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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意--加賀恭一郎 4》第10章
告白之章 野野口修的筆記

 下一次加賀刑警再來的時候,會不會已經知道所有的答案?

 這幾天我躺在病床上,一直想著這件事。依他先前的工作進度,我很難不做出這樣的聯想。事實上,他正精準地、以驚人的速度接近真相,我好像隨時都聽到他的腳步聲在我耳邊響起。尤其是當我和日高初美的關係被拆穿時,我就有了某個程度的覺悟。恐怕瞞不下去了,我突然想放棄,他的敏銳讓我覺得恐怖。或許我這麼講有點奇怪,不過他辭掉教職選擇這份工作是正確的。

 加賀刑警帶了兩件證物出現在病房,一把刀子和一卷錄影帶。令人驚訝的是,聽說那卷帶子藏在被挖空的《螢火蟲》小說裡。我心想,這真像是日高會搞的把戲,也只有他會這麼故意。如果他不是將它擺在《螢火蟲》裡,而是擺在其他書本的話,相信即使是加賀刑警,也不會這麼簡單就發現事情的真相。

 「請你解釋一下這卷帶子的內容,如果你想再看一遍的話,我們會向醫院借來錄影機和電視。」

 加賀刑警只是輕描淡寫地講了幾句,不過光這幾句話就足以讓我說出真相了。因為要說明那卷錄影帶的內容,非講出所有的實情不可。那裡面紀錄的,是非常詭奇的東西。

 即使如此,我依然試圖做無謂的掙扎,打算拒絕回答所有的問題。不過,我很快就瞭解到這樣做幾乎沒有意義。加賀刑警彷彿早已料到我會使出沉默以對的招數,加賀刑警自顧自地陳述起自己的推理。真是教人驚訝,略除細節的部分不談,他的推理幾乎與現實一模一樣,他甚至還說:「以上的這番話,就現在這個時間點而言,只能算是想像。不過,我們打算就用這個當作這次犯案的動機並就此結案。老師您之前也曾說過,動機怎樣都無所謂,隨便警方愛怎麼寫就怎麼寫,我現在就回答你,剛剛講的那些就算是你的動機了。」

 沒錯,我之前確實跟他講過那樣的話。我不是開玩笑,是認真的,與其要我講出殺害日高邦彥的真正理由,倒不如採用別人編造的適當說法。

 當時我作夢也想不到,竟然會讓加賀刑警找出真正的理由,所以,要如何處理今天的這個局面,我壓根兒就沒想過。

 「看來是我輸了。」我強作鎮定,努力保持和緩的語調。加賀刑警應該也看出來了吧?那只是虛張聲勢。

 「你可以說了嗎?」加賀刑警問。

 「好像不說也不行了。就算我什麼都不說,你也會把剛剛講的話當作事實,呈報給法庭吧?」

 「沒錯。」

 「若是這樣,請你盡量確保內容的真實性,這樣我也比較釋懷。」

 「我自行推理總會有不正確的地方。」

 「不,幾乎沒有,真了不起!不過,要補充的地方倒有幾個,此外還牽涉到名譽的問題。」

 「事關老師的名譽嗎?」

 「不,」我拚命地搖頭,「是日高初美的名譽。」

 好像懂了似地,加賀刑警點了點頭,接著他向同行的刑警示意,要他開始準備記錄。

 「請等一下!」我說,「我一定要用這種方式回答嗎?」

 「什麼意思?」

 「這個故事有點長,有些部分我得在腦中先整理一下,如果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難免有未能盡實表達的遺憾。」

 「起訴書寫好後,我們一定會讓你過目的。」

 「我知道,不過我也有我的堅持,我希望自白的時候,能用我自己的話來陳述。」

 加賀刑警沉默了數秒後說道:「你想親手寫自白書?」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這麼做。」

 「我知道了,這樣我們也比較輕鬆,你需要多久時間?」

 「一整天就可以了。」

 加賀刑警看了下手錶,說道:「明天傍晚我們再來。」接著就起身走了。

 這就是我寫這份自白書的原委。這恐怕是我最後一次,以提供他人閱讀為目的所寫的長篇文章吧?也就是說,這將是我最後的作品。思及至此,我告訴自己,一點都不可馬虎,不過遺憾的是,我並沒有充裕的時間去講究詞彙的修飾。

 就像我一再跟加賀刑警說的,我和日高邦彥再度相逢於七年前。當時日高已經成為正式作家,距離他獲得某出版社的新人獎也已經過了兩年。他出版了以得獎作品為主軸,結合其他短篇作品的單行本,另外還寫了三部長篇小說。「令人期待的後起新秀」——我記得當時人家是這麼評價他的,不過,每當有出道不久的作家出書,出版社總是如此歌頌……

 因為我們是童年故友,所以打從他出道以來,我就一直留意他的事。我一邊覺得他很厲害,一邊嫉妒著他,這點我不否認。怎麼說呢?因為當時的我也以寫作為終生職志。

 事實上,我和日高從小就不斷談論這樣的夢想。我們兩個都喜歡閱讀,如果發現了什麼有趣的書,就會互相告訴對方,彼此交換欣賞。是他告訴我「福爾摩斯」和「魯邦三世」的趣味,而我則推薦儒勒·凡爾納給他。

 日高常說:「像這樣有趣的書,我也想寫看看!」「總有一天我會成為作家。」這種話他就是能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雖然我不像他,總是理直氣壯地大聲嚷嚷,但卻也說過那是我憧憬的職業。

 這種情況之下,被他超越的我多少有點嫉妒,這也是無可厚非的吧?相較於他的成功,我連作家的邊都還沾不到。

 不過,畢竟他是我的舊識,會想要幫他加油是無庸置疑的。況且,對我本身而言,這也許是個機會?透過日高,說不定我能認識幾個出版社的人。

 有了這樣的打算,我真的恨不得馬上就去見他,不過,我料想到,就剛成名的他而言,即使是童年摯友的鼓勵也只是錦上添花,徒增膩煩感而已。所以我打算妤好讀過他的作品後,再去向他慶賀。

 而在他的刺激下,我也總算開始認真創作。學生時代,我曾和幾個朋友編過類似小報的東西,打那時開始,我就已經在寫小說了。

 我從多年醞釀的幾個題材中選出一個有關煙火師傅的故事,開始寫作。我老家隔壁住了一名煙火製造師傅,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我曾多次到他的工作室去玩,當時他大概七十幾歲吧。聽那位老伯講有關煙火的事非常有趣,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於是我想到,如果把老伯講的故事鋪陳開來,不就是一本小說了嗎?平凡的男子因為一個偶然的機緣,投身於煙火的製作……思及這樣的情節,我開始著手寫作。《圓火》,是我為這部作品取的名字。

 就這樣經過了兩年,我終於下定決心寫信給日高。信裡我告訴他,我已經讀過他出道以來的所有作品,希望他多努力。我為他加油,同時也表明了希望能夠見上一面。

 沒想到,很快就有回信了。不,說回信好像奇怪了點,事實上,是日高打電話到我家裡,我在信裡也把自己的電話寫了上去。

 他十分念舊,仔細一想,打從國中畢業之後,我們就沒好好聊過。

 「我聽我媽說,你成了野野口老師了?有份安定的工作真好,我到現在都還過著既沒薪水又沒獎金的日子,都不知道明天會怎麼樣呢!」他說完後,似無心機地笑了。他之所以這麼說,當然是因為潛意識的優越感作祟,不過我並沒有不愉快的感覺。

 我們在電話裡講好下次見面的事,先到新宿的咖啡廳碰頭,再去後面的中華餐館用餐。當天我就穿著剛從學校下班回來的西裝,而他則穿著夾克、牛仔褲。

 「原來這就是自由業者的打扮啊!」記得當時我有很特別的感觸。

 我們談起過往,並聊起共同朋友的近況,之後話題就一直繞著日高的小說打轉。在得知我真的讀過他的所有作品後,日高顯得非常驚訝。據他所說,就連跟他合作的編輯,也有半數以上連他的一本書都沒讀過,這真教我意外。

 大部分的時候,他都很開心也很多話,不過,當我提到書籍的銷售成績時,他的表情卻顯得有些陰鬱。

 「光拿到雜誌的新人獎,書是賣不好的,因為沒有多少人會注意到它。同樣是得獎,如果是著名獎項的話,情況就不一樣了。」

 我心想,就算已經實踐夢想,成為真正的作家,還是有很多不為人知的辛苦啊。

 後來我仔細一想,或許當時日高已在寫作的路上碰到了瓶頸,意即所謂的低潮,而他遲遲找不到克服的方法?當然,那時我並不知道這種情況。

 我告訴他,事實上自己也正寫著小說,夢想有朝一日能夠成為真正的作家,我連這點都向他坦白了。

 「有沒有完成的作品?」他問我。

 「不,說來慚愧,我還在寫第一本書,應該不久就可完成了。」

 「那等你寫好了再拿過來,我看一看,如果不錯的話,就把你介紹給認識的編輯。」

 「真的嗎?聽你這麼說,我寫起來就更來勁了。我一點人脈都沒有,還想說要去參加哪家的新人獎呢!」

 「我勸你還是別大費周章地去參加什麼新人獎,那個靠的全是運氣,如果一開始不合篩選者的胃口,初選階段就會被刷下來,即使再好的作品也一樣。」

 「這我倒是聽過。」

 「是吧?還是直接找編輯比較省事。」日高自信滿滿地說道。

 「作品完成後,我會馬上聯絡你。」之後我們就分手了。

 有了具體的目標後,我寫作的決心也不一樣了。原本拖拖拉拉寫了一年多才寫到一半的故事,卻在和日高見面後不到一個月就完成了。用稿紙來算,是好幾百頁的中篇小說。

 我和日高聯絡,跟他說書已經寫好,請他幫忙看。他要我把書快遞到他家,於是我影印了一份,將它寄了出去。剩下來的就是靜候他的回覆了,從那天起,我連在學校都無心工作。

 不過,日高遲遲未和我聯絡,我心想他應該很忙,沒打算馬上打電話催他。不過,在我腦海的一角不禁揣測著,他會不會覺得那部作品很糟,而不知該怎麼回答我?這種不祥的預感在我心裡日益膨脹。

 寄出稿子後已過了一個多月,我終於鼓起勇氣打電話給他,他的回覆教我好生失望,他說他連看都還沒看。

 「不好意思!最近正在處理一件很棘手的工作,所以抽不出時間。」聽到他這麼說,我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沒關係,反正我不急,你就先把你的事處理好吧。」我反倒鼓勵起他來了。

 「抱歉!那本書剛寄來的時候,我就馬上看了,不過只翻了開頭的部分,好像是講煙火師傅的故事?」

 「嗯。」

 「你寫的是住在神社隔壁的那個老爺爺吧?」

 日高似乎還記得那位煙火老師傅,我回答:「是的。」

 「我覺得好懷念喔,想說要趕快把它讀完,不過卻沒有辦法。」

 「你手頭這份工作要忙到什麼時候?」

 「我想大概還要一個月吧?不管怎樣,我讀完了會馬上和你聯絡。」

 「嗯,拜託你了。」

 我掛了電話,心想寫書這份工作果然很辛苦。那時,我對日高根本毫無戒心。

 之後又過了一個月,他依然沒有半點消息。雖然我知道逼得太緊會造成對方的困擾,不過我迫不及待地想聽到他對作品的感想,還是忍不住撥了電話。

 「抱歉!我還沒看完。」他的回答又再次令我感到失望,「這次的工作拖得比較久,你可不可以再等一下下?」

 「那是無所謂啦……」說老實話,要我再等下去是一種折磨,於是我說,「如果你很忙的話,可不可以介紹別人幫我看一下?譬如說編輯什麼的?」

 聽我這麼一說,他的語氣突然變得十分嚴峻:「那可不行!我不想在連內容都不瞭解的情況下,就硬把書塞給忙得要死的編輯。他們每天都有一大堆不成熟的稿子要處理,就算要介紹給人家好了,我也希望自己能先看過。如果你信不過我,我現在就可以把稿子退回給你。」

 他這一番話說得我啞口無言。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你很辛苦,想說有其他人可以幫忙就好了。」

 「遺憾的是,這世上沒有人會認真去讀業餘作家的小說。放心好了,我會負責把它讀完的,我答應你。」

 「是嗎?那就拜託你了。」我說完後就掛上電話。

 然而,不出所料,過了兩個禮拜,他依然沒有回覆。我抱著可能惹惱他的覺悟,再次打了電話過去。

 「我正想打電話給你呢。」不知為什麼,他的口氣顯得有些冷淡,讓我有點擔心。

 「你看完了嗎?」

 「嗯,剛剛看完。」

 那你為何不馬上打電話給我?我強忍住想要質問的衝動。

 「你覺得怎樣?」我試著詢問他對作品的感想。

 「嗯,這個嘛……」他停頓了數秒後說道,「在電話裡說不清楚,怎樣?你要不要過來一趟?我們好好談談。」

 他的話讓我困惑,我只是想知道作品有不有趣而已,真是急驚風遇到慢郎中。不過,他會特地把我叫去他家,說有事要跟我詳談,可見他已認真把書讀過一遍了。

 「我一定會去打擾的。」我有點緊張地答應了。

 就這樣,我上他家登門造訪。那時我壓根沒有想到,這次的拜訪會對我往後的人生產生多大的影響。

 那時,他才剛買了現在這個家。雖然他對外宣稱房子是靠他上班時存下的積蓄買的,不過想必他父親留下的遺產也有頗大的貢獻吧。聽說日高的父親是在兩年前過世的。還好他後來成了暢銷作家,否則這樣的豪宅似乎與他不太相稱呢。

 我帶了威士忌當作禮物,來到他住的地方。

 日高以教練之姿迎接我,站在他身旁的就是初美。

 現在回想起來,或許那就是所謂的一見鍾情。看到初美的瞬間,我心中就起了某種感應,那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當然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所以講正確一點,應該說是注定相遇的兩人終於在某個時間點交會了。我一直盯著她的臉龐,半晌說不出話來。

 不過,日高好像並未留意我的失神,他叫初美去泡咖啡,然後就領著我進入工作室裡。

 我本以為他會馬上談論有關作品的事,不過他遲遲未進入主題。他談起最近發生的社會案件,一味詢問我教師工作的情形,就連初美送來咖啡之後,他還繼續扯著不相干的話題。

 終於我忍不住問了:「對了,我那本小說怎樣?如果不好的話,希望你能老實告訴我。」

 他總算收起嘻皮笑臉,告訴我他的想法:「我覺得不錯,不過題目定得不是很恰當。」

 「你的意思是……不是很壞,但也沒有很好,是嗎?」

 「嗯,老實講,是這樣沒錯,我感覺不出有任何吸引讀者的特點。打個比方說好了,就好像材料不錯,但烹調的方法錯了。」

 「具體來說,到底哪裡不好?」

 「嗯,應該是人物缺乏魅力吧?不過這應該歸咎於故事太複雜了?」

 「你的意思是整體的格局太小了?」

 「好像是吧。」接著他繼續說道,「不過就一個業餘作家而言,這樣算是很不錯的了。文筆還說的過去,起承轉合也有了,就是缺乏專業作品的魅力,如果只是故事好看的話,是無法成為商品的。」

 雖然我早有心理準備,但聽到這樣的評價還是覺得失望。如果真有明顯的缺點,將它修正過來也就算了,可是「好看卻缺乏魅力」的評語,教我無從改起。換個說法,那就是「天生缺乏才能」的意思。

 「那我保留這個題目,換個方式來寫會比較好吧?」我並不氣餒,試著談論今後的寫作方針。

 然而,日高搖了搖頭:「一直執著在一個題目上不好,你就忘了那個煙火師傅吧。如果不這麼做的話,恐怕難有進步,我勸你還是寫個完全不同的故事。」

 他的建議聽來還蠻有道理的。

 於是我問他,如果寫好了其他故事,可不可以請他再幫我看?他回答非常樂意。

 之後,我就馬上著手下一部作品。然而,實際上進行得並不順利。我的第一本書是在心無旁騖的情況下寫的,可是寫第二本的時候,我變得特別吹毛求疵,有時光是斟酌一個詞語用法,也會讓我坐在書桌前耗上一個小時。這是有原因的,因為我開始意識到讀者的存在。最初的作品並不是以供人閱讀為目的而寫的,可是這次的作品卻有了日高這麼一位讀者。對於這件事,我好像神經質了一點。後來我也體會到,太在意讀者不是一件好事,或許這就是專業和業餘的差別?

 第二本書就在這樣的情況下難產了,不過在此期間我經常到日高家去拜訪。我們既是童年故友,又曾玩在一塊兒,所以友情恢復是很自然的事。對我而言,能夠瞭解現役作家的生活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而對日高來說,也能藉此增加和外界接觸的機會吧。因為有一次他曾不小心洩漏,自從成為作家以後,和人群就日漸疏遠了。

 不過,我去日高家還有別有私心,這點我必須坦白。我期待看到日高初美,每次我去她家的時候,她總是笑臉迎人的。比起濃妝艷抹,我覺得她穿家居服的樣子更加好看,她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女性。當然,她精心打扮的樣子,我未曾見過,說不定她會搖身一變成為令人屏息的妖艷女郎,這樣就會和日高比較速配吧?不過,在我心裡她永遠是宜室宜家的美女。

 有一次,我沒事先聯絡就登門造訪,藉口說正好來到附近,事實上,我是不自覺地想看看她的笑容。那天日高恰巧出門去了,我也只好寒暄一下就打道回府,因為我名義上要拜訪的人是日高,不是她。

 但幸運的是,初美挽留了我。她說剛烤了蛋糕,要我嘗嘗。我雖然嘴裡喊著告退,卻一點也不想放棄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於是厚著臉皮就進去了。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真是無比串福的時光。我的心情非常亢奮,開始胡言亂語,而她並未露出嫌惡的表情,反倒像少女般地輕聲嬌笑,教我欣喜若狂。我想當時我的臉一定很紅,告辭後冷風拂面的清新感受,我到現在都還記得。

 後來,我依然假借討論創作的名義,頻繁進出日高家,只為一睹初美燦爛的笑容。日高似乎什麼都沒發現,事實上,他和我見面也有他自己的考量,這是我事後才知道的。

 終於,我的第二本書完成了。我趕緊讓日高過目,並詢問他的感想,遺憾的是,這本書依然沒有得到好的回應。

 「感覺上是一本很普通的戀愛小說。」——這是日高的感想——「少年迷戀年長女性的故事,市面上隨便找就有一堆,應該加入一點新意才是。還有女主角的部分也處理得不好,缺乏真實感,看來好像是自己虛構出來的。」

 真是殘酷的批評!我大受打擊,特別是最後幾句話最教我受傷,因為日高評為「缺乏真實感」的女主角,是以初美為原型寫成的。

 「我是不是缺乏成為專業作家的實力?」我問日高。

 他想了一下,回答我:「反正你有固定的職業,沒必要那麼心急吧?我覺得你就抱著何時出書都可以的心態,把它當作興趣去寫會比較好。」

 這些話發揮不了安慰的作用。曾經,我自我陶醉地以為好歹都寫到第二本了,應該算有個成績了吧。自己到底是哪裡不足?我真的非常懊惱。「打起精神來!」這個時候,就連初美溫柔的鼓勵也起不了作用了。

 大概是深受打擊,加上長期睡眠不足的結果吧?在那之後,我的身體每下愈況。感冒遲遲未癒,終至纏綿病。此時,我深切體會單身生活的辛苦,一個人縮在冰冷的被窩裡,悲慘的感覺幾乎把我給淹沒了。

 這時,喜出望外地,幸運從天而降。這我也跟加賀刑警說過了,沒錯,初美到我家探病來了。當我透過門孔看到她的時候,還一度以為是發燒讓我神智不清了。

 「我聽我先生說,你得了感冒沒有去學校上班。」她這麼說道。前天日高打電話來的時候,我確實跟他提起自己正臥病在床。

 初美無視於我的感激和驚訝,到廚房去幫我做飯,甚至連材料都買好了。我的腦袋暈沉沉的,當然那是因為感冒的關係。

 初美做的蔬菜湯非常特別,不,老實說,當時我根本嘗不出味道。可是,只要一想到她是為我而來,甚至為我做飯,我就感到無比幸福。

 由於這場病的緣故,我向學校請了一個禮拜的假。身體瘦弱的我,只要一生病就很不容易好,這從以前就一直困擾著我,不過,只有這一次,我必須感謝這種體質,因為這期間初美竟然來看了我三次。她第三次來的時候,我問她是不是日高要她來的。

 「我沒跟他說我要來。」這是她的回答。

 「為什麼?」

 「因為……」她並沒有接著說下去,反倒要求我,「你可不可以也別跟他提起?」

 「我是無所謂啦。」雖然我很想知道她的想法,卻沒有追問下去。

 痊癒後,我心想一定得向她道謝才行,於是我決定請她吃飯,因為送禮物的話,難保不被日高發現。

 初美顯得有點猶豫,不過她還是答應了我。她說,過兩天日高正好要到外地採訪,我們就約那時候好了。我沒有異議。

 我們一起去了六本木的懷石料理餐廳,那天晚上她住在我家。

 關於我倆的關係,我曾跟加賀刑警說過「只是一時的意亂情迷」,我想在此提出更正,我們是發自內心地愛著對方。對她,我一點輕薄之心都沒有。第一次見到她時,我就明白,她是我命中注定要碰到的人,而我倆認真地談起感情可說是從那個夜晚萌芽的吧?

 不過,一陣濃情蜜意後,我從初美那裡聽到令人驚訝的消息,是有關日高的事。

 「我先生好像在騙你。」她悲傷地說。

 「什麼意思?」

 「他阻礙你成為真正的作家,想讓你放棄作家的道路。」

 「那是因為我的小說很無趣嗎?」

 「不,不是這樣,我覺得正好相反,因為你寫的作品比他的有趣,所以他才會嫉妒。」

 「怎麼會?」

 「我一開始也沒有這麼想,不,應該說不願意這麼想。不過,除此之外,我實在找不到其他理由解釋來他的怪異行為。」

 「怎麼說呢?」

 「我記得你把第一本作品寄給他的時候,一開始他並不打算花很多精神去讀。他曾經說過,幫業餘作家看不入流的東西,連自己的品味也會跟著降低,他甚至還說,隨便翻一下能交代過去就算了。」

 「耶?是這樣嗎?」這和日高本人的說法倒是大相逕庭,我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催促她說下去。

 「不過,等他開始讀了之後,他就整個人沉迷其中。他的個性我很清楚,沒耐性的他,只要稍覺無趣,就會二話不說地把東西丟到一旁,因此他會那麼認真讀你的小說,只能說是被你所描寫的世界給吸引了。」

 「但是,他說過那部作品沒資格成為專業的小說。」

 「所以我才會察覺他的企圖。之前你打了好幾次電話過來,他都跟你說還沒有看,那是騙人的。我想他是還沒想到應付你的方法吧?而他最後得到的結論必定是故意貶低你的作品,讓你斷了成為作家的念頭。他明明這麼認真地閱讀你的作品,卻說不有趣,我聽到後就一直覺得很奇怪。」

 「他認真閱讀我的作品,是因為我們是從小認識的好朋友嘛!」我無法相信她所說的話,如此辯稱。不過,她很堅決地否認說:「他不是那樣的人,他那個人除了自己以外,對任何事都不感興趣。」

 聽她的口氣如此肯定,我不得不感到疑惑。真沒想到,她是這麼看待戀愛一場才結為連理的丈夫。

 不過,仔細一想,要不是她對現在的丈夫產生幻滅,哪有我趁虛而入的份?想到這裡,我的心情有些複雜。

 初美還告訴我,最近日高的創作遇到了瓶頸,顯得十分焦急,他完全想不出該寫些什麼,幾乎喪失自信。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看到業餘的我接連寫出新的作品,他才會感到嫉妒,她說:「總之,野野口先生,你最好不要再去找我先生商量寫作的事,你應該找個更有心幫你的人才是。」

 「不過,如果日高真的不想讓我出道的話,他直接叫我死心不就好了,幹嘛還幫我看第二本小說……」

 「你不瞭解他,他之所以不跟你明說,是為了阻止你去找別人商量。他讓你抱著希望,好藉此牽絆住你。事實上,說要幫你介紹出版社什麼的,根本沒那回事。」初美以不同於以往的激烈語氣說道。

 無論如何我都無法相信日高的心裡會藏著這樣的惡意,不過,我也不認為初美是在胡說八道。

 「總之,再觀察一陣子好了。」我說。看到我這樣的態度,初美顯得有點擔心。

 不過,之後我到日高家的次數減少了,卻是不爭的事實。我之所以這樣做,倒不是防著日高,實際上我是害怕在他面前跟初美碰面。我不敢保證,和她見面的時候,我能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日高是個觀察敏銳的人,一旦他發現我看初美的眼神不對,肯定會察覺出什麼。

 話雖如此,要我好幾天不跟她見面,卻是難如登天。不過,在外面幽會實在太危險了,我們偷偷商量的結果,決定由初美到我家來。我想加賀刑警應該知道,我住的公寓很少有人來,左鄰右舍幾乎沒看過有人從我家裡出入。而且,就算真的被看到了,在無人知道她是誰的情況下,也就不用擔心會有奇怪的謠言傳出。

 初美算好日高出門的時間後,就到我這兒。雖然她不曾在這裡過夜,卻好幾次煮了飯,陪我共進晚餐。那時她總是穿上她最喜歡的圍裙,是的,就是警方發現的那件。看著她穿著圍裙站在我的廚房裡,感覺上就好像新婚夫婦一樣。

 然而,相聚的時候有多快樂,分開的時候就有多痛苦。每到她非回去不可的時候,我們兩個總是相對無言,幽怨地盯著時鐘的指針。

 「就算只有一、兩天也無所謂,如果只有我們兩個人的話,那該有多好。」我們經常這樣講。雖然明知不可能,卻不由自主地做著這樣的夢。

 終於,有一天,實現夢想的機會來了。日高因為工作要到美國出差一個禮拜,就他和編輯兩個人去,初美留下來看家。

 我心想,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初美和我興奮地討論,如果真的只有我們兩人的時候要做些什麼,於是我們決定去沖繩旅行。我已經找好旅行社,甚至連訂金都付了,就算只有幾天也無所謂,能夠像夫妻一樣地相處,對我們而言,就像是神話一樣。

 不過,滿心的期待到頭來卻只是一場空。如您所知,我們的沖繩之旅並沒有實現。日高的美國之行臨時取消了,原本好像是為了某雜誌的企劃,卻在臨行前計劃喊停,詳細的情形我不是很清楚。日高似乎很失望,不過相較於我們,那可真是小巫見大巫。

 一場美夢活生生地被打碎了,然而我想跟初美在一起的慾望卻更甚以往。即使才剛見面,卻在分手後的下一秒又希望能馬上見到她。

 可是,她來找我的次數卻從那時起明顯減少了。我得知理由後,整個臉都發白了,初美說,日高可能已經發現我倆的關係。接著,她更進一步講出我最害怕的那句話。她說:「我們分手吧!要是讓他知道我們的關係,他一定會報復,我不想讓你惹上麻煩。」

 「我沒有關係,只是……」

 只是我不能讓她跟著受苦。按照日高的個性,他是不可能輕易簽下離婚協議書的。話雖如此,我卻無法想像要和初美分手的情況。

 在那之後,我不知煩惱了幾天。我把教書的工作拋在一邊,苦苦尋思解套的方法,終於我決定了。

 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不,既然加賀刑警已經完全猜到,我根本沒必要再次多做強調——我決定把日高殺了。

 我寫得這麼乾脆,或許會讓人覺得奇怪。不過,老實說,我沒猶豫多久就做出了這樣的結論。坦白講,在這之前,我就一直期盼日高能夠死去。我不容許日高把我心愛的初美當作是自己的財產。人真是自私的動物啊!明明是我搶奪他的妻子,卻還有這樣的想法。不管怎樣,為了這個原因,我不敢說我沒有用自己的雙手結束他生命的念頭。

 當然,對於我的提議,初美堅決反對。她甚至流著眼淚,要我不要犯下這麼嚴重的罪行。然而,她的眼淚卻教我更加瘋狂,我激動地表示,除了殺死日高以外,已經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你什麼都不用擔心,這全是我個人的行為。就算我失敗了,甚至被警察抓去,我也絕對不會連累你的。」我這樣跟她說。你大可指責我,罵我被愛沖昏了頭,我無話可說。

 或許知道我心意已決,又或許了解除非這樣,否則我們無法在一起,初美終於下了決心,甚至說要幫忙。我不想讓她遭逢任何危險,不過她非常堅持,不肯讓我獨自一人冒險。

 就這樣,我們計劃著如何殺死日高。雖說計劃,卻不怎麼複雜,我們打算把它做成強盜入侵的樣子。

 然後,十二月十三日那天來了。

 深夜,我闖入日高家的院子,當時我穿的服裝,加賀刑警已經知道了。是的,黑色的褲子配上黑色的夾克。我原本應該蒙面的,如果這麼做,之後的情勢將完全逆轉。不過,那時我並沒想到要把臉遮起來。

 日高工作室的燈熄滅了,我小心翼翼地觸摸著窗沿,窗戶沒有上鎖,毫不費力地就打開了,我屏住呼吸爬進屋內。

 房間一隅的沙發上,日高正躺在那裡。他面朝上,閉著眼睛,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隔天他有一件工作要交,所以今晚得一整夜都窩在工作室裡。這點我已經跟初美確認過了,這也是我們選擇今夜下手的原因。

 在此,我有必要說明日高為何放著工作不做,卻跑去睡覺。因為初美在消夜裡動了手腳,她放了安眠藥。日高平常就有服用安眠藥的習慣,所以就算解剖時被驗出來,也不用擔心有人起疑。看到日高的樣子,我確信一切都按照計劃進行著——他工作途中突然睡魔來襲,所以躺在沙發休息,初美確認他已經睡著後,就把房間的燈關掉,幫我把窗戶的鎖打開。

 說老實話,我個人比較偏好勒斃的方式。用刀子戳剌,光想就覺得恐怖。不過,要假裝成強盜入侵,用刀子當武器會比較有說服力,打算闖入民宅的匪徒一定會帶著比較像樣的凶器。

 要刺哪裡才能迅速結束他的性命呢?我沒把握,心想還是刺胸好了。這時,為了握緊刀柄,我脫下一直戴著的手套,想說待會兒再把指紋擦掉就行了。於是,我兩手緊握著刀柄,將它高舉到頭頂。

 就在此刻,難以置信的事發生了。

 日高睜開了眼睛。

 我整個人都愣住了,就這麼舉著刀子,一動也不動,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相對於我的愕然,日高的動作倒是十分敏捷。等我回過神來,他已經制服了我,刀子也離開我的手上。我不由得想起,從以前開始,他的運動細胞就一直很好。

 「你想幹嘛?為何要殺我?」日高問道。當然我無法回答他。

 於是他大聲叫喚初美,不久,臉色鐵青的初美進入屋內。從日高的聲音裡,她當下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打電話給警察,說是殺人未遂!」日高說道。

 不過,初美沒有動作。

 「怎麼了?趕快打電話啊!別慢吞吞的!」

 「這……這個人可是野野口啊。」

 「我知道,不過,這不構成饒恕他的理由,這個男的竟然想殺我。」

 「說老實話,我……」

 初美想說自己也是共犯,下過,日高卻阻止她說下去:「你別說廢話!」

 聽他這麼說,我就知道了。日高發現了我倆的計劃,於是他假裝睡著,等我來自投羅網。

 「喂,野野口!」日高按住我的頭,一邊說道,「你聽過防範竊盜條例嗎?裡面記載著關於正當防衛的事。如果有人懷著不法意圖侵入你家,就算你把他殺了也不會被問罪。你不覺得現在就是那種狀況嗎?就算我現在把你殺掉,也沒有人會說第二句話。」

 他那冷酷的語氣讓我不由自主地渾身發抖。我不認為他真的會動手殺我,卻可以預見他會給我不亞於此的折磨。

 「不過,這樣做就太便宜你了,我也不會感到痛快……看來只好把你送去派出所了……」說到這裡,他看了初美一眼,陰險地笑了笑,接著又把銳利的目光栘回我身上,「這樣對我也沒什麼好處,不管我有多正當的理由可以殺你,把你送進監獄,對我的人生也沒啥作用。」

 我搞不清楚他到底想說什麼,只是覺得心裡發毛。

 終於,他鬆手放開了我,拿起一旁的毛巾,包住掉落的刀子,將它撿了起來。

 「恭喜!今天就先放了你,你趕快從窗戶逃吧。」

 我驚訝地看著日高,他正微微地笑著。

 「幹嘛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趁我還沒改變心意之前,你趕快出去。」

 「你有什麼打算?」我控制不住顫抖的聲音。

 「現在讓你知道就不好玩了。好了,你趕快出去吧。只是……」他讓我看他手上的刀子,「這個我要當作證據留著。」

 我心想,那把刀子真的可以當作證據嗎?雖然那上面有我的指紋。

 大概是看出我的想法,日高說了:「別忘了,證據不只這個,還有一樣教你怎麼都抵賴不了的東西,下次也讓你瞧瞧。」

 那到底是什麼呢?當場我實在想不出來。我望向初美,她的臉色一片慘白,只有眼眶紅了。人類竟然會有如此的悲容,我從來沒有見過,不,之後也沒再見過。

 在完全摸不清日高有何打算的情況下,我踏上了歸途。就此消失好了,同樣的念頭我不知興起多少次。不過,我終究沒這麼做,因為我心裡掛念著初美。

 那件事發生之後,我每天過著提心吊膽的生活。我不認為日高不會報復,只是不知以何種形式呈現,教我一直害怕著。

 當然我沒再到日高家去,也沒跟初美見面,我們只通過幾通電話。

 「那天晚上的事,他提都不提,好像已經全忘了。」她這麼說道。不過,日高怎麼可能忘記?他的安靜沉默,反倒讓我覺得更加詭異。

 他真正的報復要等幾個月後才實現,我在書店知道了這件事。加賀刑警應該已經猜到了,沒錯!日高的新作《死火》出版了,那是由我的第一本小說《圓火》改寫而成的。

 我想,自己肯定在做噩夢。我怎樣都無法相信,不,應該說不願相信。

 仔細一想,或許這就是最好的報復。一心想成為作家的我,痛苦的心就彷彿被撕裂一般,也只有日高想得出這麼殘忍的方法。

 對作家而言,作品就好像是自己的分身,說得簡單一點,那就像是自己的小孩。而作家愛著自己的創作,就好像父母愛著自己的孩子一樣。

 我的作品被日高偷走了。一旦他以自己的名義發表後,在人們的記憶裡,《死火》將永遠是日高邦彥的作品,文學史上也會這麼記載。只有我出聲抗議才能阻止這種情形,不過,日高早已預見,我絕對不會這麼做。

 沒錯,即使受到這樣的對待,我也只能忍氣吞聲。若我向日高抗議,他必定會用這句話堵我吧?

 「如果你不想坐牢的話就閉嘴。」

 也就是說,如果我想揭發作品被竊的事,就得覺悟自己潛入日高家、想要殺害他的事也會跟著曝光。

 有好幾次,我想跟警方自首,順便告訴他們《死火》抄襲我的《圓火》。實際上,我甚至已經拿起話筒,想打電話給當地的警察。

 不過,我還是放棄了。當然,我害怕以殺人未遂的罪嫌被逮捕,但更教我害怕的是,初美會被當成共犯牽扯進來。日本的警察都很優秀,就算我堅持全是我一人所為,他們也會追根究柢找出證據。沒有她的幫忙,事情怎能順利進行?不,在這之前,日高就不會放過她。不管怎樣,她都不可能無罪開脫。雖然我每日深陷絕望深淵,卻依然希望只要初美過得幸福就好。看到這裡,警方一定會苦笑地想,都這時候了,還逞什麼英雄?我承認,我是自我陶醉了點。可是,若不是這樣,我怎能挨過那段痛苦的日子?

 那段時間裡,就連初美也想不出話來安慰我。有時她會趁著日高不注意的時候打電話過來,不過,電話兩頭除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外,我們能說的也只有哀傷、無意義的話語。

 「我沒想到他會做出這麼過分的事,他竟然把你的作品……」

 「沒辦法,我什麼都不能做。」

 「我覺得對不起你……」

 「與你無關,只能怪我太蠢了,自作自受。」

 就是這樣。就算和心愛的人講話,也無法讓我開朗起來。我感到無比絕望,情緒蕩到谷底。

 諷刺的是,《死火》一書大受好評。每次看到報章雜誌談論這本書的時候,我的心如刀割。作品獲得肯定,讓我覺得很高興,但下一刻,我就跌回現實——被褒揚的人不是我,而是日高。

 他不但因此成為話題人物,甚至還獲得頗具公信力的文學大獎。當他志得意滿地出現在報紙上的時候,你可以想像我有多懊悔吧?好幾個夜晚,我失眠了。

 就這樣,我鬱鬱不樂地過著日子,有一天,玄關的門鈴響了。透過門孔向外望,我的心臟突然猛烈地跳動,站在那裡的人竟是日高邦彥!自從我闖入他家以來,這是我們第一次碰面。那一刻,我想假裝自己不在家。我恨他竊取我的作品,但另一方面,卻也對他感到愧疚。

 逃避也不是辦法,我心一橫,打開了門,日高掛著淺淺的微笑站在哪裡。

 「你在睡覺嗎?」他問,因為我穿著睡衣。這天是禮拜天。

 「不,我已經起來了。」

 「是嗎?沒吵到你睡覺就好。」他一邊說,一邊往門內窺探,「可以打擾一下嗎?我想跟你談談。」

 「好是好啦,不過屋裡很亂。」

 「無所謂,又不是要拍藝術照。」

 成了暢銷作家,拍照的機會也多了是嗎?何必來此炫耀。

 「倒是,」他看著我,「你也有話想跟我說吧?肯定有很多話。」

 我沉默不語。

 我們往客廳的沙發走去,日高好奇地四處打量。我有點緊張,不知哪裡還留存初美的痕跡。初美的圍裙已經洗好,收進櫃子裡了。

 「就一個單身漢來說,你這裡還蠻整齊的嘛!」他終於說話了。

 「是嗎?」

 「還是……有人會過來幫你打掃?」

 聽到這句話,我不自覺地看向他,他的嘴角依然掛著一抹冷笑,顯然地,他是在暗示我和初美的關係。

 「你說有話要談,是什麼?」我無法忍受這種令人窒息的氣氛,催促他趕緊表明來意。

 「唉,幹嘛這麼心急?」他抽著煙,聊起最近轟動一時的政治貪瀆事件。這樣慢慢地戲弄我,他肯定覺得很有趣吧?

 終於,我的忍耐到達極限,正當我想要發作的時候,他以事不關己的口吻說道:「對了,說起我那本《死火》……」

 我不自覺地挺直背脊,期待著他接下來要講的話。

 「雖說湊巧,但我還是得因它和你作品的雷同說聲抱歉。你那本書叫什麼來著?《圓火》……記得好像是這個名字。」

 我雙眼圓瞪,凝視著日高鎮靜地說出這話的表情。湊巧?雷同?如果那不叫抄襲的話,乾脆把這兩個字從字典裡刪掉好了。我拚命忍住想脫口而出的衝動。

 他馬上接下去講:「不過,光解釋為湊巧似乎也不太對。怎麼說呢?我在寫《死火》的時候,因為讀到你的作品,或多或少受到了影響,這點我無法否認。或許某些根植在潛意識的部分,正好被你的作品給引發出來了。作曲家不是常會碰到這樣的情況嗎?自己在無意識的情況下,竟然做出與別人相似的曲子。」

 我一聲不吭,靜靜地聽他講。這時我忽然有個很奇怪的想法,這個男的真以為我會相信這番鬼話?

 「不過,這次的事情,你沒有追究,真是太好了。畢竟我倆不是不相干的陌生人,還有過去的情份在吧?你沒做出衝動的事,保持成熟理性的態度,對彼此都好。」

 我心想,這才是他真正想說的話吧?

 「不要輕舉妄動是正確的,今後也請你把嘴巴閉好,別再提起這件事,這樣,我也不會把你殺人未遂的事說出去……」

 接著日高開始說些奇怪的話。

 「現在開始才是重點。」他翻起眼睛盯著我的表情,「就像我剛剛講的,因為種種要素的結合,產生了《死火》這部作品。這部作品受到很多人的喜愛,進而換來文學大獎的殊榮。這樣的成功如果只是曇花一現的話,未免太可惜了。」

 我清楚地知覺血液正從我臉部流失,日高打算故計重施!就像《死火》改寫自《圓火》一樣,他打算再次以我的作品為草稿,當成自己的新書發表。話說回來,我還有一本小說寄放在他那裡。

 「這次你打算抄襲那個是嗎?」我說。

 日高皺起了眉頭:「我沒想到你會用那種字眼,抄襲?」

 「反正這裡又沒有別人,沒關係吧?不管你如何狡辯,抄襲就是抄襲!」

 我出言激他,他卻一臉祥和,面不改色地說道:「你好像不是很瞭解抄襲的定義。如果你有《廣辭苑》的話,不妨查查看。那裡面是這麼寫的:抄襲——擅自使用別人的部份或全部作品。哪,你聽得懂我的意思吧?未經許可的使用才是抄襲,如果不是那樣的話就不叫抄襲。」

 我在心中暗自駁斥,《圓火》正是被你擅自盜用了。

 「你打算再次把我的作品當作草稿來創作小說,卻要我裝聾作啞是嗎?」

 聽我這麼一說,他聳了聳肩:「你好像有點誤會了。我打算和你做一筆交易,而交易的條件對你而言,肯定也差不到哪裡去。」

 「我知道你要講什麼。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對抄襲的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就不會向警察告發那晚的事吧?」

 「你不要那麼沖嘛!我不是已經講過,那晚的事我不追究了?我所講的交易是更具前瞻性的。」

 這種事還有前瞻和後瞻的分別嗎?我心想。然而,我還是一語不發,盯著他的嘴角。

 「哪,野野口,我覺得你是有成為作家的才能啦。不過,這和能否成為作家完全是兩回事;再進一步講,能不能成為暢銷作家也和才能沒有關係,要達到那個地步,得靠點特別的運氣才行。那就彷彿是個幻想,若有人企圖摘取它,只會大失所望而已。」

 在講這番話的時候,日高的表情看得出有幾分認真。或許他自己就曾經歷過銷售量不如預期的痛苦時期。

 「你一直以為《死火》之所以成功,是因為你的故事很精采是吧?當然這無可否認,不過光有這個是不夠的。講難聽一點,如果這本書不是用我的名字而是用你的,你猜會怎樣?作者的名字印上野野口修的話,會有什麼結果?你有什麼看法?」

 「這種事沒做過又怎麼知道。」

 「我可以肯定絕對不行,這本小說將會為世人所忽略,你只會感到空虛,就好像往大海投入小石子一般。」

 他的論調十分偏激,但我卻無從反駁。關於出版界,我還是有些基本常識的。

 「所以,你就用自己的名字發表了?」我說,「你是說你這樣做是正確的,是嗎?」

 「我要說的是,對那本書而言,作者不是野野口修而是日高邦彥,是幸福的。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它不會被這麼多人閱讀。」

 「這麼說來,我還得感激你呢!」

 「我完全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說出真相罷了。任何作品要受到推崇,得有一大堆麻煩的條件配合才行。」

 「這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如果你知道的話,那應該也可以理解接下來我要講的話吧?我的意思是,今後你就是作家日高邦彥。」

 「你說什麼?」

 「你不要這麼驚訝嘛!這又沒什麼大不了。當然我還是日高邦彥,你只要把日高邦彥想成書籍的販售商標,不是人名就可以了。」

 我總算聽懂他想說什麼了。

 「簡單的說,你是要我做你的影子作家囉?」

 「這名詞聽來好像猥瑣了點,我不是很喜歡,」日高點頭後繼續說道,「不過,講明一點是這樣沒錯。」

 我惡狠狠地盯著他瞧:「這種話,真虧你說得出口。」

 「我無意冒犯,剛剛我也講了,這對你也絕對不是什麼壞事。」

 「沒有比這更壞的事了。」

 「你先聽嘛!如果你肯提供作品給我,那出單行本的時候,我可以給你四分之一的稿費,這還不壞吧?」

 「四分之一?真正寫書的人連一半都拿不到——這真是很不錯的條件啊。」

 「那我問你,如果用你的名字出書的話,你以為能賣掉多少?會超出以日高邦彥的名義賣出的四分之一嗎?」

 被他如此質問,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假設以我的名義出書的話,不要說四分之一了,恐怕連五分之一、六分之一都不到吧?

 「總之,」我說,「我不打算為錢出賣自己的靈魂。」

 「你的意思是不答應囉?」

 「當然!」

 「噢,」日高露出意外的神色,「我真沒想到你會拒絕我。」他那冷冶的語氣讓我不寒而慄。他臉色一變,眼底透著陰險的光芒,「我本想說不要撕破臉的,不過你沒這個共識,我也沒有辦法。我也不用一直跟你客氣了。」說完後,日高從身邊的包包裡拿出一個方形包裹,放到桌上,「這個我放在這裡,等我回去後,你再一個人慢慢看。看得差不多了,記得打電話給我,希望那時你已改變心意了。」

 「這是什麼?」

 「看了就知道了。」日高起身準備離開。

 他走了之後,我打開包裹,裡面有一卷VHS的錄影帶。這時候,我還沒明瞭過來,只是心中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把帶子放進錄放影機裡。

 加賀刑警應該已經知道了吧?螢幕上出現的是日高家的庭院。看到畫面斜下方所顯示的日期,我的心宛若瞬間結凍一般。那天正好是我計劃刺殺日高的日子。

 終於,一個男的出現在鏡頭前。他全身黑衣打扮,努力不引起別人的注意,不過,他的臉卻被拍得一清二楚。真該死!那時為何沒想到要蒙面呢?

 任誰都可以一眼認出,侵入者是一名叫做野野口修的男子。這個愚蠢的男人完全沒有意識到攝影機正對著他,躡手躡腳地打開面向庭院的窗戶,潛入日高的工作室。

 錄影帶只拍到這裡,不過,卻已足夠成為充分的證據。假設我否認殺人未遂好了,那當警察問我為何要潛入日高家的時候,我要怎麼回答呢?

 看完錄影帶後,我精神恍惚了好一陣子。腦海裡不斷響起,殺人未遂的那晚日高曾經講過的話:「別忘了,證據不只這個,還有一樣教你怎麼都抵賴不了。」他說的就是這卷錄影帶吧。

 正當我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是日高打來的。他好像一直在監視我似的,時機剛剛好。

 「看了嗎?」他問。他的聲音聽起來好像覺得很有趣。

 「看了。」我簡短地回答。

 「是嗎?覺得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我試著詢問最在意的那件事,「你果然早就知道了。」

 「什麼?」

 「那晚我會……溜進你的房間,所以你事先就把攝影機準備好了?」

 聽我這麼說,電話那頭的他噗哧一笑:「你的意思是,我早就料到你會來殺我?那種事我連作夢都想不到呢!」

 「可是……」

 「該不是,」他不讓我說下去,「你自己和誰講了吧?說你某日某時要來殺我。如果真是這樣,難保隔牆有耳,被我不小心聽到了也說不定?」

 我警覺到日高想要讓我說出初美是共犯的事實。不,講正確一點,他知道絕對無法從我口中套出初美和我的事,於是他假裝我已經說了。

 見我無話可答,他繼續說道:「我會裝攝影機的原因,是因為那陣子經常有人到院子搞破壞,我是為了嚇阻對方才裝的。所以,會拍到那種畫面,我連作夢也想不到呢。現在,我已經把攝影機拆了。」

 他說的話,我一句也不信。不過,現在再說什麼都太晚了。

 「然後呢?」我說,「你讓我看這卷錄影帶,是要我做什麼?」

 「這種事還要我講得這麼白,你這不是裝傻嗎?容我提醒你一句,那卷帶子是拷貝的,母帶還在我手裡。」

 「你這樣威脅我,就算我勉強答應為你捉刀,也寫不出像樣的作品。」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這擺明了,我已經屈服於他的脅迫。不過,我無力與他對抗也是不爭的事實。

 「不,你一定可以做得很好的,我相信你。」日高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對他而言,總算是突破障礙了吧?

 「我再跟你聯絡。」說完後他就掛了電話。

 之後的日子,我彷彿行屍走肉般地活著。我不曉得自己今後會怎麼樣。我照常到學校上班,不過,可以想見的,課上得一蹋糊塗。恐怕連學生都有怨言了吧?我甚至被校長叫去責罵了一頓。

 然後,偶然之中,我在書店看到了。某小說雜誌一舉刊載了日高的小說,是他得獎後的第一部作品。

 我以無法控制的顫抖雙手迅速翻看那篇小說。這中間我感到一陣暈眩,幾乎就要昏倒在書店裡。不出所料,這本小說是以我交給日高的第二本作品為藍圖所寫成的。

 我陷入無比絕望的困境。每天都在想,那個殺人未遂的夜晚,自己是多麼的愚蠢啊!我思量著,乾脆找個地方躲起來算了。不過,我連這樣的勇氣都沒有。就算我遠走他鄉讓日高找不到我,也別想更動戶籍,否則就不可能找到像現在一樣的教職,那我要以何維生呢?身體瘦弱的我,沒有自信可以從事勞動的工作。我第一次深刻地體會到自己缺乏謀生能力的事實。更何況,我心裡惦記著初美。她又懷著怎樣的心情,待在日高的身邊?一思及此,我就痛徹心扉。

 不久,日高得獎後的第一部作品也出了單行本,銷售的狀況十分不錯。每次只要看到它擠進暢銷書排行榜,我的心情就很複雜。極度悔恨之中又摻雜了那麼一點驕傲。平心而論,倘若以自己的名義出書,確實不可能賣得這麼好——這點我不是沒有冷靜分析過。

 這之後又過了幾天,某個星期日,日高再度登門造訪。他大搖大擺地走進我的屋子,像往常一樣,一屁股坐到沙發上。

 「這是我答應你的。」他邊說邊將一個信封袋放到桌上。我伸手去取,往裡一看,是一疊鈔票。有兩百萬日幣,他說。

 「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我沒別的意思。我只是把賣書的錢拿來給你,按照我們的約定,四分之一。」

 我驚訝地瞪著信封裡的鈔票,搖了搖頭:「我說過不出賣靈魂的。」

 「你別大驚小怪,只要把它想成是我倆共同合作就行了。這種合作關係現今也不少見,領取報酬是你應得的權利。」

 「你現在做的,」我看著日高說道,「就好像把婦女強暴後,再給人家錢一樣。」

 「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沒有女人被強暴了,還默不吭聲,而你倒是一點動靜都沒有。」日高說的話雖然無情,卻讓我毫無辯駁的餘地。

 「總之,這個錢我不能拿。」我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把信封推了回去。

 日高只是看著信封,並沒有動手收回的意思。他說,那就先放在這裡好了。

 「老實說,我來是想跟你商量以後的事。」

 「以後的事?」

 「講具體一點,就是接下來的作品。某月刊決定要連載我的小說,我想跟你談談,要寫些什麼東西。」他講話的語氣,好像已經把我定位成他的影子作家了。而我只要稍有不從,他就會馬上抬出那卷錄影帶的事吧。

 我堅決地搖頭:「你是作家,應該也瞭解,以我現在的精神狀況,根本想不出任何小說的架構。你要求我做的事,不論在身體或精神上而言,都不可能辦到。」

 不過,他毫不退讓,說出了我想都想不到的話。

 「現在就要你馬上寫出來,是強人所難了點。不過,要你把已經完成的故事奉上,應該沒那麼難吧?」

 「我沒有已經完成的故事。」

 「你別蒙我。你在編小報的時候,不是寫過好幾則故事嗎?」

 「啊,那個……」我尋思搪塞的藉口,「那個已經沒有了。」

 「騙人。」

 「是真的,早就處理掉了。」

 「不可能,寫書的人肯定會在哪裡留著自己的作品。如果你硬要說沒有,那我只好搜上一搜。不過,我想我沒必要翻箱倒櫃地找,只要看看書架、抽屜,應該就夠了。」於是他站了起來,往隔壁的房間走去。

 我慌了,因為正如他所料,練習用的大學筆記就擺在書架上。

 「請等一下!」

 「你打算老實拿出來了吧?」

 「……那個發揮不了什麼效用。學生時代寫的東西,文筆粗糙、結構鬆散,根本沒辦法成為給成人閱讀的小說。」

 「這由我來判斷,反正我又不是要成品,只要是璞玉就行了,我會負責把它琢磨成可賣的商品。《死火》不就是經過我的加工,才成為留名文學史的佳作?」日高自信滿滿地說道。剽竊別人的創意,竟然還可以如此自誇,這點我怎樣都無法理解。

 我請日高在沙發上稍坐一下,自己進入隔壁房間。

 書架的最高一層,擺著八本陳舊的大學筆記,我從其中抽出一本。就在這個時候,日高進來了。

 「我不是叫你等一下嗎?」

 對於我的話,他沒有任何回應,一把搶過我手中的筆記,迅速翻看其中的內容。接著,他的目光停留在書架上,二話不說,就把所有筆記全抽了出來。

 「你別耍花樣。」他奸詐地笑著,「你拿的那本只不過是《圓火》的初稿吧?你打算用這個矇混過去?」

 我咬著唇,低下頭。

 「算了,總之這些筆記我全借了。」

 「日高,」我抬起頭對著他講,「你不覺得可恥嗎?你得借別人學生時代的稿子才能寫下去,是因為你的才能已經枯竭了嗎?」

 這是我當時所能做的最大攻擊了。我心想,不管怎樣,我都要反擊回去。

 而這些話好像真的起了作用,日高雙目充血地瞪著我,一把揪住我的衣領。

 「你連作家是什麼都不知道,別說大話!」

 「我是不知道,不過我有資格這樣講,如果一個作家落到這種地步就太可悲了。」

 「是誰一心嚮往成為作家的?」

 「我已經不嚮往了。」

 聽我這麼說,他鬆開了手:「這才是正確的。」撂下這句話後,他轉身步出房間。

 「等一下,你有東西忘了。」我拿起裝著兩百萬的信封,追上了他。

 日高看了看信封,又看了看我,最後他聳聳肩,把東西收了回去。

 之後,又過了兩、三個月,日高的連載在某雜誌開始了。我讀了作品,發現那又是出自我筆記的某篇稿子。不過,這時的我應該說是已經死心了呢?還是有了某種程度的覺悟?

 總之,我不再像以往那麼驚訝了。我甚至想,反正自己已經放棄成為作家,不拘何種形式,只要自己想出的故事能讓世人閱讀就好了。

 初美依然不時和我聯絡。她訴說著對丈夫的不滿,不停地向我道歉。她甚至還說:「如果野野口先生覺得向警方自首,坦承意圖殺害那個人的事會比較好的話,不用顧慮我也沒有關係。只要和你在一起,我隨時都做好被責罰的準備。」

 初美已經察覺,我之所以任由日高予取予求,是因為不想連累到她。聽到她這番話,我高興得要流下淚來。因為我真實地感受到,就算無法見面,我們的心還是緊密地連在一起。

 「你不用考慮這麼多,我會想辦法的,肯定還有其他的出路。」

 「可是,我對不起你……」她在電話那頭哭泣著。

 我繼續講些安慰她的話,可是,老實說,今後要怎麼辦,我一點主意都沒有。雖然我嘴裡說一定會有辦法,卻痛切地感受到那是自欺欺人的。

 只要一想起這段往事,悔恨就一直折磨著我。為何當初我不照她講的去做?我很清楚,如果我們兩個去自首的話,今後的人生將會完全不同。可是,至少我不會失去這世上最寶貴的東西。

 你應該已經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了吧?沒錯,初美死了。那像噩夢一樣的一天,我永遠都忘不了。

 我是從報紙得知了消息,因為她是知名作家的妻子,所以報導也比一般的交通事故來得詳盡。

 雖然我不知道警方是怎麼調查的,不過報紙並未對這是起單純意外的說法產生懷疑。

 後來,我也沒有聽說有任何其他的解釋。不過,從聽到消息以來,我就一直堅信,那絕對不是意外。她了結了自己的生命。至於動機,應該不用我特地寫出來吧?

 仔細一想,或許是我害死了她。如果不是我昏了頭,意圖殺害日高的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悲劇。

 這叫做虛無吧?那段時間,我只是具行屍走肉,我連跟隨她自殺的力氣都沒了。身體的狀況不好,經常向學校請假。

 初美死後,日高依然繼續工作。除了以我的作品為小說的初稿外,他好像也發表自己原創的作品。至於哪一方的評價比較高,我不是很清楚。

 我收到他寄來的包裹,是在初美過世後的半年。大大的信封袋裡,放入三十枚左右的A4紙張,是從文字處理機列印出來的。

 最初我以為那是本小說。不過,在閱讀的過程中,我瞭解到根本不是那一回事。那是初美日記和日高獨白的結合體。日記的部分,初美深刻地描寫,她如何與化名N(即我)的男子陷入情網,並共同謀策殺害親夫的計劃。另一方面,日高獨白的部分則淡淡陳述,未察覺妻子已然變心的丈夫的悲哀。然後,那起殺人未遂事件發生了。到這裡為止,寫的幾乎都是事實,不過,很明顯的,之後是日高自己編的。故事演變成初美深自懊悔,請丈夫原諒自己的過錯。日高花了很多時間與她長談,決定兩人重頭開始。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初美遭逢了交通事故,這本莫名其妙的書以她的葬禮為結尾。或許讀者看了,會覺得感人肺腑也說不一定。

 而我則目瞪口呆。這是什麼?我心想。然後,那天晚上,日高打了電話過來。

 「你讀了嗎?」他說。

 「你打算怎樣?竟然寫那種東西。」

 「我打算下個禮拜把它交給編輯,應該下個月的雜誌就會登出來了。」

 「你是認真的嗎?你這麼做,不怕導致嚴重的後果?」

 「或許吧。」日高異常冷靜,反倒使我更加害怕。

 「如果你讓這種東西登出去,我就把真相講出來。」

 「你要說什麼?」

 「那還用問,當然是你抄襲我的作品。」

 「哦?」他一點也不緊張,「誰會相信這種鬼話?你連證據都沒有。」

 「證據……?」

 我忽然醒悟,筆記已經被日高搶走,想要拿它作為日高抄襲的證明已經不可能了。接著我又想到,初美死了,這代表著唯一的證人也死了。

 「不過,」日高說,「這篇手記也不是非得現在發表不可,我們可以再商量。」

 他想說什麼,我終於有點懂了。果不其然,他說:「五十張稿紙。如果有這樣現成的小說,我倒是不介意拿它交給編輯。」

 這才是他的最終目的,他設計好圈套,讓我怎樣都無法拒絕幫他代寫。而我真的束手無策,為了初美,這樣的手記說什麼也不能讓它流出去。

 「什麼時候要寫好?」我問。

 「下個禮拜日以前。」

 「這是最後一次吧?」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說:「你完成後馬上通知我。」就掛斷了電話。

 嚴格來說,就是從這天起,我正式成為日高邦彥的影子作家。這之後,我先後幫他寫了十七篇短篇小說,三部長篇小說。被警察查封的那些磁片裡,存的就是這些作品。

 加賀刑警或許會覺得不可思議,難道真的沒有方法可以反抗?或許他會產生這樣的質疑吧?不過,老實說,我已厭倦和日高打心理戰了。只要我按照他的吩咐把小說寫好,他就不會把我和初美的過去公諸於世,這樣對我來說反而比較輕鬆。說也奇怪,經過兩、三年後,我和日高真的成為合作無間的夥伴。

 他會介紹專出童書的出版社給我,也許是因為他自己對兒童文學不感興趣。不過,對我,他或許也有這麼一點愧疚?有一次,他跟我講了這樣的話:「等到下次的長篇寫完,我就放了你,我們的合作關係就此結束。」

 「真的嗎?」我懷疑自己的耳朵。

 「真的。不過,你只可以寫兒童小說,不准來搶我的飯碗,知道嗎?」

 我真的以為自己在作夢,總算可以自由了!

 後來我多少猜到,日高的轉變和他與理惠的婚事有關。他們打算移居溫哥華,而日高也想藉此機會,跟從前的墮落劃清界線吧?

 新婚的夫妻滿心期待前往溫哥華的那天趕快到來,而我的迫不及待恐怕更甚於他們。

 終於,那一天來了。

 那天我拿著存有《冰之扉》原稿的磁片,前往日高家。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直接拿磁片給他。他到加拿大以後,我要送稿子就得用傳真的,因為我沒有電腦的通訊設備。而《冰之扉》的連載一結束,我們的關係也會隨之破滅。

 從我手裡接過磁片的日高,興高采烈地說著溫哥華新居的事。我敷衍地聽完後,提出自己此行的目的。

 「對了,之前的那些東西呢?我們講好今天要還我的。」

 「之前的東西?是什麼呢?」明明沒有忘記,但不這樣逗你,他就不痛快——這就是日高的個性。

 「筆記本,那些筆記啊!」

 「筆記?」他裝蒜似地搖了搖頭,接著「啊」一聲地點了點頭,「那些筆記呀,我忘了。」

 他打開書桌的抽屜,從裡面取出八本老舊的大學筆記。沒有錯,那是他從我這裡奪去的東西。

 我緊緊抱著失而復得的寶貝。只要有這個在手,就能證明日高抄襲我的作品,而我就能和他處在對等的關係。

 「你好像很高興呢。」他說。

 「還好啦。」

 「不過,我在想,你要那些筆記有何意義?」

 「意義?應該有吧?這可以證明你曾發表的那些小說,是以我的作品為原型所寫的。」

 「是嗎?不過反過來解釋也通吧。也就是說,我也可以想成,那些筆記的內容,是你看了我的作品後才寫的。」

 「你說什麼?」我覺得一股寒意穿透背脊,「你想藉此矇混過去嗎?」

 「矇混?到底是誰在矇混啊?不過,要是你把這些東西拿給第三者看的話,我也只好這麼說了。你說,第三者會相信誰的話?算了,我不想為了這個跟你爭辯。只是,你若以為取回筆記,會讓你在我面前稍佔優勢的話,我想那是你的錯覺。」

 「日高,」我瞪著他,「我不會再幫你捉刀了,我替你寫的小說……」

 「《冰之扉》是最後一本,對吧?這事我知道了。」

 「那你為何還講那樣的話?」

 「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啊,我只是想說你我的關係不會有任何的變化。」

 日高的嘴角浮現一抹冶笑,這讓我確定了一件事。這個男人沒打算放過我,一旦有需要的話,他還會再利用我。

 「錄影帶和刀子在哪裡?」我問他。

 「錄影帶和刀子?那是什麼?」

 「你別裝了,就是那晚的刀子和錄影帶啊。」

 「那些我好生保管著,放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日高這麼說的同時,房外有人敲門,理惠走了進來,告知籐尾美彌子來訪的事情。

 原本應該是不想見的人,日高卻說要見她,他這樣做,只是想把我打發走。

 我隱藏起內心的憤怒,跟理惠道別後,走出了玄關。在筆記裡,我寫理惠一直送我到大門口,然而,正如加賀刑警所指出的,事實上只送到玄關而已。

 步出玄關後,我又折回庭院,往日高的工作室走去。然後我就蹲伏在窗底下,偷聽他和籐尾美彌子的談話。不出所料,日高只能勉強敷衍她。那女子質疑的《禁獵地》一書,全是我寫的,日高根本沒辦法做出任何具建設性的提議。

 終於籐尾美彌子一臉不耐地回去了,不久理惠也離開了家,最後連日高也走出了房間,他應該是去上廁所吧?

 我心想,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一旦錯過今天,恐怕以後再也沒辦法從日高的魔掌逃脫了。我有了一定的覺悟。

 窗戶沒有上鎖,多幸運!我偷偷地躲在門後面,等日高上完廁所回來,手裡緊握著黃銅紙鎮。

 我想之後的事不用我多說了。我一等他進入屋裡,二話不說就往他頭頂敲去,他立刻就昏倒了。不過,我不確定他死了沒有,為求保險起見,我又用電話線纏住他的脖子。

 後來發生的事,就如加賀刑警所推理的。我利用他的電腦,製作不在場證明。我得承認,這個技倆是我之前寫兒童偵探小說時,早就想好的。你想笑就笑吧,就像字面上寫的,那確實是騙小孩的技倆。

 即使如此,我還是希望自己的罪行不要被發現,同時,我也希望數年前的殺人未遂事件不會曝光。我請理惠一等到日高的錄影帶從加拿大寄回來,就馬上通知我,也是為了這個。

 可是,加賀刑警挖掘出了我的秘密。老實講,他那敏銳的推斷力,讓我十分痛惡。當然,就算我恨加賀刑警也於事無補了。

 就像我一開始所寫的,在得知證據之一的錄影帶藏在挖空的《螢火蟲》中時,我非常驚訝。《螢火蟲》是少數日高親手創作的小說之一,內容描寫妻子及情夫共同謀害主角的那段,不用說,是起自於那晚的靈感。看到我從窗口潛入的影像,再和書的內容做一比對,加賀刑警很快就能猜出事情的真相。就這點來說,我不得不佩服日高的心思縝密。

 我想說的全說完了。先前,為了不讓我和初美的戀情曝光,我怎樣都不肯說出殺人動機,造成警方很大的困擾,不過,如果你們能夠稍稍理解我的心情,那就是我的福氣了。

 現在我已準備好接受任何制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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