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賭註
陳博涉的大軍渡漢水而南下,兩軍相持在了柳茂原。
平原對戰是北方軍隊強項,陳博涉一馬當先,立於陣前。一方是兵強馬壯,刀戟鋒利,一方是兵弱馬瘦,刀戟未磨。
當實力過於懸殊之時,什麽孫子兵法,三十六計都是空話。對陣之時,只有真槍實戰,只有實打實的廝殺,只有刀刀見血。
陳博涉的雙腳夾緊馬身,大聲一呵,那匹騏驥馬四蹄蜷成一團,又舒展開去,一跳便生生從一名矮個兒的士兵頭頂上高高越過。
他刀戟橫握,一路斬殺,一個揮刀便將馬上的將士斬落了首級,隨後又提起了懸於馬側的長矛,向下一揮一捅,便了結了兩名步兵的性命。
對方主將提戟前來應戰,雙方刀戟交錯在一起,刀鋒摩擦的聲音呲呲啦啦。一刺,一擋,一劈,一晃,雙方大戰了三十來個回合,不分勝負,各有得利。
對方主帥臉上有隱隱的得意,覺得戰場殺神不過是與他相當的實力。他提戟再戰,卻冷不防被馬身突然的傾斜摔到了地上,只見馬的前蹄被鋒利的刀戟齊刷刷地砍斷了,鮮血四溢,那戰馬發狂地發出一陣陣嘶叫和哀鳴。
陳博涉居然砍了他的馬匹的前腳,如此小人……但他來不及譴責和細想,陳博涉已經提起重矛捅穿了他的喉嚨。
“主帥已死!”陳博涉大吼一聲,傳令下去,正在廝殺的士兵們口口相傳,不斷地將這個消息擴散開去。
宣國的士兵聽聞之後,更加英勇,迎面相峙之時,不躲不閃,不要命似的揮刀立砍。
戰鼓聲聲,越擂越響,步兵推進的速度也是越來越快,而南方聯軍則潰不成軍,所以很快便推進了二十里,來到了琛州城下。
琛州城是通南北之要道,奪琛州定天下的說法也不是空穴來風,香南國自然派了重兵把守,在城頭安置了三排弓箭手,其中一排還是火箭。
“今晚在距城五百米的地方紮寨。”陳博涉吩咐下去。天色已晚,箭的射程之內,他們還不敢靠近。
“是攻城還是圍困?”參將問。
“圍著,他們的糧草不夠。”陳博涉不知從哪里得知了南方三軍缺糧的消息,仿佛早已經想好了對策。
在圍困琛州城,斷其水源的同時,陳博涉分兵去攻打景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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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震沒想到三國聯軍在柳茂原敗得如此迅速,也沒想到陳博涉會離開琛州城轉而朝景國進軍。
景國和香南國之間崇山峻嶺,山高地險。
當初北蠻的軍隊就是受困於景國山中的地形,而始終無法占了景國,殺了司空平山,使得司空平山有機會做大做強。所以說,司空一族能在景國安心地做了那麽多年的國中之國,有一半的原因是要歸功於景國的地形。
一般南征的線路都是先奪了琛州城,以琛州城為據點向南縱深,取香南國地盤,再往東部平原和河谷地帶征伐,一路東進,攻打大滄國。
但陳博涉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放著琛州城還未攻陷,轉而往西,來攻打景國。
“主公,不用心急。”巫合說著安慰司空震的話,心里卻有些沒底。
有些消息說,三國聯軍之所以在柳茂原潰敗得如此徹底,是因為兵器品相不好。他將傳話的那個人殺了以封其口,但保不準這話已經被流傳了出去。
如果兵器不好的話,豈不是全是他這個後勤的責任?這件事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司空震知道了。
他是個小人心思,小人行徑,明知是自己收受賄賂導致了這起禍事,卻不是想著如何止損,如何挽救,而是想著如何欺瞞,如何討好,如何在大難臨頭之時,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雲霽之前還想著他可能會征調景國的生鐵,而讓白虎炸了鐵礦坑,但巫合連這一點都懶得去想辦法了。他一邊穩著司空震,一邊為自己鋪了個逃亡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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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博涉的軍隊在景國山中如有神助,非但沒被困在層巒疊嶂之中,反而跟當地人一樣,對山中地形了如指掌。他們走了一條古戰道,從而避開了地勢險峻的十四峽和劍山澗。一天天地逼近景國的國都錦城。
司空震調景國的余軍前去迎敵,但在這個緊要關頭,熟悉帶兵打仗的巫合卻跑了。
司空震自從將國內大事小事全部交給巫合之後,已經十年沒有領兵打過仗了,此時不得不被逼著披掛上陣,再也顧不上磨他漂亮的指甲了。
殘陽如血,旌旗獵獵,陳博涉的大軍兵臨城下。
景國的士兵作戰紮實且忠誠,許多都戰死到了最後的一刻,卻也無力回天。
司空震最終妥協了,擡手道:“開門。”
城門已經被攻城的圓木撞擊得破破落落,即使他不開,陳博涉的軍隊遲早也會攻進來。他下令開門,不過是表明一個投降的姿態罷了。
城門打開之後,那位年輕的將軍騎著高頭大馬,領著勝利者的軍隊,魚貫而入。
他背光而立,血紅的夕陽就在他身後,成了他身後的背影,成了他的旗幟,成了他的宣言。
他,陳博涉,就是那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戰場殺神。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這次他的季先生真的迎他進城了。頂著一張他認不出來的,陌生的面孔,混在觀望的人群之中,看著那位高高在上的將軍和他的勝利者的姿態。
背了光的面容,即使模糊不清,英挺的鼻梁卻依然能勾勒出了個英俊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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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圍觀的那些陌生、巡視、打量、憤怒和憎恨的目光之中,只有雲霽的眼神先是有些吃驚,隨後又了然,恢複了如水的平靜。
吃驚的是,陳博涉居然舍近求遠,不去攻打大滄國,反而要西進來攻打景國。
他當初以為景國會是三國之中最後一個被攻破的,所以便一直留在了景國。現在看到陳博涉居然都進城了,當然會吃驚。
而吃驚之後的了然,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大概能猜到,陳博涉急於攻破景國的原因。
大概是因為他暗暗送去了景國東邊山中的地圖吧。
他怕陳博涉入景國會在山中迷了路,所以便繪了一份地圖,委托蘇善交給了陳博涉。
陳博涉大概是因為看了他留了地圖,想著他依然還是停留在景國之中,便迫不及待地攻破了景國吧。
當然,也可能不是這個原因,只是他多心了而已。
——
雲霽看了會兒熱鬧便轉身走了,回到了樂弘道人的住所。
司空震的府邸已經被陳博涉接管,錦城出入都被戒嚴了,他一時逃不掉,只能厚著臉皮求師父再收留他一段時日。
“錦城淪陷了,不知道醉仙居的好酒還有沒有哦。”樂弘道人對他這種,將自己這里當作避難所的行為頗為不齒,“你若想逃,便該逃得遠些,躲在他眼皮子底下算是怎麽回事?”
雲霽嘆了口氣,奪過了他的酒壇子,也給自己灌了一口,“我就是蠢,就是傻,說了要幫他打天下,怎麽能食言?”
“你這麽暗暗幫他,他若記得你的功績,倒算有情有義,不枉你忠心耿耿。但若他有狼子野心,將你兔死狗烹,你連個狡辯的立場都沒有。”樂弘道人道:“天下人只知道有陳博涉,不知道有你,你若被他殺了,也是無聲無息的。別說英名了,你連個英魂都剩不下。”
“他不會殺我。”雲霽又灌了一口酒。
“小兔崽子,給我留點兒,”樂弘道人急忙奪了回去,“他當初是因為大業未成,要用你,才將你好生款待。當他一統天下,登基成了皇帝之後,你便無用了,但你的權力已經太大了。他不殺你,難道留著你在他的面前蹦跶。”
權力太大了嗎?好像的確如此。
他輕易便調動了宣國的生鐵和邑國的芙蓉玉,輕易便讓兩個臣子,蘇善和嚴榕,聽了他的安排,從了他的計策。
之前似乎也被指責過是僭越之舉,陳博涉卻撒謊說是他的意思,硬是幫他攔下了。
這次的這個僭越,比之前的可是大得多了,陳博涉還是會縱容他嗎?
若是縱容,便不是一個合格的主公,因為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王子犯法,應與庶民同罪。
但他不相信陳博涉會真的治他的罪,也不相信陳博涉會殺他。能這麽推測的理由,無非只有一個……
他是拿陳博涉對他的感情在賭,他是拿陳博涉對他說過的話,做過的承諾在賭。
只是不知道,這個賭註是太大了,還是太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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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會殺我!”雲霽辯解道,他酒量不好,喝了三口之後便微微有些上頭,面頰上泛起了酡紅,“我知道的……他不會殺我,也不可能殺我!”
“就算不殺你,也會軟禁了你,讓你不得接觸朝堂政務。”樂弘道人打了個酒嗝,“不信啊……咱們走著瞧。”
陳博涉會殺我嗎?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
古往今來的君臣關系,無非便是如此。
當天下一統,太平盛世,他這個謀臣,便該歸隱了,消失了。
其實他也隱隱有了野心,或者說是不甘心,不止想當個亂世的謀臣而已。他更想當的是治世之中,一位治國有道,待民如子的良臣。
不是靠玩弄權術和謀略,不是靠操縱物資和人心,不是靠殺人來救人,不是靠暴力來消除暴力。
他想做的,是治大國若烹小鮮,是為生民立命,為天下立心,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可惜,這個野心他本不該有,這個抱負他實現不了。
陳博涉一統天下之時,便是他該消失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