軍體諒在下體力不支。”
轉念想一想,自己的行為確實也有些出格了。
生為一個主公的門客,竟然被主公在城門口迎接,還被專程設宴款待,又被特意安排在近旁的位置。
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待遇,多少謀士夢寐以求。
他倒好,席間油鹽不進,豈止是棄之如敝履,簡直就是變相反抗。
也難怪陳博涉會生氣了。
他語畢,以為會遭到陳博涉的責罰,但陳博涉聽到他體力不支,身體不好的時候,那些問責的情緒便全部被拋到了九霄雲外去了,急忙問:“先生體力不支?是哪里不舒服?”
被這麽一問,雲霽有些懵,他只是順口說一說,結果陳博涉竟然當真了。
“有些頭痛。”雲霽只能順著往下說,心想,上次是牙痛,這次是頭痛,將來可能五臟六腑的疼痛都要挨個兒細數一遍。
“來來來,快坐下。”陳博涉扶著雲霽坐在了他的位置上。
將軍款待眾將士,各自的席位是不同的。將軍的坐席上有繡織的軟墊,而眾將士的坐席上只鋪了草垛而已。
陳博涉怕他坐著草垛不舒服,特地將他迎到了自己的軟墊上。
周圍的將領和謀士看在眼里,彼此交換了個眼神,覺得主公對這名門客未免太重視了。
雲霽坐下之後,發現被下面這一雙雙的眼睛盯著,真是尷尬得不得了。
“將軍大人,”他慌忙想站起來,又被陳博涉按住。
“你若不舒服,就要與我說。不要勉強自己。”陳博涉的眼睛里面的火氣已經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滿眼的憂心。
被這麽一雙變得溫情了的眼睛註視著,雲霽突然心慌了起來。自己這麽總是裝病的,像是在……騙取他的同情和憐愛一般。
“我送你回去。”陳博涉準備將他抱起來。
“不勞將軍費心。”雲霽見他挽起袖子,馬上就要當著眾將的面將他打橫抱起來的時候,嚇得急忙招呼了芮深和邊興,“他倆送我回去就好。”
“是啊,我們送季先生回去……”芮深沒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倒是邊興看出了門道,急忙打住了芮深的話。
陳博涉的目光有些不悅,但也明白過來了。自己是堂堂大將軍,送一名病了下屬歸宅,的確是有些違了先例的。
“那你們就送季先生回去,好生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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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打發了芮深和邊興,雲霽終於覺得松了一口氣。
他用芊子挑了面具的邊緣,將面具慢慢地剝下來,然後拍打一下自己的臉,確定沒被悶壞,還有知覺。
只有夜深四下無人的時候,他才能真正放松下來,做回原本的自己。其余時間,他只能戴著那個平凡面孔的面具,扮演著溫順而忠誠的角色。
但扮演得多了之後,連他自己本身也變成了一張面具似的,冷冰冰的臉。
不會笑了,也不會哭了,就是那麽平淡如水的樣子,好讓面具貼在臉上,沒有太多的褶皺。
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盡頭呢?
如果陳博涉一統天下,順利登帝位了,那麽他是不是可以留下一代名相的稱號,功成身退,告老還鄉了呢?
雲霽打了燒了水倒進木桶里,揉了揉酸痛的肩膀,脫衣準備泡澡。
當他泡在熱水里渾身愜意,懶洋洋的不想動彈的時候,門外卻響起了大嗓門的一聲,打破了夜色的寧靜。
“季先生,你的頭痛好些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