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榆井明亡故的翌晨,佐久間與新美兩人駕車前往宮之森跳台滑雪場,接著又前往圓山飯店。因為他們聽說滑雪跳躍代表隊仍照預定在宮之森練習,這才前往跳台滑雪場,但後來又得知只有峰岸一人留在集訓住處裡。佐久間他們的目的就是要和峰岸見面。不過,早晚勢必得和滑雪跳躍的所有相關人員見面。
圓山飯店位於西二十七丁目。從宮之森出發,行經圓山動物園和圓山球場旁,會來到和大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圓山飯店就位在十字路口的一角。四層樓高,算不上是新建築。整面玻璃的玄關前,停靠著數輛廂型車。
走進裡頭一看,是一個只擺了兩張桌子的小型大廳,櫃檯位在大廳的角落。櫃檯裡有名戴著眼鏡、個頭矮小的男子,怔怔地望著佐久間他們。
佐久間走近櫃檯,向他點頭,說他想見原工業的峰岸先生。
「峰岸先生剛才去餐廳了。」男子重新托起下滑的眼鏡,如此應道。由於他們常以此作為集訓住處,所以滑雪跳躍相關人員的長相和姓名,他似乎都瞭如指掌。
打開名為「紫丁香」餐廳的大門,一名身穿藍色防風外套的男子映入眼中。記得昨天在宮之森見過他。年約三十,修長的體型和選手相當。
他坐在裡頭的座位,正與一名穿西裝的男子交談,此人年約四十多歲。佐久間他們朝附近的座位坐下後,向女服務生點了咖啡,順便悄聲詢問那名男子是否為峰岸先生。女服務生應了一句「是的」。
過了約十分鐘後,兩人站起身,峰岸像是在朝對方說「請多指教」,穿西裝的男子微微低頭行了一禮後,步出店外。
見峰岸一臉疲態地坐回椅子,佐久間他們馬上起身。走近後,峰岸也發現了他們,擺出提防戒備的動作。
「我是西警局的佐久間。這位是新美刑警──不介意同坐吧?」
他們拉開了峰岸對面的椅子之後,峰岸點頭應道「可以,請坐」。他的膚色微黑,長相略顯粗獷,眼中帶著提防之意。
「剛才那位是誰?」佐久間視線望向門口。
「是公司裡的人。榆井發生那種事,在公司裡也引發不小的風波。」峰岸以沉重的口吻如此說道,接著轉動頸部,像是要放鬆緊繃的雙肩。
「因為他是那麼傑出的選手,對吧?」
「不只是這樣。」峰岸說:「因為我們的滑雪隊只有榆井一人。事實上,經過這起事件,我們的滑雪隊已經瓦解。接下來,我只能繼續在這個集訓住處再待兩、三天了。」
「那可真是個壞消息。今後你有何打算?」
「先暫時在家裡等些時日,應該會被調回原來的職場吧。我猜應該是業務相關的工作。」
說到這裡,峰岸納悶地望著刑警。「請問……關於榆井的事,是否已查出些甚麼?」
「這個嘛……」佐久間停頓了一會兒,才緩緩取出記事本。「解剖的結果出爐,已經查明是甚麼毒了。名叫烏頭鹼(Aconitine),是從烏頭(Aconitum)中分離出的劇毒。」
峰岸不發一語地頷首。就算告訴他毒藥的名字,他應該也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吧。
「我說峰岸先生……」佐久間舔了舔嘴唇。「問題在於,榆井先生為何會服下這種毒藥。」
「他是自殺嗎?」
面對峰岸的提問,佐久間搖了搖頭。「不對。」
「這麼說來……」
「你知道這個東西吧?」佐久間從口袋裡取出一個小塑料袋。裡頭裝有紅色的膠囊。
「那是榆井的維他命吧。」話甫一說出口,峰岸立即倒抽一口氣。接著他以充血的雙眼望向佐久間他們。「難道說,這裡頭……」
「正是這樣。」佐久間平靜地說:「我們扣押的藥物中,有五顆膠囊驗出含有毒物。每顆膠囊都是密合的,但細看後會發現,有用剃刀之類的工具割開過的痕跡。事後再用接著劑黏合。我們推測,榆井是昨天吃完午餐後,想補充維他命,結果服下裝有劇毒的膠囊。」
「聽你這麼說來,榆井他是……」
「沒錯。」佐久間頷首。「榆井先生是被人謀殺。」
這句話似乎一時令峰岸說不出話來。他嘴巴微張,視線在桌上的空間游移。
「因此我們想詢問你關於維他命的事。」
佐久間話說完後,隔了一會兒,峰岸才應了聲「是」。目光往兩位刑警臉上聚焦。
「榆井先生是從甚麼時候開始服用那種維他命?」
「啊,是從甚麼時候開始的啊……」他似乎仍未恢復平靜,焦急地拍打著額頭。「啊,我想到了。應該是從去年春天開始。向石田醫生咨詢,決定藥的用量。」
「你說的石田醫生,是石田醫院的那位嗎?」
「是的。」
這是位於飯店南方兩百公尺處的一所醫院。昨天趕來宮之森的,也是這位醫生。佐久間早已從印在藥袋上的醫院名稱,得知給榆井開藥的人是石田。現在應該已派其他搜查員前去調查。
「藥袋上印的日期是昨天。」佐久間說。
「是的,每個禮拜的星期一都會去領藥。」
「昨天去領藥的人是誰?」
「是榆井。他一早就去了。」
「大約是幾點?」
峰岸側頭沉思片刻後應道:「應該是八點前,他總是在門診時間前到。」
「幾點回來的?」
「正確時間我不清楚,但應該是八點多吧。他回來的時候,我正好在這裡吃完早餐。他讓我看藥袋,說他拿藥回來了,並交給女服務生保管。」
「當時店裡還有其他人在嗎?」
「當然有。」峰岸頷首。
「其他滑雪跳躍的相關人員也在場嗎?」
峰岸聳了聳肩說道:「幾乎都在。」
「你記得是哪些人嗎?」
佐久間如此問道,峰岸就像遇到難題般,面有難色。
「和我在一起的,是冰室興產的田端。三好教練好像也在。至於選手,澤村和日野當時好像在這裡吃飯。」
新美迅速將這些人名記下。至少這些人知道榆井領藥回來,寄放在女服務生那裡。
「榆井先生昨天早上有服藥嗎?」
「應該有。他把藥寄放在女服務生那裡後,點了一份早餐,用完餐後應該就服藥了。我們那時候已經離開餐廳。」
「在那之後,你可有和榆井先生聊些甚麼?」
「沒有特別聊甚麼。」峰岸露出在探尋回憶的眼神。「午餐前那段時間,我在田端先生的房裡下棋,當時榆井來過房裡一次。不過,他只待了一會兒,在一旁翻閱週刊甚麼的,不久後就離開了。後來我們在午餐時又碰了一次面,就只有這樣。」
「你們午餐時同桌嗎?」
「不,我和田端先生以及中尾先生同桌。榆井坐隔壁桌,自己一個人用餐。因為他習慣一個人用餐。」
「他吃完後有服藥嗎?」
「有。為了怕他忘記,我還特別告訴他,別忘了吞維他命。」
「指導員還真是辛苦呢。然後呢?」
「榆井就這樣走出店門,那是一點左右的事。之後的事我就不清楚了。我和田端先生、中尾先生在一起,用完餐後也一直待在這裡。」
佐久間想起鑒識人員的報告。犯案用的膠囊,其溶解時間就算再長,頂多也只能撐五分鐘。若再加上烏頭鹼被吸收的時間,服藥後最多二十分鐘便會喪命。當然了,時間長短因人而異。榆井死亡的時間是一點半,從他服藥到出現藥效,約過了三十分鐘之久。是否有這個可能,目前仍在研究中。
「然後杉江夕子就打電話給你了嗎?」
一提到夕子的名字,峰岸就像頗感意外似的睜大雙眼。
「是的。您可真清楚。」
「因為這是我的工作。」佐久間確認過新美已經將峰岸說的話逐一記錄之後,說了一句:「對了,我想聽峰岸先生你坦然說出自己的意見」作為開場白。峰岸再度露出提防之色。
「我們可以確定榆井先生是遭人殺害。關於此事,你可有甚麼猜測?」
「您的意思是……有沒有人對榆井心懷憎恨是嗎?」峰岸壓低聲音,略顯躊躇地問道。
「不見得只有憎恨。」佐久間說:「例如有利害關係、想保護自己、感情糾紛等等,各種因素都有可能。」
峰岸雙臂環胸,一臉沉痛地搖了搖頭。
「說我們身邊有殺人兇手,這我實在無法想像。」
「你的心情我可以瞭解。不過,還是要請你仔細想想。榆井先生遭殺害的事,是無從否認的事實。」
佐久間說完後,峰岸闔上眼,點了點頭,將下巴往內收。
「好,我會仔細想想。」
峰岸說他接下來得和日本滑雪聯盟的人見面,所以詢問便到此為止。但他離開後,佐久間他們仍留在店內,重新叫了一杯咖啡。當女服務生以托盤盛著兩人的咖啡送來時,佐久間向她問道:「妳是籐井加奈江小姐,對吧?」
他刻意以開朗的口吻詢問,但加奈江還是身子為之一僵,小聲地應了聲:「是的」。
佐久間先道出自己的身份,接著向加奈江確認她負責管理榆井藥物的事。
「哪是甚麼管理……只是他們叫我代為保管,我聽話照做而已。」
加奈江雙手搓揉圍裙下襬,噘起嘴唇。
「從甚麼時候開始?」
「應該是……去年四月開始的。因為榆井先生動不動就會把藥忘在房間裡,所以才叫我讓他寄放。」
「那麼,妳都放在哪裡?」
「放在櫃檯底下的抽屜。」
「不好意思,可以借看一下嗎?」
「可以。」加奈江如此應道,走向櫃檯。佐久間他們跟在後方。
櫃檯的對面是流理台,底下有兩格抽屜。加奈江打開上面的抽屜。裡頭的橡皮筋、塑料袋,整理得井井有條。她說榆井的藥就放在這裡。
「昨天早上妳拿到藥之後,便馬上放進這裡嗎?」
「是的。」
「客人應該不會到櫃檯裡面來吧?」新美問。
「這絕對不可能,因為客人走進裡面也沒用啊。」
「說得也是。」佐久間笑道。「昨天用完午餐後,拿藥給榆井選手的人也是妳吧?」
「是的。」
「當時妳有發現哪裡不對勁嗎?例如藥包在抽屜裡擺放的位置變了之類的。」
加奈江思考了一會兒後應道:「好像沒甚麼不一樣。」
「昨天上午妳一直都待在店裡嗎?」
「營業時間開始後,就一直待在這裡。」
「營業時間是幾點?」
「早上十點起。」
「請等一下。我聽說他早上八點時在這裡用餐。」
「只有對住宿飯店的客人,才會特別提供早餐。但只提供到早上九點。」
「這麼說來……」佐久間摸摸自己的下巴。「九點到十點這段時間,店門是關著的。」加奈江頷首。
「這段時間妳人在哪裡?」
「在裡面吃早餐。」說到這裡,加奈江望向通往廚房的那扇門。「通常九點四十分左右,我就會出來。」
九點到九點四十分……佐久間如此喃喃自語,環視著店內問道:
「這裡一直都只有妳一個人嗎?」
「不,平時店長也在。因為今天顧客較少,所以只有我一個人忙。店長在裡面。」
「可以請他來一下嗎?」
加奈江不解地走進裡面,不久之後,帶著一名身穿黑衣的男子走出。此人梳著一頭服貼的西裝頭,年約四旬,身材清瘦。是這家店的老闆,姓井上。
佐久間詢問他上午發生的事,井上的回答與加奈江幾乎一致。
早上九點到九點四十分這段時間,餐廳裡空無一人。
「這時候可以走進店內嗎?」佐久間問。
「可以。因為我們只掛上準備中的牌子,大門並未上鎖。滑雪跳躍的相關人員,不時會到餐廳裡討論事情。」
「兩個入口都能進來嗎?」
這家餐廳一扇門通往飯店大廳,一扇門通往停車場。佐久間交互指著那兩扇門。
「兩扇門都能進來。」店長回答。「對了,昨天好像有人在十點之前就到店裡來了。我還記得應該是……」
「是片岡先生。」加奈江在一旁補充道。
「他是日星汽車的運動防護員。」井上說明道。「當時他剛買完東西回來。不只他,只要我們開始營業的時間快到了,他們都會到店裡來。」
「這樣不是很危險嗎?」新美望著收款機的方向問道。
「當時收款機裡還沒放錢。在快要開始營業的時候,我才會放零錢進去。」
「原來如此。」佐久間頷首,接受她的說法。
「對了,這和榆井先生的事有關嗎?」店長如此反問,佐久間趁這個機會應道:
「不,單純只是作個確認罷了。謝謝您的配合。」他們就此步出「紫丁香」餐廳。
「看來應該是有機會將有毒的膠囊混進藥袋裡。」新美在發動引擎時說:「榆井在早餐後服藥,將藥袋交由籐井加奈江保管。加奈江把它放進櫃檯的抽屜裡。她再次取出藥袋,是在榆井吃午餐時。綜合他們說過的話,得到的結論是,兇手在九點到九點四十分這段時間裡下毒。不過,前提是榆井到醫院拿到藥包時,裡面還沒有毒。」
「應該是這樣沒錯。」
佐久間也相信這項推論。「對了,剛才我自己說著說著,發現一件事,一直覺得很在意。一共發現了五顆有毒的膠囊,對吧?」
「是的。」
「連同榆井吞下的,一共有六顆。為甚麼要做這麼多毒膠囊呢?」
「或許是非致他於死不可。也可能是想早點害死榆井。數量愈多,榆井服下毒膠囊的機率也愈高。」
「或許吧。但是就結果來說,因為榆井很早就抽中死簽,所以很容易便可推算出兇手放毒膠囊的時間。難道兇手明知會冒這樣的風險,還是認為有提早毒殺榆井的必要?如果是這樣,把裡頭的維他命全換成毒膠囊不就好了,感覺這種做法很不乾脆。」
暖好車,新美就此開車前行。天空再度降下雪花。
「話說回來,」佐久間在狹小的車內蹺著腿。「我很在意那個姓峰岸的男人。」
新美似乎專注於路況,聞言後問:「咦,你說甚麼?」
「我說峰岸。」佐久間說道。「當他聽我說榆井是遭人殺害時,不是顯得很驚訝嗎?這點倒還好。問題是他之後的表現。對於我的提問,他總是很巧妙的回答。儘管看起來有些慌亂,但不該多說的話,他一句也沒說,表現得相當精準。就像事先準備好似的。」
「是你想多了吧?我認為他只是反應快罷了。」
「真是這樣就好了。」
面對整面的白色雪景,佐久間想起峰岸那陰暗的眼神。擋風玻璃上已開始覆上雪花,新美打開了雨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