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明
1
峰岸離開被窩時,已將近十一點,但他還是感覺昏沉沉的。
他並不是睡昏頭,而是沒睡飽。昨晚他始終無法成眠,結果他在快天明時喝了杯威士忌。
他在坐墊上盤腿而坐,茫然望著空中。朦朧中,他依稀記得自己做了幾個夢。毫無脈絡可循,莫名其妙的影像,一一拼湊成夢境。當中還有自己跳躍飛行的畫面,此刻的不舒服感,似乎就是源自於此。
真是夠了──他如此低語。夢見自己跳躍飛行,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
高中時代的峰岸,人稱「小樽怪童」。每每出賽都贏得冠軍,也曾多次蟬聯冠軍。面對同是高中生的對手,他自信無人能出其右。也曾向朋友和競爭對手發出豪語,說他就算現在加入日本代表隊,相信也不會表現太差。
到了高三那年,開始有不少人前來挖角,全都是知名的企業隊。峰岸猶豫良久,最後決定加入原工業。這是個經營多年的隊伍,過去造就了多位知名選手。而最吸引他的原因,是隊上由籐村擔任教練。因為他早有耳聞,籐村是最棒的指導教練。
加入企業團體後,他首先嘗到的是日本代表隊的嚴苛。青少年與成人,其練習量與競爭激烈的差異,根本無法相提並論。
比賽時的壓力也遠遠高出許多,而且當中還有不少爾虞我詐。
在某次比賽中,峰岸完成第一次跳躍時,首次暫居領先。光是這樣他便已相當興奮,但他在等候第二次上場跳躍時,其他滑雪跳躍的前輩們輪流前來和他攀談。
「喂,你也太拚了吧。」有人笑著這樣對他說,也有人告訴他:「希望你第二次跳躍能超越八十五公尺。這樣就肯定能奪冠。」讓他特別在乎這具體的數字。甚至有位前輩還拍著他的肩膀,很明白地對他說:「這是你第一次贏得冠軍,對吧?」
他們的目的都是要造成他的壓力。這是個追求勝敗的世界,所以也是理所當然,但當時峰岸還沒習慣這種爾虞我詐。而對他影響最大的,是有人在他身後若無其事地談論:「右邊吹來的風好像增強了。」
對習慣往左彎的峰岸來說,右邊吹來的風正是他的罩門。結果他第二次跳躍失敗了,因太過在意風向而用力過猛。事實上,右邊根本沒風。那些人在他身後交談,只是為了讓他感到緊張而運用的策略罷了。
有了幾次教訓後,峰岸已能在一次賽季中奪得幾場冠軍。並在他二十三歲,也就是高中畢業後的第五年,達到顛峰。在日本全國大賽中奪得優勝,參加世界盃同樣也表現不俗。
我想維持實力,好參加下次的奧運──這是峰岸唯一的心願。
就在這時,他的身體遭遇了意想不到的事故。
那是一場九十米級的比賽。在這天的比賽前,他一直保持絕佳狀態。他心想,如果能維持這種狀況,今天也有可能獲勝。
接著他展開第一次跳躍……
當他從助滑坡滑下時,感覺一切都很完美,姿勢比平時更穩定,腳掌緊緊抓牢雪地。
他加速滑行,進入飛躍跑道。接著使勁一躍。角度、時機,理應都掌控得很完美才對……
當時他為何會那麼做,峰岸至今仍不明白。可是看錄像帶回放,那的確是不爭的事實。
理應是一次完美的跳躍,但他卻在躍出後縮起雙腳。顯而易見,如此一來,他將完全無法承受升力,最後倒栽蔥落地。
他就此墜落。同時下半身感受到一陣劇痛,意識頓時遠去。有人衝向他,向他叫喚:「喂,你不要緊吧?」但那聲音聽起來就像來自牆外一般。
他受的傷,病名為左膝關節處的複雜性骨折。
「你跳得太完美了。」籐村凝望醫院窗外的景色,如此低語。聲音相當平穩。「因為跳得太完美,身體前後都沒受到風阻,因而產生一種宛如置身真空中的不安感。滑雪跳躍的選手要是感覺不到風的存在,反而會產生恐懼。明知這時縮腳會造成反效果,但是卻本能地採取這種行動,對吧?」
峰岸在床上坐起身,望向房內的白牆。他怔怔地聆聽籐村解說,但對於自己在甚麼念頭下做了甚麼,沒半點記憶。因為他躍離跳台的瞬間,腦中一片空白。
籐村回過頭來,靜靜注視他的雙眼。接著他以堅決的口吻說道:「你得戰勝那種恐懼。這樣才會變得無敵。」
「我還能飛嗎?」峰岸指著石膏問。
「當然。就連鳥也是會換羽毛的。」籐村很肯定地應道。
接著,果然如籐村所言,一年後,峰岸重新站上跳台。一開始是和這段空白期所產生的恐懼對抗,但他很快便度過這個時期,以前的感覺再次甦醒。
然而,他始終無法恢復以往的成績。感覺明明一樣,但落地點卻比預期的短少許多。
「你的肌力和爆發力都已恢復。」籐村說道。「簡言之,你的感覺已亂。當務之急,就是先認清這點。」
感覺是滑雪跳躍選手的財產。是否擁有好的感覺,足以左右一名選手的技藝高低。
峰岸默默反覆練習。聽取知名選手的建言,重複看自己過去顛峰時期的影帶。他想發現自己心中究竟是哪裡亂了。
※※※
正當他為此所苦時,年輕選手輩出。他們就像昔日的峰岸,展現出無所畏懼的跳躍英姿。曾幾何時,峰岸在比賽中上場的順序,已排在前頭。這表示他的排名一路往下掉。
榆井明高中畢業後加入原工業時,峰岸正處於這種狀態。
峰岸很明白榆井的實力,但和他一起練習後,又受到新的衝擊。
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榆井第一次贏得優勝時。那是電視台在大倉山舉辦的大賽,感覺上觀眾比平時來得多。
榆井在第一次跳躍中,跳出最長距離而暫居首位。但因為今天天候狀況佳,暫居次位的選手僅以些微差距緊追在後。第一次跳躍結束後,眾人都認為勝負難料。而領先集團的選手們,這時當然會對榆井施壓。然而,在這種時候,他們的陰謀根本起不了作用。
第一次跳躍結束後,選手們走進上蠟室,為滑雪板上蠟,準備第二次跳躍。榆井打從走進上蠟室之前,便一直開心地大呼小叫。
「我領先,領先耶。我的第一次優勝。」他的聲音尖銳刺耳。峰岸提醒他安靜一點,但他卻還是笑咪咪的模樣。
「這位大哥,你這麼開心好嗎?」一名資深的選手低聲道。「滑雪跳躍是兩次決勝負耶。會發生甚麼事,還不清楚呢。你也有可能會墜落哦。」
接著他轉頭面向身旁的選手,說了一句:「對吧?」詢求對方附和。那名選手也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看著榆井。
但榆井面不改色。聽完那名資深選手的話後,他重重點頭,開朗地笑道:「說得是,會發生甚麼事,還不清楚。也有可能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在比賽中跌倒。」結果反而是令那名資深的選手臉色大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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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上跳台後,有許多雜音傳向榆井。但他完全不以為意。大家想讓他在意優勝的事,對他造成壓力,但打從一開始他便深信自己會贏得優勝,所以根本沒效。結果他獲得壓倒性的勝利。其他落敗的選手,見他那樣的態度,恨得咬牙切齒,但還是拿他沒轍。
「那傢伙比想像中來得奸詐。」第二次跳躍失敗的那名資深選手,在峰岸耳邊低語道。
那天下午,電視播出比賽情形,所以峰岸在房間裡與榆井、籐村一起觀看。第一次跳躍越過K點的榆井,一面拍手,一面滑下助滑坡。當他在減速道停下時,他側身面向屏幕,雙手比出勝利手勢。他是在比給誰看呢?正當峰岸感到納悶時,一旁的榆井笑出聲來。
「啊,糟了。電視台攝影機在拍我啊?」看來,他是向觀眾比出勝利手勢。
那天晚上用完餐後,榆井點了一份蛋糕。將水果蛋糕擺在桌上後,他從口袋裡取出某樣東西,插在蛋糕上。原來是螺旋形狀的蠟燭。他朝蠟燭點火,唱了首莫名其妙的歌後,吹熄燭火,然後一臉開心地吃起了蛋糕。
「這是慶祝贏得優勝唷。」他說。
見榆井將叉子送入口中的神情,峰岸心想,他並不是奸詐,只是神經構造異於常人罷了。峰岸不只注意到他的精神層面,當然也從他的跳躍技術中看出他的天才特質。特別是他做出飛行姿勢後的速度,總令他為之瞠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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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岸腦中浮現一個念頭。
那是在他的滑雪跳躍生涯中,最後下定的決心。
※※※
猛然回神,峰岸已來到健身訓練館。
這座健身訓練館是圓山飯店為了因應各種運動選手集訓之用,特別建造的。位於別館一樓,就在峰岸他們住宿的房間隔壁。
峰岸坐在舉重練習凳上,歎了口氣。
──為甚麼想到那種事?
他想起當時自己下定的決心,緩緩地搖了搖頭。到頭來,他當時的「想法」,根本就是一項錯誤。那不過只是幻影罷了。
峰岸伸手抵著前額,接著摸了摸臉龐,他覺得有點頭痛。彷彿胃部被人往上頂著,甚至有些微微想吐。
他摸著臉龐的手突然停住,注意力移向從指縫間看到的東西。正是峰岸他們房間的窗戶。雖然已拉上窗簾但並未關緊,可從縫隙看見房內。
峰岸站起身,走向窗邊。為了防盜,窗上設有窗格。他隔著窗格窺望房內。可清楚看見房內的暖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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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首先想到的,是上週四的夜晚。
他鎖上房門,坐在暖桌前,然後從手提包裡取出準備好的東西。一個是裝有烏頭鹼的瓶子,另一個是從榆井偷來的維他命膠囊。
要做的事很簡單。只要將膠囊內的藥換成烏頭鹼即可。不過,這是劇毒,處理時馬虎不得。他套上事先備好的橡膠手套,並戴上口罩,以掏耳棒將毒藥裝進膠囊中。
做出幾個含有劇毒的膠囊後,他結束這項工作。接著將鋪在暖桌上的報紙、橡膠手套、口罩、掏耳棒,全部收進塑料袋,塞進手提包裡。
接著他將一顆有毒的膠囊放進一個小塑料袋裡,收進衣服口袋中。其餘的有毒膠囊與維他命膠囊混在一起,確認數量後收進藥袋中。正巧這個時候,榆井似乎剛領回兩週用量的維他命,數量不少。
藥袋也同樣放進衣服口袋裡。
至於關鍵的烏頭鹼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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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岸走向健身車,鬆開固定坐墊高度的螺絲,連同座管一起往上拔。座管的中間是空洞。現在以膠帶封住。
撕下膠帶,可以看見裡頭塞了一個塑料袋。峰岸伸指進去將它取出。
裡頭裝有多餘的膠囊和一個細小的瓶子。瓶內的白色粉末就是烏頭鹼。
峰岸注視那裝有毒藥的瓶子,雖然只有一把大小,但這便足夠再多殺幾人。
不過,現在他只需要再殺一人即可。殺了對方,再佯裝成是自殺。將對方偽裝成是殺害榆井的兇手,加以毒殺。
在那之前,他不能丟棄毒藥。
他正準備將毒藥放回管中時,突然就此停止動作。因為他為了不讓塑料袋的袋口打開,特地用橡皮筋綁上,但他覺得綁法有點可疑。
為了謹慎起見,他鬆開橡皮筋查看,結果為之愕然。
裡頭明顯有碰觸過的痕跡。感覺像是有人從塑料袋中取出瓶子,然後又放回原處。
他手指打顫。
──到底是誰會查看這種地方?
此時峰岸腦中閃過一個念頭,自己該不會是在藏毒藥時被人給撞見了吧?可以從隔壁房間的窗戶看見訓練館內。但他在藏毒藥時,應該已充分注意過四周才對。
峰岸將裝有瓶子的塑料袋塞進座管內,讓坐墊恢復原形。接著他跨上坐墊,踩起了踏板。起初沒甚麼變化。但用力踩了幾下後,微微發出卡啦卡啦的聲音。
他暗啐一聲,離開坐墊,再次拆下坐墊,取出塑料袋。
──竟然會這樣!
我真是太丟臉了。
也許是有人在進行踩腳踏車訓練時,發現有怪聲,因而拆下坐墊。然後發現這個塑料袋。
「竟然會是這樣!」這次他發出了聲音,一再反覆地喃喃自語。要是有人發現這裝有毒藥的小瓶子……
※※※
當他呆立原地時,發現飯店的櫃檯人員從外面走來。這座訓練館的出入口是一扇玻璃門。
「峰岸先生,原來您在這裡啊。」櫃檯人員一副鬆了口氣的神情。
「有甚麼事嗎?」峰岸問。他掌心出汗,伸手往長褲兩側擦拭。塑料袋放進自己口袋中。
「警察來了。」
「警察?刑警不是每天都來嗎?」
「不,事情是這樣子的……」櫃檯人員似乎自己也不太明白,側著頭說道:「他們說有事要找您,務必要見您一面。」
「嗯……」峰岸嚥了嚥口水,發出很大的聲響,令他擔心是否連櫃檯人員都聽見了。
「他們在餐廳等您。」不過櫃檯人員對他的表情變化沒甚麼興趣。
「我馬上就去。」
櫃檯人員離去後,峰岸環視訓練館內。他的目光停在舉重練習凳上。他抬起練習凳,拆下其中一隻腳的止滑墊片。這隻腳同樣也是鐵管做成。他將塑料袋藏進裡頭。
處理完後,他邁步離去。感覺雙腳在顫抖。
──現在不是沉浸在回憶中的時候。
他想再次嚥口水,但口中無比乾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