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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身》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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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天的大學校園也有人,但沒有了我住院時祥和熱鬧的氣氛,人們行色匆匆,在這樣的暑天仍穿著白大褂,臉上一副顧不上天氣炎熱的表情。人們星期天來大學各有重大理由,如同我一樣。

 進了研究室,橘小蛆笑臉相迎。看到她的表情,我不覺一怔,她的臉上有種光彩——這在我出院時也感覺到了。間隔十幾天,這種光彩似乎有增無減。

 「重返社會感覺如何?」她的語氣充滿親切感。此刻我不想讓她不安,就摸稜兩可地回答「還行」。大概是我說得有些不自然,她頓時面露孤疑。

 她把我帶到另一個房間,若生已經等在那兒。照例問候之後,他馬上開始心理測試和智能測試,橘小姐在一旁做筆記。若生仍然面無表情,可能那是試驗者的方式,可我覺得自己純粹被當成了測試材料,不大舒服。

 「通過重複這些測試,也能看出人的性格?」心理測試時我問道。

 若生變換了一下虛無的表情,回答:「是的。」

 「不能讓我看看結果嗎?」

 「看結果?」他瞟了一眼橘小姐,「為什麼這麼問?」

 「我想知道。想知道自己現在是怎樣的人,如果可以,還想看看我以前的資料。」

 他使了個眼色,橘小姐出去了,大概是去向堂元博士匯報。我確信自己扔出的石頭像預料的那樣激起了漣漪。

 「下次測試之前我考慮一下。」他說完接著測試。

 結束後,他讓我去教授的房間。橘小姐正和教授說話,我進去,她隨即離開。

 「有什麼煩惱嗎?」博士讓我坐在沙發上,他坐在對面問道。他的語氣很輕鬆,我卻覺得意昧深長,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不如說是疑問。」

 「嗯,是什麼?」

 「副作用。」我單刀直入,「腦移植手術沒有副作用嗎?」

 「副作用?」像在思考這個詞的意思,博士重複了一遍,「這要看具體情況了,條件不同,結果也不同。」

 「我呢?有產生副作用的可能性嗎?」

 「你的情況,」博士看似在慎重考慮措辭,慢慢舔了舔嘴唇,「我們預想不會有副作用。我以前跟你說過,你和捐贈者的腦神經細胞配型很理想。就像是給機器裝上了純正的配件,應該不會有不協調的感覺。你也沒有頭疼或產生幻覺,對吧?」

 「確實沒什麼不協調感。可……總覺得哪兒不對勁。」

 「是什麼?」

 「和以前的自己不同……性格、愛好什麼的,想法也是……」我如實對他說了這一星期發生的各種事,主要是上班的事,還有和阿惠約會時感覺到的一些變化。我隱瞞了兩點,一是對阿惠的感覺,一是對臼井起了殺心。

 「嗯,」博士探過身來,想窺探我眼睛深處,「大慨是長時間與世隔絕的緣故。不光是你,結束與病魔作戰的生活、回歸社會的人,會以不同於以前的態度來看世界,這不奇怪。」

 我搖搖頭:「不是一回事。我出院後還一次都沒拿過畫筆,不,拿是拿過,一點都畫不了,完全沒有靈感。您看過我的素描本吧?應該能看出筆法在變化。我內在的變化從住院時就開始了。」聽我說到畫畫,博士陷入沉思,像是在找個合理樂觀的解釋。我繼續問:「是不是可以認為,是移植的部分產生了影響?」

 他像突遭猛擊似的睜開眼,揚起眉毛:「你說什麼?」

 「捐贈者的腦,您不認為為是它影響了我的腦嗎?」

 「為什麼會這麼想?」

 「關於腦移植,昨晚我想了一晚上。我的一部分腦因事故受損,便移值了別人的,也就是捐贈者的腦片,對吧?」

 博士沉默著點點頭。

 「我不知道那是整體的百分之幾,假設是百分之十,姑且算我的心還能維持原樣。但要是把比率提高到百分之二十,我的心仍然沒變化嗎?接著上升到百分之三十,如果我原來的腦只剩百分之一,而捐贈者的腦佔了百分之九十九,還能說那樣的腦所控制的心仍是我自己的嗎?我無法這麼認為。雖說不能跟腦移植的量成正比,但我想應該會產生相應的變化。」

 這是我冷靜思考了以前阿惠無意間說的話之後的想法。她問過,如果你的腦全部按掉,那還是你嗎?

 「你這種想法有本質上的錯誤。」博士說,「第一,腦移植不是修補損壞的混凝土牆,移植的可能性存在著界限,完好保留相當的部分是前提條件。第二,所謂的心並不是腦細胞本身,它是電波交換產生的結果,所以極端地說,即使你的腦袋裡裝的完全是別人的腦,只要電波程序是你自己的,就可以說還是你自己的心。」

 「用一個人的腦可以組裝另一個人的心電程序?」雖然有點偏離主題,我還是吃驚地問。

 「以現有的科學水平當然不可能,但腦移植不是這個層面的問題,它只不過是因為進行電波交換的腦的一部分受損,用別人的腦片來取代,去恢復原來的程序而已。程序包含心的功能。」

 「可移植的腦片不一定和原有的那部分腦起同樣作用吧?我倒覺得,有差異是理所當然的。」

 「大概會不一樣。」博士淡然承認了這一點,「但這種差異不至於改變程序——我說的移植可能範圍內的情況。也許會產生一點細微變化,但我認為它們不會表面化。」

 「根據呢?」

 「平衡感覺。人腦具有的平衡感覺令人吃驚。我想你也知道,人有右腦和左腦,分別有著運行不同意識程序的記憶容量。事實上我們知道,做腦分離手術會產生不同意識,但左右腦在被腦粱這以紐帶聯結時,意識會達到統一,因為兩者的程序會協調合作,微小的腦部位變化會被抵消。」

 「那能說是微小變化嗎?移植可能的界限真的沒有多大?」

 「現有技術條件下是這樣,關於這點,大概今後也不會有顯著進展。」

 我不是理解不了博士的解釋,但還是無法釋懷。他說的固然有道理,但事實上我已注意到自己的變化,這些變化絕不是環境變化造成的,也不是錯覺。

 我稍稍換了一下問題的角度:「先不說移植腦片的影響,以前沒有因事故或腦手術給患者的精神帶來影響的例子嗎?」

 博士雙手抱臂,盯著天花板看了一會兒,說:「這個,是有的。最好的例子就是腦蛋切除術——大概說最壞的例子更合適——確切地說叫前額葉白質切除術。手術很簡單,就是在額頭口一側開個小口,切斷某個神經纖維,這種手術用在精神分裂症患者、行動異常者或疼痛劇烈的癌症晚期患者身上。手術後患者的精神狀態會變好,疼痛感會變遲鈍,但另一方面,會帶來積極性減弱、與人交往產生障礙、過度興奮等人格變化。現在這一手術已被廢止,它可以說是無知導致的失敗。除手術外,還有因事故導致頭部受傷而產生性格變化的例子,聽說有一個勤奮、溫和的男子因爆炸事故摘除了前額葉之後,變得暴躁、衝動、不自信了。」

 「不能保證這種變化不會在我身上發生,對吧?」

 「我不能保證,但我想不可能發生。博士挺了挺胸,剛才說的例子,都是因為腦原本的狀態起了變化才發生的情況,而你的腦保存著完好的形態。我可以自信地說,這世上至少有五萬人的腦都不如你的完整,卻相信自己是正常的。」

 「但我的腦動過刀子,就算極微小也還是有可能發生變化吧?」

 聽我這麼說,博士面露難色:「科學家不能說可能性為零,即使它無限接近零。」

 「無法解釋我最近的心境變化嗎?」

 「不能。不過你剛才說得挺好,環境變化——沒錯,就是它。就算沒做手術,它也會如神的啟示一般出現。」博士說到這兒,桌上的電話響了。他拿起話筒說了兩句,轉身問我:「我可以離開五分鐘嗎?」

 「請便。」

 他出去之後,我琢磨著剛才的話,覺得他撒了謊。很奇怪,身為實驗對象的我在敘述重要信息,他卻毫不重視。我很難理解身為科學家的他竟然持這種態度。

 我從沙發裡站起來,走近他的書桌,書架上擺滿了專業書籍和文件夾,大概拿過來看也不知所云。

 我的視線停在一個似曾相識的薄文件夾上,便抽出來打開,果然,裡面記載著給我供腦的捐贈者資料。對關谷時雄這個名字我還有印象。我從紙簍裡撿起一張廢紙,記下了關谷時雄的有關信息,特別謹慎地抄下了他的住址和電話號碼。

 不許打探捐贈者的情況——這是堂元博士的命令,但現在的情況已經不容我多想。

 博士回來了,剛好五分神。這時我已經坐回原處。

 「若生把你的測試結果作了電腦分析。結論是,非常正常,絲毫不用擔心。你還是原來的你。」他並沒顯得多得意,只是點點頭,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能讓我看看分析結果嗎?」

 博士略顯驚訝地皺起眉頭:「不相信我們?」

 「我只是想親眼證實一下,心裡很不安。」

 「沒必要。再說就算看了你也理解不了。只是羅列著一堆枯燥乏味的數字。我也不是不明白你的心情,這樣吧,我們去把它整理成你能明白的形式。」

 『拜託了。」我微微點頭,抬起眼睛看他。四目相對的瞬間他躲開了視線。

 【堂元筆記 5】

 七月一日,星期日。

 必須尊重測試結果,這是科學家應有的態度。

 成瀨純一的人格發生了變化,這無論從哪餓角度來看都顯而易見。我們正在構建理論來解釋這種變化。

 與初期階段相比,心理測試和性格測試的結果都有了很大變化,本人自己覺察症狀也是理所當然。

 問題是今後怎麼辦。我們的々理論尚未成熟,很大程度上得根據電腦分析去推測。未來不可預測。

 成瀨純一正在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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