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夕子正坐上醫院的電梯,剛按下樓層按鈕,就有人從身後叫她。轉頭一看,西警察局的刑警佐久間向她點頭打招呼。
「要探望弟弟是嗎?」刑警問。
夕子面向操作面板,點頭應了聲是。
「好香的味道啊。」佐久間望著她手上的水果籃,這次夕子沒有回答。
「我想和您小聊一下,方便嗎?」
「現在……嗎?」
「是的,這樣比較好。」
「請問有甚麼事?」
「是關於榆井選手死亡的真相。」
電梯來到五樓,但佐久間馬上又按下關門鈕,接著按向一樓。
「會佔用您一點時間。可以請您稍後再去探望嗎?」
夕子一樣甚麼也沒說。
兩人在一樓的咖啡廳裡迎面而坐。
佐久間朝自動販賣機買來的咖啡啜飲一口後說道:「有幾件事,我們還沒弄明白。」
「不是已經知道誰是兇手了嗎?」
「這當然。」佐久間舉出幾點不明白的地方,都和那封寄給警方的告密信有關。
那是誰寫的?為甚麼告密者知道兇手是峰岸?
「很不可思議吧?」他詢求夕子的意見。夕子只能回答一句「的確很不可思議」。
「不過,跟據事後調查,我們發現只有一個人有可能知道峰岸的殺人計劃。」
夕子抬起頭來。同一時間,佐久間接著說道:「就是榆井選手。」
「這怎麼可能……」她發出一聲驚呼,但刑警未加以理會,低頭喝著紙杯裡的咖啡。
「峰岸將毒藥藏在飯店的訓練館裡。就放在健身車支撐坐墊的座管裡。有個人發現了它。他不只是發現而已,還試過毒藥的威力,拿野狗實驗。野狗可能是吃了馬上斃命,男子覺得歉疚,在一旁擺上鮮花。那名男子似乎就是榆井選手。」
夕子頓感口乾舌燥。
「不過,若光是這樣,他應該甚麼都還不知道才對。可是,裡頭除了毒藥的瓶子外,還藏了其他東西,那就是榆井選手服用的膠囊。聽峰岸說,他將多餘的膠囊和毒藥藏在一起。榆井選手因而產生懷疑,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此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消息。峰岸說他利用杉江先生與榆井選手間秘密聯絡的方法,給了榆井選手毒藥,可是如果真的是用這個方法,榆井選手應該會起疑才對。」佐久間很仔細地說明他的依據。
「杉江先生絕對不會向他下達服藥的指示。那麼,那會是誰寫的呢?榆井選手一定會將此事和他在訓練館發現的毒藥聯想在一起。不過,不知道他當時是否已發現這是峰岸所為。我認為他可能已經發現。」
「可是,這單純只是你的推理吧?」夕子第一次提出反駁。
「這是當然。不過,他知道有人想取他性命,有證據指出,他當時並沒服毒。」
「證據?」
「就是藥的數量。」佐久間說道。「榆井選手固定一週去拿一次藥。一天服用三顆,所以他拿到藥時,藥袋裡裝有二十一顆藥。那天早上他服下一顆。因此,如果他午餐後沒服藥,改服用峰岸給的毒藥,那藥袋裡一定還剩二十顆維他命。可是,實際裡頭卻只有十九顆。也就是說,他午餐後服下的是維他命。」刑警停下喘口氣,又喝了口咖啡。
「那麼他為甚麼會死?帶著峰岸給他的毒藥前往宮之森的榆井,之後到底發生甚麼事呢?」刑警在椅子上重新坐好,把臉湊向夕子。
「這個秘密,應該只有您知道。他可能將峰岸的陰謀全部告訴了妳。換言之,寫那封告密信的人,就是您。」
「我……為甚麼?」
「因為您希望峰岸早點被捕,整起案件可早日落幕,這樣就能永遠隱藏事件的真相。」
「真相?」夕子如此反問。
佐久間靠在椅子上,搖著頭說道:「很遺憾,我還不知道真相是甚麼。我只作了些模糊的想像。根據的是榆井選手服藥後到死亡前的那段時間。他花了三十分鐘之久,比之前認為最多二十分鐘的看法還要長。為甚麼會這樣呢?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他真正服毒的時間,是午餐後又過了一段時間。」
刑警歎了口氣。「不過,這樣的說法無法確定。只要您不肯道出實情的話。」
「雖然你專程來找我,但很遺憾……」夕子站起身。「我不懂你這番話的涵義。」
「我會一直等下去,」刑警說道。「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件事。」
「告辭了。」
夕子低頭行了一禮,快步走出咖啡廳,感覺刑警並未追上前來。夕子再次坐上電梯。
※※※
劇烈的心跳仍未平復。她按住胸口,闔上眼睛。
他應該沒有任何證據才對。
那名刑警只是自己在想像罷了。他無法追究我。
電梯抵達五樓後,她走在昏暗的走廊上。敲了敲病房的門,傳來翔的應答聲。
翔在床上坐起身,剛才他正在翻閱時尚雜誌。好久沒看他這樣了。
「媽呢?」夕子問。母親文代應該也來了才對。
「好像出去買東西了。」翔回答。和先前相比,聲音變得相當有精神。
「我買了些水果來。」
「謝謝,我正好肚子餓了。」
「你想吃甚麼?」
「蘋果和哈蜜瓜。」
夕子從水果籃裡面取出這兩樣水果,走向房內角落的流理台。流理台上擺有剛洗好的茶壺和茶碗。應該是文代洗的吧。她應該也覺得放鬆不少才對。
※※※
「這都是為了翔。」驀地,耳畔浮現父親的聲音。那已是幾個月前的事了,泰介命夕子去吸引榆井的注意。
「這一點都不難。」泰介說。「我已調查過榆井,他有典型的戀母情結。而且現在身邊沒有女朋友,只要妳巧妙接近他,他一定會上鉤。這份數據妳拿去參考。」泰介交給夕子一份關於榆井母親的資料。夕子說她不想這麼做,但泰介又重複說了一次「這都是為了翔」。
「為了這個目的,翔之前一直接受嚴格的訓練。妳也不想讓他的辛苦白費吧?」
關於那嚴格的訓練內容,夕子很清楚。她和母親文代多次想加以勸阻。人在運動中心醫學沙龍上班的夕子,知道泰介對翔做了各種肉體改造。她翻閱書籍,查詢它所帶來的副作用。書上寫滿令人絕望的內容。
文代哭著央求時,泰介還是重複同樣的話語。「這都是為了翔。」
然而,夕子知道泰介是為了替自己爭一口氣。所以她明白很難加以勸阻。
「爸,如果我成功說服榆井,就能完成你的計劃對不對?」
沒錯,泰介答道。接著他又補上一句「翔的時代將就此到來」。
與文代討論的結果,夕子決定遵照泰介的命令去做。泰介的為人,一旦執行計劃,便不可能半途而廢。夕子心想,如果他的計劃需要榆井明的協助,只要沒達成目的,翔便會一直過著痛苦的日子。
可是,這個想法大錯特錯。她應該全力阻止父親執行這項計劃才對。
誠如泰介所料,榆井很快便向夕子示好。他對夕子展現出天真、撒嬌的模樣,就像個向母親流露孺慕之情的小孩。
接著,她成功讓榆井同意協助泰介的計劃。不過,泰介他們常在無意間透露的 CYBIRD SYSTEM,夕子並不知情內容為何。後來告訴她這件事的不是別人,正是榆井。榆井實在稱不上是個善於描述的人,不過,從中可以確定的是,翔正在接受很不人道的特殊訓練。
「那是很厲害的機器,我從來沒有見過。以聲音刺激腦部,讓人學會完美的姿勢。要是姿勢有錯,就會這樣。」榆井誇張地蹙起眉頭,雙手抱頭。
※※※
翔因為那異常的訓練而慢慢產生改變,夕子看得一清二楚。以前他沒這麼少言寡語,而且也常面帶微笑。經這麼一提才想到,這幾個月來,夕子都沒看他笑過。
夕子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找昔日曾是日星滑雪隊一員的深町商量。他們以前曾有過一段情,但自從深町離開滑雪隊後,兩人就沒再見面了。
「這樣啊。那項計劃終於執行了。」深町露出凝望遠方的神情,接著像是想起甚麼痛苦回憶般,不斷搖頭。
「夕子,我現在還沒有資格說些甚麼,不過,我勸妳最好想辦法加以阻止。」他坦白說出自己當初被選進日星滑雪隊的原因,以及之後那一整年,宛如白老鼠般的生活。這件事令夕子感到難以置信。
「那種方式有個缺陷。」深町說道。「不,應該說研究得還不夠完善。總之,要是繼續這樣訓練下去,會有危險。」
「這話該怎麼說?」經過夕子詢問,深町提到兩年前在宮樣滑雪大賽中,他們三名選手全都跌倒的事。
「事後我們才知道原因。是因為比賽當天,廣播電台在跳台處放了一台無線對講機,它在比賽途中發出雜音。以高速通過跳台的選手們當然聽不到雜音,就連我們也不記得有聽到聲音。小泉和島野也一樣,但我們三人幾乎都在同樣的時機下失去平衡。我們三人都在無意識下聽見無線對講機的雜音,然後無意識地做出動作。」
夕子感覺全身幾欲就此顫抖。「這有可能嗎?」
「只能這樣推測,雖然杉江教練否認。另外還有一件事,妳知道島野死了嗎?」
夕子頷首。那是最近剛發生的事。
「他從通道上墜落的事,至今仍原因不明。但是我、小泉,以及常和島野討論的冰室興產的日野,都知道原因。島野曾經說過,他的工作是以無線對講機來引導機器。我們猜,有可能是無線對講機發出雜音,因而引發意外。」
「為甚麼會這樣?」
「詳情我不清楚。應該是那令人不舒服的聲音使得身體極為敏感,動不動就會產生影響。算是一種發作症狀。」
「發作……」這句話聽起來莫名地陰沉駭人。
「我不知道 CYBIRD SYSTEM 的真實樣貌到底為何。但基本構造應該一樣,翔絕不能接受那樣的訓練。」深町以嚴肅的表情結束兩人的對談。
夕子心想,我就去看看他們的訓練情況吧。但泰介堅持不讓夕子和文代到現場參觀,於是夕子改向榆井請托。
「既然這樣,只要妳和我早點到實驗室去,然後找個角落躲起來就行了。等練習結束,大家都走了之後,妳再偷偷離開。」夕子想看弟弟練習的心願,榆井沒半點懷疑。
※※※
就這樣,夕子目睹那幕光景。
弟弟宛如機器的一部份,是一個被電線所控制的人偶,配合各種機器的運動擺好姿勢,展開跳躍。
每次跳躍,他總會痛苦地慘叫。懸吊在天花板下,全身纏滿電線,雙手抱頭。
「再來一次。」站在計算機前的泰介,彷彿沒聽見兒子的悲鳴般,仍如此下令。接著機器隨著他的暗號而啟動,翔的身軀就此被抬往機器上。
馬達聲響起,翔騰空而上。隨後是慘叫聲、機器停止的聲音、「再來一次」的命令聲。
翔是用來做耐久測試的機器零件,以起重機來回於輸送帶與空中之間。
翔和爸爸都瘋了──夕子躲在機器後方發抖。
文代也早已發現丈夫與兒子的異常行徑。當夕子將他們所進行的瘋狂訓練告訴母親後,兩人決定加以阻止。但泰介根本置若罔聞。就他的立場來說,現在正是展現出訓練成果,最全神投入的時候。
而更令夕子和文代感到悲觀的,是翔的反應。面對父母和姊姊激烈爭吵的畫面,他只是以充滿血絲、不帶半點情感的眼神旁觀。
他瘋了──當時夕子已感覺到了。
就在這時,發生了一起事件。就是宮之森跳台滑雪場的那起命案。
※※※
從跳台上滑下的榆井,在夕子面前昏倒。她快步奔向前,扶他坐起身。只見榆井滿臉通紅,呼吸困難。
但當時他並未就此斷氣,他舉起握拳的右手,在夕子前面攤開手掌。
他手中握著一顆膠囊。
「這是毒藥。」他喘息著說道。「峰岸先生想要讓我吞下它。可是我一看就明白,因為只有峰岸先生會這麼做。」
也許是呼吸急促的緣故,榆井的胸口急遽起伏。
「峰岸先生他恨我,因為我騙了他,也難怪他會恨我。」
「所以你吞了毒藥嗎?」夕子如此問道,榆井的表情變得扭曲。其實他在微笑。
「我只舔了一下……」
「舔?」
「這麼一來,峰岸先生,應該,會原諒我吧?」
「榆井……」夕子不懂整件事的始末,她只知道峰岸想取榆井性命。
她本想打電話給飯店,但當時榆井以氣若游絲的聲音說:「我想……喝杯水。」
膠囊從榆井手中掉落,夕子將它拾起。
「水是嗎?我知道了。」夕子留他在原地,前往取水。管理事務所前有水龍頭。一旁備有一個紅色的塑料杯。
當夕子朝杯裡裝滿水時,有個念頭在她腦中萌芽。
要是榆井就這樣死了的話……
翔的悲鳴和改變、文代的悲慼,登時全都浮現在腦中。要是榆井就此喪命,杉江他們的計劃非中止不可。
一想到這點,夕子便將膠囊裡的藥丟進杯中。然後帶著它返回榆井身邊。
喝完水後,榆井的表情平靜了一會兒。但旋即又呼吸急促,張大著嘴像在喘息一般。接著嘴角垂涎,表情因痛苦扭曲,雙手緊緊按著胸部和腹部。
夕子顫抖著目睹他掙扎的模樣。榆井的雙眼始終注視著她,他應該已經發現自己被心愛的女人所騙。
他嚥氣之後,夕子勉強站起來。雙腳不大聽使喚,感覺從這裡走到管理事務所的路途變得無比遙遠。
那晚,夕子深受罪惡感所苦。還有很多其他方法不是嗎?根本沒必要殺死他。
經歷百般苦惱後,她向母親道出一切,想向警方自首。
文代似乎頗受打擊,但是她旋即重新振作。接著她對夕子說,妳不必自首,我自有打算。後來,文代似乎向警方寄出那封告密信。她滿心以為,只要峰岸被捕,警方就不會找上女兒。
※※※
事件的方向一如預料,但意想不到的是,翔那異常的訓練絲毫沒因此減少。泰介對沒能取得新的資料深感遺憾,但他似乎沒有要中止訓練的意思。
但最後卻以意外的形式解決此事。
約莫兩天前,夕子和文代在家裡廚房談這起事件時,突然感覺背後有人。轉頭一看,翔面無表情地站在身後。
不知道翔是否已聽見她們兩人的交談。
夕子她們無法開口詢問。
結果當天晚上,當夕子得知翔破壞了實驗室的消息時,她心想,這就是翔的答案,證明他還保有人性。
猛然回神,夕子已經是淚眼漣漣。夕子拿起手帕偷偷拭淚,不讓翔發現,接著拿起蘋果開始削皮。那是百感交集的淚水。
削完皮時,病房的房門突然開啟。泰介走了進來。他發現夕子在場,露出略顯吃驚的表情。
「妳今天放假嗎?」他問。
「我向公司請假。」
「這樣啊。」泰介似乎對夕子完全不感興趣,他大步走向床邊。
「你的腳狀況怎樣?」他問。
「得再觀察一陣子。」
聽完翔的回答,泰介暗啐一聲。「甚麼時候可以開始練習?下個月就能練習了吧?」
「不可能。我現在完全不能動。」
「瞧你講得好像事不關己似的。」泰介朝床腳踢了一腳。「你知道自己幹了甚麼事吧?損毀的機器,大可用新的替代,但榆井的資料已經全毀了。現在得趕緊讓你痊癒,盡可能恢復原有的數據。但問題是,在那之前,你的身體不知道還留有多少榆井的技巧。」
翔不發一語望向窗外。從夕子的位置,可以清楚看見他此刻正緊握毛毯。
「真是的。」泰介不悅地說道。「真不知道你在想甚麼。你想以此來擺脫特訓嗎?還是藉此表示你對機器的不滿?不管是怎樣,你都太天真了。明明知道沒有它,你根本就達不到榆井的水平。你自己好好冷靜想一想。」
儘管如此,翔還是不打算開口,姿勢也維持不變。泰介朝兒子的側臉瞪視半晌後,再度暗啐一聲,就此轉身。
※※※
「參加世界賽的選手名單已經發表了。少了榆井和你,那些沒本事的傢伙可樂著呢。」
泰介走向門邊,握住門把。最後又補上一句。「不中用的東西。
夕子聽聞此言,頓時腦中一片空白。她朝父親背後喚道:「等一下。」
泰介維持開門的姿勢,就此轉身。
「我有話跟你說。」夕子低頭望著手中緊握的水果刀,如此說道。「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下次再說吧,我有急事。」
「你現在不聽,一定會後悔的。」夕子從水果刀上移開目光,抬起頭來,注視著泰介,如此說道。「因為是關於我自首的事。」
「甚麼?」泰介為之瞠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