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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意--加賀恭一郎 4》第9章
探究之章 加賀恭一郎的獨白

 自從逮捕野野口修後,已經過了整整四天。

 所有與犯罪相關的事實,他都承認了。只有一樣,他三緘其口,遲遲不肯回答——有關他的犯罪動機。

 為何他要殺害日高邦彥?那是他自童年起就認識的好友,又是在工作上關照他的恩人,關於這點他怎麼也不肯說。

 「人是我殺的,動機根本不值一提。你就把它當作是我一時衝動的魯莽行動就行了。」

 面對檢察官時,野野口也是這套說詞。

 不過,我多少猜得出來,這一切和《冰之扉》的原稿有關。

 附帶一提,那份稿子已經找到了。正如我所猜測的,它還儲存在文字處理機的硬碟裡。此外,被認為案發當天野野口帶到日高家的磁片也在書桌的抽屜裡,那張磁片與日高家的電腦可以相容。

 我一直以為,此次犯案並非預先計劃好的,而整個偵查小組也是這樣認為。如果真是這樣,問題就來了:野野口那天為何剛好身上會帶著《冰之扉》下回連載的磁片呢?不,應該說,野野口為何事先寫好原本該是日高工作內容的稿子呢?

 關於這點,我在逮捕野野口修之前,就已成立一個假設。我相信在這假設的延長線上,肯定能找到犯罪的真正動機。

 剩下的只要讓野野口親口證實這個假設就好了,可是他什麼都不說。關於身上為何會帶有《冰之扉》原稿的磁片,他的說法是這樣的:「那是我出於好玩寫的。我想叫日高嚇一跳,所以才帶上了它。我跟他說,如果趕不及截稿時間,就把這個拿去用。當然,他沒把我的話當真。」

 不用我說,這套供詞一點說服力都沒有。不過,他卻是一副信不信隨你的態度。

 於是,我們這些幹員只好再次搜索野野口的屋子。之前那次,只查看了文字處理機的檔案和書桌的抽屜,根本談不上是搜索。

 結果,我們點收了十八件重要的物證,可以證明我的假設確實成立。這其中包括厚厚的大學筆記八冊,2HD規格的磁片八張,與兩大本裝訂成冊的稿紙。

 刑事組調查過後,發現這些全是小說。從大學筆記以及稿紙上的筆跡,可以確定這些的確是野野口本人所寫。

 一開始,我們從某張磁片裡,發現了不可置信的東西。不,就我個人而言,那是預料中的事。

 磁片裡是《冰之扉》的原稿。不過那不是這次的,而是之前已經在雜誌發表過的所有篇章。

 我請聰明社的編輯山邊先生幫我看那些稿子,他的看法如下:「這確實是《冰之扉》至今為止連載過的部分。故事的情節雖然相同,卻有好幾個部分是我們手上的稿子所沒有的,也有正好相反的情形。總之,兩者在辭語的運用及文體的表現確實有微妙的差異。」

 也就是說,同樣的現象不僅出現在此次野野口利用作為不在場證明的原稿上,也出現在這張磁碟片裡。

 於是我們收集起日高邦彥的所有作品,大家分配著閱讀。附帶一提,很多幹員都苦笑著說,已經很久不曾像這樣拚命讀書了。

 這份努力的成果,讓我們發現驚人的事實。從野野口修的房裡搜出的八本大學筆記,裡面共寫了五部長篇小說,而其中的內容和日高邦彥至今發表的作品完全一樣。書名和人物的名稱或許稍有變動,形式或略有不同,但故事的演變、進展卻如出一轍。

 而其他的磁片裡共包括了三部長篇、二十部短篇,所有的長篇都與日高的作品相同,短篇則有十七部是相同的情形。至於那些湊不起來的短篇,則隸屬於兒童文學的範疇,以野野口修的名義發表。

 而寫在稿紙上的兩篇短篇小說,則在日高的作品裡找不到類似的。就稿紙的陳舊情形推斷,那應該是很久以前寫的,或許再往前探究,能發現什麼也說不定。

 不管怎樣,在非作者的住處發現這麼多原稿已經很不合理了。更何況,這些內容雖不至於與已發表的作品完全一致,卻僅有些許的差異,這一點也令人匪夷所思。而那些寫在大學筆記中的作品,甚至還有添注和訂正的痕跡,看得出途中幾經推敲修飾。

 說到這裡,我不得不斷言我的假設是正確的。

 我的假設就是:野野口修該不會是日高邦彥的影子作家吧?因為這種種奇妙的糾葛,誘發了此次的殺人案件?

 我在偵查室裡針對這點詢問過野野口修,結果他面不改色地否定了。

 「不是。」

 那麼,那些筆記及磁片裡的小說要做何解釋?面對這些問題,他只是閉著眼,一貫保持沉默。不管同座的資深檢察官如何逼問,他就是不答。

 然後,今天在偵訊途中發生了一件料想不到的事。

 野野口修突然按住肚子,非常痛苦。看他痛不欲生的樣子,我甚至還以為他偷藏毒藥,服毒自盡了。

 他馬上被送到警察醫院,躺在床上休息。

 上司把我叫去,告訴我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他說野野口修好像罹患了癌症。

 在他病倒後的隔天,我前往野野口修住的醫院。在探望他之前,我先去拜訪主治醫生。

 醫生說了,他的癌細胞已經轉移到包裹內臟的腹膜,情況十分危急,應該盡早動手術。

 我問他是復發嗎?結果醫生回答「算是吧」。

 我之所以這樣問是有原因的。因為調查結果顯示,野野口修也曾在兩年前因為相同的病況,動刀切除掉部份的胃袋。因為手術的關係,他向學校請了幾個月的長假。不過,同事當中好像沒人知道他因什麼病請假,知道內情的只有校長一人而已。

 奇怪的是,直到被逮捕以前,野野口修都沒有去過醫院。他應該會自覺身體不適才對——這是醫生的看法。

 動手術就會有救嗎?我試著進一步瞭解。結果一臉理智的醫生微偏著頭說道:「一半一半吧?」

 在我聽來,情況似乎比想像的嚴重。

 之後,我到病房探視野野口修——他住在單人套房。

 「被逮捕的人不但沒有被關進監獄,還住在這麼好的地方快樂逍遙,讓我覺得怪不好意思的。」野野口修揚起削瘦的臉,招呼著我。此人的容貌比起我先前所熟識的要老多了,只是因為時光的流逝嗎?我不禁再度忖想。

 「覺得怎麼樣?」

 「嗯,也不能說有多好,不過對一個生病的人而言,這樣算不錯的了。」

 野野口修暗示他已經知道自己罹患癌症的事實。既然是復發,他會知道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見我沉默不語,他自己反倒先問起來:「對了,我什麼時候會被起訴?你們如果動作太慢,恐怕還沒等到判決下來,我就翹辮子了。」

 我聽不出來他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不過他肯定對死已有某種程度的覺悟,才能說出這樣的話吧。

 「還不能起訴,因為資料尚未收集齊全。」

 「為什麼?我已經認罪了,證據也有了。只要起訴,一定會被判有罪,這樣不就好了嗎?放心,我絕對不會臨要宣判才突然推翻自己的供詞。」

 「話不是這樣說,我們還沒查明犯罪的動機。」

 「又提這個?」

 「只要老師一天不講清楚,我們就會一直問下去。」

 「根本沒有什麼動機不動機的。我不是跟你說過,這次犯罪全是因為一時衝動?我衝動之下,一抓狂就把人殺了,就那麼簡單,沒有特別的理由。」

 「所以,我想聽聽你抓狂的原因,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生氣的。」

 「因為一點小事,應該說我覺得那是小事。說老實話,我自己也記不清楚當時怎會那麼生氣,大概是人家所謂的鬼上身吧?所以,就算我想要說明也說不清楚,這是真的。」

 「你覺得這種說法我會接受嗎?」

 「你只能接受吧。」

 我閉上嘴,盯住他的眼睛,結果他也毫不閃避地望著我,眼神充滿自信。

 「關於在老師屋裡找到的筆記本和磁碟片,我想要再度請教您。」我試著改變話題,而野野口修則露出一副煩死了的表情。

 「那個跟案情一點關係都沒有,請你不要亂想。」

 「如果真是這樣,可否請你仔細說明那些到底是什麼?」

 「什麼都不是。不過是筆記本,不過是磁碟片。」

 「不過裡面卻是日高邦彥的小說。不,正確的說,應該說是酷似日高邦彥小說的作品,簡直耽像是小說的草稿一樣。」

 聽到我的話,他噗哧笑了出來:「所以我是日高背後的捉刀人?荒謬!你想太多了。」

 「不過,這樣想有它的道理。」

 「讓我告訴你一個更合理的答案吧!那是一種學習。想要成為作家的人,各有其獨特的學習方法。像我,就是藉由抄寫日高的作品,以習得他的寫作風格和表現手法。這並非什麼特別的事,很多尚未成熟的作家都是這麼做的。」

 他的解釋並未讓我感到意外,因為日高邦彥的責任編輯也曾做過相同的推論。不過,那位編輯說了,這其中還是有三點值得商榷。其一,發現的原稿和日高邦彥的作品並非完全相同,兩者之間有些微的差異。其二,就算是一種學習好了,如此大量抄寫別人的作品是不正常的。其三,日高邦彥雖然是暢銷作家,但模仿他的文章並不代表就能讓自己寫得更好。

 於是我提出這三點,試著質問野野口修,看他做何解釋。沒想到他連眼睛都不眨,馬上回答了我:「關於這些,我可以合乎邏輯地全部回答你。事實上,一開始我只是單純地抄寫而已,可是漸漸地我覺得光這樣做是不夠的。於是當我想到換成自己會怎麼寫、會怎麼表現的時候,我就試著把它寫下來。這樣你懂嗎?我一邊以日高的文章為範本,一邊嘗試創作更好的東西,這才是我學習的目的。至於大量抄寫的問題,那只是代表我學習了很久。我單身,回家後也沒事可做,所以大可投注所有心力在寫作的練習上。最後,日高的文章好或不好,這是見仁見智的問題。我倒是很欣賞他的文筆,或許其中沒什麼深奧的技巧,卻是簡潔易懂的好文章。他能吸引這麼多的讀者,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

 野野口修的這套說辭,確實有其道理。可是如果這些都是真的,他為什麼不早講清楚,我腦中浮起了這樣的疑惑。生病臥床以前,他一直三緘其口。莫非一直要等到他住進醫院,不再接受偵訊,才有空檔想出這樣的藉口?這是我的推理,不過,這會兒要證實這個已經十分困難。

 不得已,我只好提出新發現的證據。那是在野野口修的抽屜裡找到的幾張便條,上面潦草寫著類似故事大綱的東西。從出場人物的姓名來看,我知道那與日高邦彥正在連載的《冰之扉》有關。不過,大綱寫的並非先前已經發表過的內容,怎麼看,都像是《冰之扉》的後續發展。

 「你為何要寫《冰之扉》的後續發展?你可以對此提出說明嗎?」

 我問野野口修,結果他回答:「那對我來說也是一種練習。只要是讀者,不管是誰都會在不自覺的情況下,去揣想未來的劇情吧?而我只是稍微積極一點,把它具體化而已,這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你不是已經辭去教職,往專業作家的路途邁進了嗎?有必要再做這樣的練習?甚至犧牲自己的寫作時間?」

 「請你不要出言諷刺,我還稱不上是專業作家,技巧更有待磨練。何況因為根本沒有工作進來,所以我時間特多。」

 野野口修的話依然無法說服我。或許是我的表情洩漏了這種想法,他看著我繼續說道:「你好像硬要把我當作日高的捉刀人,真是太抬舉我了。我根本沒有那種本事,相反地,聽你這麼說,我心裡還想,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該有多好。如果真是如你所推理的,我肯定會大聲高喊:『那些作品全是我寫的,真正的作者是野野口修!』可是很遺憾,那不是我寫的。我寫的東西,我當然會用自己的名義發表。我根本沒有必要借用日高的名字,你不覺得嗎?」

 「我也是這麼想,所以才會覺得難以理解。」

 「根本沒有什麼難以理解的。你只是推測偏了,才會導出奇怪的結論,你想得太複雜了。」

 「我不這麼覺得。」

 「拜託你就這麼想吧。我希望這個話題到此為止,你們能盡早對我起訴。要用什麼動機我都無所謂,報告書上你愛怎麼寫就怎麼寫吧。」野野口修一副已經豁出去的樣子。

 走出病房後,我將剛才的對談反芻了一番。我左思右想,總覺得他的供詞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不過,就像他所說的,我的推理確實也不夠周全。

 如果他真是日高邦彥的背後代筆,有什麼理由讓他非得這麼做呢?

 是因為日高邦彥已是暢銷作家,相較於一個新人,用他的名義出書會賣得比較好嗎?不過,日高還沒走紅之前的作品應該也是野野口修寫的,如果真是這樣,他把它拿來當作自己的處女作發表不是也很好嗎?

 因為他同時擔任教職,所以想盡量不要公開自己的身份嗎?不,那就太奇怪了。就我所知,沒有老師是因為以作家為副業,而在學校混不下去的。況且,如果要野野口修二選一的話,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捨棄教師這個飯碗。

 還有,就像他自己講的,如果他真是影子作家,都到這個節骨眼了,他幹嘛還要否認?對他而言,「日高邦彥的影子作家」的頭銜肯定是光榮的。

 這麼說來,野野口修真的不是日高邦彥的捉刀人嗎?而在他屋裡找到的筆記和磁片,就像他自己所供稱的,沒有多餘的意義?

 不可能,我敢斷定。

 對於野野口修這號人物,我多少有些認識。根據我的瞭解,他的自尊心非常強,對自己也很有自信。說他為了想成為作家而去抄寫誰的作品當作練習,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回到總部後,我把和野野口修的對話呈報給上司。迫田警部從頭到尾都苦著一張臉,聽取我的報告。

 「野野口為何要隱瞞他的殺人動機?」聽完報告後,上司問我。

 「我不知道。連犯罪事實都承認了,卻遲遲不肯說出殺人動機,我想這其中必定藏有天大的秘密。」

 「你還是認為那和日高的小說有關嗎?」

 「我個人是這麼認為。」

 「你說野野口修是真正的作者,不過他本人並不承認啊。」

 很明顯地,警部不願再為這個案子多花時間。事實上,部分媒體不知從哪得知消息,已經找上搜查小組,詢問野野口修替日高邦彥捉刀的可能。當然,警方會盡量避免做出明確的回應。不過,也許最快明天一早就會看到報紙批露這項消息。如果真是那樣,打來詢問的電話定然教人應接不暇。

 「他說是因為兩人吵架,一時抓狂就把對方殺了,可是如果連吵架的內容都查不清楚的話,我們是無法結案的。我甚至想,他不肯說出真正的動機也就算了,可否請他發揮作家的長才,給個適當說辭?不過,要是在開庭時被法官揪出語病,也夠嗆的了。」

 「我想因為吵架而衝動殺死對方的供詞並不可信。野野口修是離開日高邦彥的家後,才又繞過庭院,從工作室的窗口侵入,可見在那時他已有了殺人意圖。恐怕在這之前,他和日高之間發生了什麼不愉快,致使他萌生具體的殺機?」

 「那,之前他們談了些什麼?」

 「野野口修的筆記裡,只寫了些無關痛癢的對話,不過我想他們談的應該和今後的寫作活動有關。」

 日高邦彥就要搬去加拿大了,如果野野口修真是他的背後捉刀人,那麼關於日後的工作,肯定有很多問題急待克服。或許在商量今後如何配合的當口,野野口修這邊起了不滿?

 「也就是說,他們談的是繼續擔任影子作家的條件?」

 「或許吧。」

 有關野野口修的銀行賬戶,我們已經全面清查過了。直截了當地說,看不出日高邦彥有定期匯錢給他的跡象。然而,這個案子若能單純以金錢收受來作衡量的話,就好辦了。

 「看來還是再調查一下日高和野野口的過去好了。」警部做出結論,我也表示贊同。

 這天,我和另一位刑警,一起去拜訪日高理惠。她沒留在丈夫被殺害的家裡,搬回位於三鷹的娘家。自從野野口修被逮捕以來,這是警方與她的初次會面。上司那邊已經用電話和她談過逮捕野野口修的經過,不過,關於捉刀代寫的事,她應該還不知情,要是接到媒體的追問電話,她必定是一頭霧水。而我可以想像,她本人恐怕也有一堆問題想問我們。

 我把事發的整個經過再對她簡單地說明一遍,然後提到從野野口修房裡找出的小說原稿,她果然是一副被嚇壞的樣子。

 我試著問她,關於野野口持有的原稿和日高邦彥的小說內容酷似,她有什麼想法。

 她回答,她一點都不知道。

 「說外子從誰那裡盜取小說的創意,或是以他人的作品為踏板,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因為他為了醞釀一本小說,總是絞盡腦汁、萬分辛苦,更別說是請人捉刀代寫了……這我怎樣都無法相信。」

 日高理惠的語氣雖然平靜,眼底卻已浮現怒意。

 不過,對於她的說法,我無法照單全收。她和日高邦彥結婚才一個月而已,對於他的一切,很難說全盤瞭解吧?

 或許是察覺到我的想法,日高理惠繼續說道:「如果你以為我們結婚的時間很短、相識不深,那就錯了,我也曾是外子書籍的責任編輯。」

 關於這點,我們也確認過了。她曾經在某出版社工作,好像就是因為這樣而結識了日高邦彥。

 「當時我們兩人曾為了下部作品,經歷了艱辛的討論。雖然最後我負責編輯出的長篇小說只有一本,可是如果沒有我們的討論,那部作品根本不會產生。所以和野野口先生相關什麼的,簡直是無稽之談。」

 「那部作品叫什麼名字?」

 「叫《螢火蟲》,去年出版的。」

 我沒讀過那本小說,於是詢問伺行豹刑警對它是否有所瞭解。關於日高邦彥的小說,很多刑警都想辦法翻了一遍。

 那位刑警的回答很清楚,且意味深長。他說野野口修的筆記及磁片裡,正好沒有與《螢火蟲》內容相符的稿子。

 事實上,類似的作品還有很多。它們的共同特徵是,皆為日高邦彥出道三年內的作品。而在此之後的作品,也有將近一半在野野口的屋子裡找不到相符的原稿。根據我的判斷,日高邦彥一方面請野野口修當捉刀人,一方面自己也從事創作吧。所以,就算有像日高理惠講的「沒有我們的討論就不會產生」的作品,也不足為奇。

 我將問題的內容稍作改變,問她是否知道野野口修殺害日高邦彥的動機。

 「關於這點,我一直在想,不過真的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為什麼野野口先生要對外子……老實說,至今我還是無法相信那個人就是兇手,因為他跟我們是那麼的親密,我從沒看過他倆打架或是吵架。我依舊以為,肯定是哪裡弄錯了。」

 從她的表情感覺不出她是在演戲。

 告辭的時候,日高理惠送了我一本書。灰色的封面糝著金粉,是《螢火蟲》的單行本。或許她送我書,是希望我讀過後別再懷疑日高的實力?

 當天晚上,我開始讀那本書。話說回來,之前我問野野口修在日高邦彥的著作裡,是否有推理小說之類的作品時,他提到的就是這本。我不知道其中是否有特殊的用意,不過再進一步思考,或許是他特地舉一本與自己無關的作品。

 《螢火蟲》描寫的是一個老男人和他年輕妻子的故事。男的是位畫家,妻子原是他的模特兒。畫家一直懷疑妻子對他不忠,就這點來看,與一般通俗小說寫的並無二致。不過,事實上那位妻子是位雙重人格患者,而自從畫家得知這點之後,整個劇情急轉直下。妻子的其中一個分身有位年輕情人,兩人正計劃要謀殺畫家。不過,另外一個分身卻對畫家忠實,且打從心底愛他。畫家考慮著是否該將妻子送進醫院治療,就在此時,書桌上放了這麼一張便條:

 「會被精神醫師殺死的是『她』,還是『我』?」

 也就是說,治療過後,並不能保證被留下的是愛著畫家的那個分身。不用說,這張便條是惡魔妻子放的。

 苦悶的畫家夜夜都夢見自己被殺害的情景:擁有天使臉孔的妻子對他展露微笑,接著臥室的窗戶開了,一個男人從外邊竄了進來。男人拿著刀子對他展開攻擊,忽然間,男人的形體變成了自己的妻子……他重複做著這樣的夢。

 最後,他的生命果真受到威脅。在正當防衛的情況下,畫家把妻子刺死了。然而,此後他卻有了新的煩惱。在妻子被殺的前一刻,她好像剛變換了人格,他不知自己殺死的是天使,還是魔鬼?這成為永遠的謎。

 以上是我的大略整理。或許閱讀能力強的人來看,會有更特別、更高竿的解釋。譬如說男性日漸衰退的性慾啦、或是潛藏在藝術家體內的醜噁心機什麼的,這些恐怕要深入體會才行。不過,國文一向很菜的我,既不懂分章斷句,又看不出表現手法的好壞。

 這樣說對日高理惠是抱歉了點,不過,「不太有趣」卻是我對這本書的真實想法。

 在此,我們來比較一下日高與野野口兩人的簡歷。

 日高邦彥讀的是某私立大學的附屬高中,然後直升進入文學院的哲學系就讀。大學畢業後,他陸續在廣告公司、出版社待過,這期間他以一篇短篇小說獲得新人獎的肯定,自此展開了寫作生涯,那大約是十年前的事了。剛開始寫作的前三年,他的書賣得並不好,不過,第四年的時候,一本《死火》使他勇奪文學創作的大獎,此後他便一步步朝人氣作家的路途邁進。

 相對的,野野口修就讀和日高不同的私立高中,經過一次落榜,他也考上了某國立大學的文學院,專攻國文。大學時,他選修了教育學,於是畢業後就在公立國中任教,直至今年辭職為止,這期間他總共待過三所學校,我和他同執教鞭的那所,是他教過的第二所學校。

 野野口修以作家身份出道是在三年之前,他替一本半年刊的兒童雜誌撰寫長約三十頁的小說。但他未曾發行過小說單行本。

 根據野野口修的說法,各自走上不同道路的兩人於七年前再度會面。當時他在某本小說雜誌上無意中看到日高的名字,於是想念之餘就去探訪他了。

 關於這點我持保留的看法。就像先前所講的,他們兩人碰面後,大約經過一年的時間,日高邦彥就得了文學大獎。不過,得獎的那本《死火》卻是最早與野野口稿子內容一致的作品。與野野口的相遇替日高帶來了好運,這種推測應不算空穴來風。

 我前往出版《死火》的出版社,詢問當年負責的編輯。那位編輯名叫三村,是位謙遜的中年人,現在已榮升小說雜誌的總編了。

 我的問題只有一個重點,旨在理清日高邦彥當時寫出的這部作品,是在他一直以來的實力範圍之內呢?還是從天而降的難得佳作?

 聽我這麼一問,三村先生先不回答問題,反倒問我:「您是針對最近流傳的影子作家傳聞做搜證嗎?」

 他顯得有點神經兮兮,這點我可以理解。對他們編輯而言,日高邦彥雖已亡故,卻還是不能詆毀他的名聲。

 「既然說是傳聞,那就表示是沒有根據的事,我只是想做個確認而已。」

 「如果毫無根據的話,我不相信你會提出這種古怪的問題。」

 三村一語將我戳破,接著回答道:「就結論來說,《死火》對日高先生而言,確實是他寫作的分水嶺。也有人說,因為那部作品,日高脫了層皮、蛻變了。」

 「這麼說來,它比之前的作品都要好上很多囉?」

 「嗯,是可以這樣說啦。不過,對我而言,那並不是多意外的事,因為那個人本來就是個很有實力的作家。只不過,他之前的作品太粗糙了,讓讀者挑出很多毛病。也有人說,他的理念傳達得不是很清楚,這點在《死火》一書中就處理得很好,你讀過了嗎?」

 「讀過了,很精采的故事。」

 「是吧?我至今依然覺得那是日高的最好作品。」

 《死火》講的是個普通上班族到外地出差看到美麗煙火的故事。男子受到感召,立志成為煙火師傅,故事本身就很有趣,特別是關於煙火的描寫更是精采。

 「那本書是一氣呵成的吧,沒經過連載什麼的。」

 「是的。」

 「日高先生在動筆之前,有先和你們討論過嗎?」

 「那是當然,不論何時,和哪個作家配合都是這樣。」

 「那時,您和日高先生談了些什麼?」

 「首先是內容、書名、情節啦,再來則是討論人物的性格等等。」

 「是你們兩個一起想的嗎?」

 「不,基本上日高先生都已經想好了。那是一定的,因為他是作家嘛。我們只是聽取作家的故事,陳述自己的意見而已。」

 「例如將主角設定為煙火師傅,這也是日高先生自己的創見嗎?」

 「當然。」

 「那你聽了以後作何感想?」

 「感想,什麼意思?」

 「你沒想說那確實是日高先生才有的創意嗎?」

 「我沒特意想到這個。不過,我一點也不意外,因為寫煙火師傅的作家並不在少數。」

 「有沒有哪些部分,是因為三村先生您的建議才修改的呢?」

 「那部分佔的並不多。我們看過完成的稿子,發現哪裡有問題才提出來,至於要怎樣修改則是作家的事。」

 「最後一個問題,如果日高先生拿別人的作品,用自己的語彙、自己的表現手法將它改寫,然後讓你來讀,你會分辨的出那是別人的作品嗎?」

 三村想了一下後回答:「老實說,我分辨不出。因為要判斷是不是某位作家的作品,藉助的就是詞彙的運用以及表現的手法。」然而,他不忘補充說道,「可是,刑警先生,《死火》肯定是日高本人的作品。在他寫作期間,我曾見過他好幾次,他總是非常苦惱,至今依然還有破解不了的難題。如果是以他人的小說為草稿的話,應該就不用那麼辛苦了。」

 對於這個,我不敢再說什麼,只道了謝就起身了。不過,在我腦裡卻出現相反的論調。

 我心想,痛苦的時候要假裝快樂是很困難,但快樂的時候要假裝痛苦卻還好辦。

 我的影子作家假說並未受到動搖。

 犯罪的潛在因素往往是女人,這句話耳熟能詳。不過,針對這起案件,警方卻不怎麼深入調查野野口修的男女交往情形。不知為什麼,偵查小組之間似乎產生一種共識,認為野野口修和這種事扯不上邊。或許是野野口本人的形象,讓我們產生了這樣的錯覺。雖然他長得不是特別丑,但卻很難想像跟他在一起的女性會是什麼樣子。

 然而,我們看走眼了。即使是他,似乎也有交往密切的女性。再度前往野野口修住處調查的搜查人員,發現了這條線索。

 他們找出了三件證據,其中之一是一條圍裙。格子花紋,很明顯是依女性喜好所設計的,它放在野野口修的櫥櫃抽屜裡,看得出是洗過、燙好後才收起來的。

 偶爾到這屋裡來的那名女士,在幫他整理家務時所使用的?警方如此猜測。

 第二件是一條金項鏈,連著禮盒用包裝紙包著,是世界聞名的珠寶品牌,令人一看就覺得像是要送給誰的禮物。

 第三件是旅遊申請表,它被折得小小的,和包裝好的項鏈一起放進珠寶箱裡。申請書是某旅行社的固定表格,其上的內容顯示野野口修曾經計劃前往沖繩旅遊。申請的日期是七年前的五月十日,預計出發日是七月三十日,可見當時打算利用暑假去玩。

 問題出現在參加者欄位所填的姓名。和野野口修並列的名字是野野口初子,年齡二十九歲。

 我們馬上針對這名女性展開全面調查,結論是這名女性並不存在。正確說來,在野野口修的親戚或家人裡,根本沒有這號人物。合理的推測是,他和某名女子假扮夫婦,打算相偕去旅行。

 由這三樣證據我們可以推斷,至少在七年前,野野口修有一名可以稱之為戀人的對象。姑且不論現在他和這名對象的關係怎樣,就他本身而言,他應該還對這名女子念念不忘。要不然,他不會鄭重地把兩人的紀念品收藏起來。

 我向上司報備將對這名女子展開調查。我不確定她是否和這起案件有關,不過說起七年前,正好是日高邦彥發表《死火》的前一年,當時野野口修是怎樣的景況,應該見過這名女子就能知道吧。

 首先,我試著去問野野口本人。面對撐坐在病床上的他,我說了發現圍裙、項鏈還有旅遊申請表的事。

 「我想問你,那件圍裙是誰的?那條項鏈你打算送誰?還有,你計劃和誰去沖繩旅行?」

 面對這個話題,野野口修一改常態,表現出拒絕討論的態度,他明顯地驚慌失措。

 「這些事和這次的案件有何關聯?沒錯,我是個殺人犯,必須接受法律的制裁,可是難道連不相干的個人隱私都必須公諸於世嗎?」

 「我沒說要公諸於世,你只要告訴我一個人就夠了。如果調查的結果發現這些真的與案情無關,我絕對不會再來問你,當然也不會對媒體發表。還有,我向你保證,我不會造成那名女士的困擾。」

 「這和案情無關,我說了就不會錯。」

 「如果真是這樣,你就爽快一點告訴我,老師您現在的態度,只會讓警方更加猜疑而已。而警方更加猜疑代表著我們會更徹底地調查,經由我們的徹底調查,很多事情都能真相大白。不過,一旦警方出動,事情在媒體前曝光的機率也高了,這也是您不願見到的吧?」

 然而,野野口修並不打算說出那名女子的名字,他反過來向我質問搜查的作法。

 「總而言之,你們不要再到我的屋裡亂翻了,那裡面還有人家寄放在我這裡的重要書本。」

 按照醫生的囑咐,會客時間是有限制的,於是我也只好離開了病房。

 不過,這趟並沒有白來。我有把握,只要查明神秘女子的身份,肯定對理清案情會有幫助。

 只不過,要從何查起呢?我先向野野口家附近的鄰居打聽,詢問是否看過女性從他屋裡進出,或是聽到屋內傳來女性的聲音。只要一被問到男女關係,就算口風一向很緊的人,也會出乎意料地積極提供情報給你。

 但是這種探訪一無所得,就連住在野野口左側,按理說經常在家的家庭主婦也說,她沒見過女性訪客到野野口家裡。

 「就算不是最近的也行,難道幾年前也沒看過嗎?」

 因為聽說這位太太已經在這裡住了十年了,所以我才這樣問她。她和野野口是同一時期搬進來的,應該有機會看過他的情人才對。

 「如果是更早以前,或許有吧,可是我不太記得了。」她回答道。這或許是最合理的答案。

 我試著重新徹查野野口修的交遊範圍,連他今年三月才離職的那所國中也去了。不過,有關他私生活的領域,知道的人真是少之又少。從以前他就不太和人來往,而自從生病以後,更是從未在校外和學校裡的人碰過面。

 沒辦法,我只好前往野野口修更早之前待過的那所學校。七年前,他打算和情人一起去旅行時,應該就在那所國中教書。不過,老實講我不太想去,因為那也曾是我執教鞭的地方。

 我計算好下課的時間,往那所學校走去。記憶中的三棟老舊校舍,已經有兩棟翻新。

 若說有什麼改變的話,也僅止於此。操場上足球隊正練習著,與十年前的光景一模一樣。

 我提不出勇氣走進校門,只好站在外面看著放學的學生從我面前走過,突然,我發現人群裡有一張熟識的面孔。那是一名叫刀根的英語老師,大概大我七、八屆吧。我追上去,叫住了她。她好像記起了我的臉,驚訝地笑著。

 我和她寒暄了起來,形式化地詢問她的近況。之後,我直接挑明想問她有關野野口老師的事。刀根老師好像馬上就聯想到最近引發話題的人氣作家遇害案件,表情嚴肅地答應了我。

 我倆走進附近的咖啡店,這家店以前還沒有。

 「關於那件事,我們也很驚訝,想不到野野口老師竟然會是殺人犯。」接著她以興奮的語氣補充道,「而你加賀老師竟然還是案件的偵辦人,真是太巧了。」

 「拜這巧合所賜,我成了最辛苦的人。」聽到我說的話,她點了點頭,好像深表認同。

 我趕緊進入正題。第一個問題問她:知不知道野野口修有無特定的交往對像?

 「這個問題可難了。」這是刀根老師的第一反應,「以我女性的直覺來說,應該沒有。」

 「是嗎?」

 「不過所謂的女性直覺,只是光憑印象去做猜測,偶爾也會有相差十萬八千里的情形,所以我想把一些基本資訊也告訴你會比較好。野野口老師曾相過很多次親,這你知道嗎?」

 「不,我不知道。」

 「他相親的次數還蠻頻繁的,有些應該是當時的校長介紹的,所以我才想他沒有女朋友。」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

 「就在野野口老師離開我們學校前不久,應該是五、六年前吧。」

 「那這之前怎樣?他也是頻繁地相親嗎?」

 「這個啊,我記不太清楚。我問問其他老師好了,當時的那些老師大都還留在學校裡。」

 「拜託你了,多謝幫忙。」

 刀根老師拿出電子記事簿,輸入待辦事項。

 接著我提出第二個問題:關於野野口修和日高邦彥的關係,她是否得知二一?

 「對喔,那時你已經離開學校了。」

 「『那時』是什麼時候?」

 「日高邦彥得到某新人獎的時候。」

 「那後來怎樣?我連重要的文學大獎都很少去注意。」

 「我也是,平常我根本不知有這麼個新人獎存在。不過,那時很不一樣,野野口老師特地把發表新人獎的雜誌帶來學校,讓大家輪流翻閱。他說這個人是我的同班同學,興奮得不得了。」

 這件事我沒有印象,應該是我離職後才發生的。

 「這麼說那時野野口老師和日高邦彥就有來往囉?」

 「我不太記得,不過我想那時應該還沒有吧?可能是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他們倆才再度碰面的。」

 「您說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是指兩、三年以後嗎?」

 「應該是吧。」

 這與野野口修自己所說,是在七年前拜訪日高邦彥,而重新展開交往的說法不謀而合。

 「對於日高邦彥,野野口老師怎麼說?」

 「怎麼說是什麼意思?」

 「什麼都行,不管是對他的人品或是對他的作品。」

 「我不記得他對日高本人說過些什麼,倒是對於作品的部分比較常批評。」

 「你是說他不太欣賞他的作品吧?他都是怎麼說的?」

 「細節我忘記了,不過大體都是相同的意思,什麼曲解文學的含意啦、不會描寫人性啦、俗不可耐之類的,就是這樣。」

 我心想這和野野口修本人的說法倒是大相庭逕。他還說自己抄寫這種作品,將它當成學習的範本!

 「即使瞧不起,他還是讀了日高邦彥的書,甚至跑去找他?」

 「話是沒錯,或許那是出於一種文人相輕的心理。」

 「什麼意思?」

 「野野口老師也是一心想成為作家,看到童年的故友超越自己,難免會覺得心慌。可是他又不能當作沒這回事,所以還是讀了對方的書,這樣他才有資格說那是什麼東西、自己寫的要比它有趣多了。」

 ——這也不無可能。

 「日高邦彥因《死火》獲得文學大獎的時候,野野口老師的表現怎樣?」

 「我很想說他嫉妒得快要發狂,不過看來好像不是這樣。相反地,他還到處跟人炫耀呢。」

 ——這句話本身可以做出各種解釋。

 雖然沒有查出與野野口修交往的女性是誰,不過這番談話依然頗具參考價值,我向刀根老師道謝。

 確認案情的調查工作告一段落後,刀根老師問我對於現在這份工作的感想以及當初轉業的心路歷程,我撿一些無關痛癢的事情告訴她。這是我最不顧談的話題之一,她大概也察覺到了,沒有苦苦追問下去。只是,最後她說了一句:「現在,校園暴力事件還是層出不窮。」

 應該是吧,我回答道。只要提到校園暴力,我就會變得敏感,因為我的腦海裡總忘不了過去的失敗。

 走出咖啡店,我告別了刀根老師。

 在我和刀根老師會面的隔天,我們找到了一張照片。發現者是牧村刑警,那天我和他再度前往野野口修的房子展開調查。

 不消說,我們的目的是想要查出與野野口修有特殊關係的女性是誰。圍裙、項鏈、旅遊申請表——現在我們手中有這三樣證據,應該會有更關鍵性的物品才對。

 或許會有那個女人的照片,我們滿心期待著。既然他連紀念品都鄭重地收藏,不可能不隨身放著對方的照片。不過,一開始我們確實找不到那種東西。就連厚厚的相冊裡,也看不到湊得起來的人物影像,真是太不尋常了。

 「為什麼野野口手邊不留女人的照片呢?」我停下翻找的動作,詢問牧村刑警的意見。

 「應該是他沒有吧?若他倆曾經一起旅行,才會有拍照的機會,要不然要拿到對方的照片可沒那麼簡單。」

 「是這樣嗎?連旅遊申請表都好好收著的男人,竟然連一張對方的相片都沒有,有可能嗎?」

 既然有圍裙,就表示那個女的經常到這裡來,那時應該就會拍照了吧?野野口修有一台能夠自動對焦的相機。

 「你是說應該會有照片,只是不知道藏哪去兒了?」

 「是這樣吧。不過,他幹嘛藏起來?野野口被逮捕以前,應該不會想到警方會來搜他的屋子。」

 「我不知道。」

 我環顧了一下房子各處,突然腦中靈光一閃。我想起日前野野口修講過的一段話:你們不要再到我的屋裡亂翻了,那裡面還有人家寄放在我這裡的重要書籍。

 我站在一整面書牆前,從頭開始,按照順序找起。我猜想這裡面應該有野野口所說的,不願別人碰觸的重要書籍。

 我和牧村刑警分工合作,一本一本仔細查看,確認裡面是否夾藏著照片、信或便條紙之類的東西。

 這樣的工作持續了兩個小時以上。不愧是靠文字吃飯的傢伙,他的書真不是普通多,我們週遭堆起的書就好像比薩斜塔一樣歪斜著。

 我心想,會不會是我們想偏了,就算野野口修真的把照片或什麼資料藏起來好了,他應該不會藏得連自己要找都很困難。照理說,應該是隨時可以拿出來,也可以隨時收好才對。

 聽完我說的話,牧村刑警坐到放有文字處理機的書桌前,試著揣摩野野口修的工作情景。

 「工作做到一半,突然想起那個女的,這時她的照片如果擺在這裡就好了。」他所說的位置就在文字處理機的旁邊,當然,那裡並未放有任何類似相片的東西。

 「不會被別人發覺,又是伸手可即的地方。」牧村刑警配合我的指令開始尋找,終於他的眼光落在厚厚的《廣辭苑》上。後來他自述之所以注意到它的原因,是因為「書頁之間露出幾張書籤的紙角。我心想這也難怪,因為查字典的時候,偶爾會同時對照好幾個地方。然後,我突然想起高中時代,有些朋友讀書的時候會把偶像明星的照片當作書籤夾在書裡……」

 果真被他的直覺猜中了,那本《廣辭苑》裡總共夾了五張書籤,而其中一張是年輕女性的照片。那張照片好像是在哪邊的休息站拍的,女子身著格子襯衫、白色長裙。

 我們馬上對該名女子的真實身份展開調查,不過並未花上多少時間,因為日高理惠知道這個人。

 照片中的女子名叫日高初美,是日高邦彥的前妻。

 「初美小姐的娘家姓筱田,我聽說她在十二年前和外子結婚,應該是五年前吧,她因交通意外亡故。我沒親眼見過她,我當外子的編輯時,她已經去世了。不過,我看過家裡的相簿,所以認得她。是的,我想這張照片中的女性是初美小姐沒錯。」如今已成未亡人的日高理惠看著我們拿來的照片,這樣說道。

 「可以讓我們看一下那本相簿嗎?」

 聽我這麼一說,日高理惠抱歉似的搖了搖頭:「現在已經不在這裡了。我們結婚的時候,包括那本相簿,還有初美所有的東西,幾乎都教我先生給送回了初美娘家。或許寄去加拿大的行李裡,還能找出一、兩件這樣的東西,不過我實在不確定。反正不久那些行李又會被退回來,到時我再找找看好了。」

 可見日高邦彥對新太太還蠻體貼的,這樣解釋應該沒錯吧?結果,被問及這點的日高理惠並不怎麼愉快地說道:「或許外子是體貼我,不過我個人對於他保留初美的東西,並不怎麼排斥,因為我覺得那是很正常的事。只不過,我幾乎很少從外子口中聽到初美的事情,或許是因為談論她會讓他感到痛苦吧?所以連我也不太敢提這個話題,這並非出於嫉妒,只是覺得沒必要罷了。」

 感覺上,她講這番話時好像極力壓抑自己的感情。對於她的說法,我並未照單全收,總覺得有一半不是真心的。

 反倒是她相當好奇,為何我們持有她丈夫前妻的照片。她問我們這和案情有關嗎?

 「是否有關目前還不清楚,只不過這張照片是在很奇怪的地方找到的,所以我們就順便調查了一下。」

 如此模稜兩可的回答當然無法滿足她的好奇心。

 「你所說的奇怪地方是哪裡?」

 當然我不可能告訴她是在野野口修的房裡。

 「這個還不方便透露,對不起。」

 不過,她好像運用女性特有的直覺自行推理了起來。結果她露出「不會吧」的神情,接著說:「我想起替丈夫守靈的那個晚上,野野口先生問了我一個很奇怪的問題。」

 「什麼問題?」

 「他問我錄影帶放在哪裡?」

 「錄影帶?」

 「一開始我以為他問的是外子收集的電影影片,後來才知道不是這個,他說的好像是採訪時所拍的帶子。」

 「你先生採訪的時候會用到錄影機嗎?」

 「嗯,特別是採訪動態的事物,他一定會帶錄影機。」

 「你是說野野口問帶子在哪裡對吧?」

 「是的。」

 「那你怎麼回答他?」

 「我說好像已經送去加拿大了。因為和工作有關的東西,全是外子負責打包的,所以我不太清楚。」

 「結果野野口怎麼說?」

 「他說行李寄回時,請讓他知道。他解釋說,有一卷工作要用的帶子寄放在日高那裡。」

 「他沒有說裡面拍的是什麼嗎?」

 回答「是」之後,日高理惠試探地看著我說:「或許某人在裡面也說不定。」

 某人?她是指日高初美吧?不過,我並未加以評論,只請她行李從加拿大寄回時能通知我們一聲。

 「野野口還曾經和你講過什麼讓你印象深刻的話嗎?」說這句話時,我並沒有多大的期待,只是形式性地問一下。

 沒想到日高理惠稍微遲疑地回答:「老實講,還有一件事。這是更早之前的事了,野野口先生曾提到初美小姐。」

 我有些驚訝:「他提到些什麼?」

 「有關初美小姐死亡的那起意外。」

 「他怎麼說?」

 日高理惠有片刻的猶豫,接著她好像下定了決心:「他不認為那是單純的意外,野野口先生是這麼說的。」

 這句證詞引起我的關注,我拜託她再說清楚一點。

 「沒有什麼更清楚的,他就只有這樣說而已。當時我先生剛好離開座位,很難得只剩我們兩個獨處,我已記不得他為何會提到這個,只是這句話讓我一直忘不了。」

 這句話確實讓人印象深刻。

 「如果不是意外,那又是什麼?當時他說明了嗎?」

 「嗯,這點我也問了,我問他那是什麼意思。結果野野口先生好像話一說完就後悔了,他要我忘了剛剛他所講的,也要我不要告訴日高。」

 「結果你怎麼做?你有跟你先生說嗎?」

 「沒有,我沒說。剛才我也提過,我們總是避談初美的事,況且這種問題也不好隨便問。」

 日高理惠那天的判斷應該沒錯吧?

 為了保險起見,我們拿了相片給熟識日高初美的人確認。譬如經常在日高家出入的編輯或是住在附近的人,結果大家都說相片的主角確實是初美沒錯。

 問題來了,野野口修為何會有日高初美的照片?

 光憑這個還不足以做出任何的結論吧?把圍裙放在野野口的房裡、從他那裡獲得項鏈的禮物、曾經打算和他共赴沖繩的女子會是日高初美嗎?那時她已是名作家日高邦彥的妻子,所以他們倆算是外遇了。野野口修與日高邦彥再度相遇是在七年前,而日高初美是在五年前去世的,他們倆確實有充分的時間可以培養感情。此外,在野野口修的房裡找出的旅遊申請表上,上面寫的名字其中一人叫做野野口初子,會不會是初美的化名呢?

 這些或許是我個人的看法,不過我覺得它們絕對不可能和這次事件毫無瓜葛,而野野口修死都不肯透露的犯罪動機肯定也與這有關吧。

 我打心裡認定,野野口修幫日高邦彥捉刀的事絕對沒錯,因為很多證據都指向這種情況。只是,為何他會甘於接受這樣的待遇呢?這點我怎麼都想不通。根據警方手邊掌握的資料顯示,野野口未曾從日高那邊拿過什麼好處。此外,從最近與編輯訪談的過程中,我也得知作家是不可能出售自己的作品的,比起錢,世人的肯定要重要得多。

 或許野野口有很大的把柄落在日高的手裡?如果真是這樣,那會是什麼?

 這時我不得不想到他與日高初美的關係。當然,因為這樣就推論日高邦彥發現了姦情,以默許為條件,要脅野野口修幫自己代寫作品,未免太過牽強。畢竟,初美死後野野口依然持續提供日高作品,這要作何解釋?

 不管怎樣,有必要查明野野口修與這兩人的關係。可惜的是他倆都已過世,沒辦法當面問個清楚。

 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日高理惠的話突然竄入腦海。她說野野口修認為初美的死並非單純的意外。他說這句話是安著什麼心?如果不是意外的話,又會是什麼?

 我著手調查那起交通事故。檔案資料顯示,日高初美死於五年前的三月,深夜十一時左右,在前往便利商店購物的途中慘遭卡車輾斃。事故現場剛好是彎道,視線不良,再加上當時又下著雨,而她打算穿越馬路的地方,並未畫上斑馬線。

 警方最後得到的結論是,這起意外肇因於卡車司機的疏忽。對於一邊是車子、一邊是行人的交通事故而言,是非常合理的判決。不過,根據記錄顯示,司機本身好像並不承認那是自己的過失,他堅持是日高初美自己突然從馬路上衝出來。如果這是真的,找不到現場目擊者的駕駛可算是倒霉了。不過,這份供詞是不足採信的,因為處理交通事故的警察都知道,幾乎所有撞死人的駕駛一開始都會推說是行人的錯。

 不過,我試著站在假設的角度去想,如果那名司機的說法是正確的,如果真如野野口修所言並非單純的事故,那只剩下兩種可能:自殺或是他殺。

 如果是他殺的話,表示有人把她推了出去,真要是這樣,犯人必定也會出現在現場。而且要等卡車到面前了,再把人推出去,然而若是這樣,司機沒看到兇手就奇怪了。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自殺,也就是說野野口修不認為日高初美的死是出於意外,他認為她是自殺死的。

 為何他會這麼認為呢?難道掌握了什麼確實的證據?譬如說寄到他家的遺書什麼的。

 野野口修應該知道日高初美自殺的動機吧?而那個動機是不是和他們的戀情有關?

 我心想,她的不貞最終還是教丈夫發現了,為了不想承受被拋棄的命運,她悲觀地選擇了死亡?如果真是這樣,那她和野野口之間只能算是玩玩而已。

 看來,無論如何都必須針對日高初美進行調查。得到上級的批准後,我和牧村刑警連袂拜訪她生前的娘家。

 筱田家位於橫濱的金澤區,是一棟座落於高地上,院落扶疏的雅致日式建築。

 初美的雙親都還建在,不過這天她父親好像有事外出了,只剩母親筱田弓江招待我們,她是一位嬌小、氣質高雅的婦人。

 對於我們的造訪,她好像並不驚訝。得知日高邦彥被殺的消息後,她就有預感警察遲早會找上門來,反倒是我們這麼晚才來,讓她頗為意外。

 「從事那種工作的人,性情難免有些古怪。特別是工作遇到瓶頸的時候,他就會發神經,初美是這樣抱怨過。不過,平常沒事的時候,他倒是個體貼的好丈夫。」

 這是丈母娘對日高邦彥的評語。她說的是真話?還是檯面話?我無法判定。對於上了年紀的人,特別是女人,我總是讀不出她們的真正想法。

 據她說,筱田初美和日高邦彥是在兩人工作的小廣告公司認識的。我們這邊也已經確認過,日高大概在那家公司待了兩年。

 交往中,日高轉往出版社工作,不久兩人就結婚了。很快的,他榮獲新人獎,成為真正的作家。

 「開始我家那口子也在擔心,把初美交給一個常換工作的人,不知好還是不好。不過老天保佑,那孩子好像不曾為錢傷過腦筋。後來邦彥成了暢銷作家,我們正高興再也不用操心了,沒想到初美卻發生了那樣的事……人死了就什麼都完了。」

 筱田弓江的眼睛顯得有些濕潤,不過她強忍淚水,沒在我們面前哭出來。經過五年,她似乎比較能夠控制自己的情緒了。

 「聽說她是去買東西的途中發生了意外?」我不經意地問起事故發生的細節。

 「嗯,事後邦彥告訴我,那天她打算做三明治當宵夜,卻發現吐司沒了,才出門去買。」

 「我聽說卡車司機一直堅持是初美小姐自己衝出來的。」

 「好像是這樣。不過,初美從來就不是那麼毛躁的孩子。只是當晚視線不良,她又橫越連斑馬線都沒有的道路,難免會有疏忽,我想她那時可能比較心急吧。」

 「那時候他們夫妻的感情怎樣?」

 我的問題讓筱田弓江顯得有些意外。

 「沒有特別不好啊,這有什麼關係?」

 「不,我沒特別的意思。只是出車禍的人很多都是因為有心事,想著想著才會發生了意外,我在想會不會有這樣的情況。」我試著自圓其說。

 「這樣啊?不過就我所知,他們的感情真的很好。只是邦彥忙著工作的時候,初美有時會覺得有點寂寞。」

 「是嗎?」

 我在想,這個「有點寂寞」會不會就是問題所在,不過我當場沒講出來。

 「意外發生之前,您和初美小姐常見面嗎?」

 「不,就算邦彥的工作有空檔,他們也很少回來,通常都是打電話來問候。」

 「光就聲音聽來,您沒察覺什麼不對勁吧?」

 「嗯。」

 初美的母親點了點頭,不過看她的表情,好像不懂為何警察要問五年前的事。她不放心地問道:「邦彥被殺的事情和初美有關嗎?」

 「應該沒關係吧,」我回答。我跟她解釋,從事警察這行,凡是見到跟案情有關的人都要一一調查,否則就會覺得不舒服,即使是過世的人也一樣。初美的母親好像稍微瞭解,但又持保留的態度。

 「您有沒有聽初美提過野野口修的事?」我觸及問題的核心。

 「我是有聽說這個人在她家裡進出,說是邦彥的兒時玩伴,想要成為作家。」

 「她還說了些什麼?」

 「呀,這已經很久了,我不太記得了,不過她不常提起這個人。」

 那是當然,哪有人會和母親談論自己的外遇對像?

 「我聽說初美小姐的遺物幾乎都放在這裡,可否讓我們看一下?」聽我這麼一說,初美的母親果然露出疑惑的神情。

 「雖說是遺物,不過裡面沒什麼重要的東西。」

 「什麼都行,我們只是要徹底檢查是否有和日高邦彥或嫌犯相關的物品。」

 「就算你這麼說……」

 「譬如說她有沒有寫日記的習慣?」

 「沒有那種東西。」

 「相簿呢?」

 「那就有。」

 「可不可以借我們一看?」

 「那裡面全是邦彥和初美的照片。」

 「沒關係,有沒有參考價值由我們自行判斷。」

 她一定覺得這個刑警講的話真是奇怪,如果我能告訴她初美和野野口修可能有關係就好了,不過上級並未允許我這麼做。

 雖然一頭霧水,初美的母親還是進入房裡,拿了相簿出來。雖說是相簿,卻不是襯著硬皮、豪華漂亮的那種,只是貼著照片的幾本薄冊子,一起收放在盒子裡。

 我和牧村刑警一本一本地翻開著,照片裡的女性確實和在野野口房裡找出的照片主角是同一人。

 大部分的照片都有標上日期,所以要在其中找出她和野野口修有交集的部分並不困難。我飛快地翻看,想要發現任何能暗示日高初美與野野口關係的證據。

 終於,牧村刑警發現了一張照片,他默默地指給我看,我馬上明白他為什麼會特別注意它。

 我拜託筱田弓江暫時把相本借給我們,她雖然很訝異但還是答應了。

 「初美還有留下什麼遺物嗎?」

 「剩下的就是衣服,還有飾品、皮包之類的小東西。邦彥已經再婚了,這些還留在身邊也不太好。」

 「有沒有書信?譬如說信紙或明信片什麼的?」

 「那種東西應該沒有,不過我再仔細找找看好了。」

 「那錄影帶呢?大約像錄音帶那樣的大小?」

 從日高理惠處得知,日高邦彥採訪用的錄影機是手提的V8。

 「嗯,應該也沒有吧。」

 「那可否請你告訴我們初美生前和哪些人的感情比較好?」

 「初美嘛……」

 她好像一時也想不起來,結果她說了聲「失陪一下」,再度進到房內,出來時手上已經拿了一本薄薄的冊子。

 「這是我們家的電話簿,裡面有一、兩個初美的好朋友。」

 於是她從電話簿裡挑出三個名字,其中兩個是初美學生時代的朋友,另一個則是廣告公司的同事。三人皆是女性,我們把她們的姓名以及聯絡住址全抄了下來。

 我們馬上針對這三名友人展開訪談。學生時代的兩位朋友好像自日高初美結婚以來,就很少聯絡了。不過曾在同一家公司待過的長野靜子,據說在初美發生意外的幾天前,還跟她通過電話,足以證明倆人的感情不錯。以下是長野靜子的證詞:

 「我想初美一開始並不怎麼在意日高先生,不過在日高先生強烈的攻勢下,初美總算動了心。日高那個人在工作的時候比較強勢,而初美則比較內斂,不太表達自己的情感。

 當日高向她求婚的時候,她也曾猶豫過,不過後來好像被日高先生說服了。可是,她並沒有後悔結婚,婚後看來十分幸福。只不過,日高成為作家後,她的生活型態似乎改變不少,所以她總顯得有點疲倦。我很少聽她抱怨日高。

 意外發生之前嗎?也沒什麼特別的事,我只是想聽聽她的聲音,所以就打電話給她了。

 她和平常沒什麼兩樣,談話的細節我已經記不得了,大概是購物或聚餐之類的事吧。電話裡講的不都是這些?聽到她發生意外,我簡直嚇呆了,眼淚都流不出來。從守靈到葬禮結束,我都在旁邊幫忙。日高嗎?像他那樣的男人是不會在別人面前失態的,不過我看得出來他非常落寞。自那之後已經過了五年,但感覺就好像昨天才剛發生一樣。你說誰?野野口修?就是那個犯人嗎?他有沒有來參加葬禮?我不記得了,因為當時弔唁的賓客實在太多了。話說回來,刑警先生,你們為何還要調查初美的事,難道那跟案情有關嗎?」

 拜訪日高初美的娘家後又過了兩天,我和牧村刑警再度前往野野口修住的那家醫院。

 按照慣例,我們先找主治醫生談談。

 醫生頗為苦惱,說手術都已經安排好了,但病人本身好像缺乏手術意願。野野口的說法是,他很清楚動手術對病情沒多少幫助,既然如此,就讓他多活一天算一天好了。

 「有可能因為動手術而縮短他的壽命嗎?」我向王治醫生問道。

 醫生回答「這種事也不是毫無可能」。不過,他覺得動手術有一定的價值,值得賭一賭。

 我把這些話放在心裡,和牧村進入野野口的病房。野野口坐起上半身,正讀著文庫本書籍【註:文庫本書籍一九二七年於日本推出,為攜帶方便(小開本)、廉價的單行本,至今仍深受讀者喜愛。】他身體雖然很瘦,但臉色不差。

 「好幾天沒見了,我正想發生了什麼事?」他的語氣一如往常,不過一聽聲音就知道中氣不足。

 「我又找出一個問題來問你了。」

 野野口修做出深受打擊的表情:「又來了。沒想到你是打不死的金剛,或者只要是刑警,全都是這副德性?」

 我不理會他的譏諷,把帶來的照片遞到他的面前。不用多說,是那張夾在《廣辭苑》裡的日高初美的獨照。

 「這張照片是在你的屋裡找到的。」

 野野口修的表情瞬間僵住,呈現詭異的扭曲,看得出來他的呼吸紊亂而急促。

 「然後呢?」他問。光講這句話就教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你可不可說明一下,為什麼你會有日高邦彥的前妻,也就是初美小姐的照片?而且還好生收藏著?」

 野野口修不看我,調頭轉向窗外。我凝視著他的側臉,他彷彿正努力思索著什麼,連我們都感受到了。

 「就算我有初美的照片,那又怎樣?這和這次的案件根本沒有關係,不是嗎?」他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依然將目光鎖定在窗外。

 「有沒有關係請讓我們來判斷,老師您只要提供足以判斷的材料就可以了,請老實一點。」

 「我是打算老實地告訴你啊。」

 「那就請你老實地解釋一下這張照片吧。」

 「根本沒有什麼,這種照片不代表任何意義。那好像是以前拍的,我一直忘記要把它交給日高,不小心就夾在《廣辭苑》裡當作書籤使用了。」

 「是什麼時候拍的?這好像是哪裡的休息站?」

 「我忘了。偶爾我也會和他們夫妻倆一起去賞花或參觀祭典什麼的,大概是那時拍的吧。」

 「你怎麼只幫太大拍照?人家夫妻可是一對。」

 「哪有每次都那麼剛好?既然是在休息站,也有可能日高去上廁所了。」

 「那麼當時拍的其他照片現在在哪裡?」

 「我連這是什麼時候拍的都不記得了,哪有辦法回答你這種問題。或許擺在相簿裡,又或許早就丟掉了,總之我沒印象。」野野口修已經開始語無倫次了。

 我進一步取出兩張照片放到他的面前,背景全是富士山。

 「這照片你記得吧?」我敢肯定,在看到那兩張照片時,他嚥了口口水。

 「是從老師的相簿裡找出來的,你不會連它們都不記得吧?」

 「……是什麼時候拍的呢?」

 「這兩張照片拍攝的地點完全一樣,你還想不出是哪裡嗎?」

 「想不出來。」

 「富士川,講正確點,是富士川休息站。剛剛日高初美的那張照片恐怕也是在那裡拍的,她背後的階梯告訴了我們。」

 對於我說的話,野野口修一聲不吭。

 很多警員一看就指出,日高初美的那張照片是在富士川休息站拍的。根據這點,我們重新翻查了野野口修的相簿,結果發現了另外兩張照片。在靜岡縣警的協助下,我們確認它們攝於富士川休息站的可能性非常的高。

 「如果你想不起來是何時拍了初美的照片,那麼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這個富士山的照片是什麼時候拍的,這應該沒有那麼難吧?」

 「很抱歉,這個我也忘了,我也是剛剛才知道有這樣的照片放在相簿裡。」

 看來,他已經決定好,打算來個一問三不知。

 「是嗎?那我只好給你看最後一張照片了。」

 我從上衣的內袋取出最後一張王牌,那是從日高初美的娘家借來的。在拜訪筱田家時,牧村刑警發現了一張女子三人的合照。

 「這張照片裡有一件你非常熟悉的東西,你當然知道那是什麼吧?」

 我凝視野野口修觀看照片時的表情,他總算稍微睜開了眼。

 「怎麼樣?」

 「對不起,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麼。」說這句話時,他的聲音顯得乾澀。

 「是嗎?你應該知道這三位女性中間的那位是日高初美吧?」

 對於這個問題,野野口修未做出任何回應,意思就是默認了。

 「那麼關於初美小姐身上穿的那件圍裙,你有沒有印象?你不覺得那黃白交叉的格子很面熟嗎?這和在老師屋裡找出的那件一模一樣。」

 「是又怎樣?」

 「對於擁有日高初美的相片,隨便你怎麼掰都行,不過,你收著她的圍裙,這又做何解釋?就我們的看法,只能推測你倆有曖昧的關係。」

 野野口修低聲咒罵,之後又再度保持沉默。

 「老師,可否請你告訴我們真相?你一直隱瞞下去,只會逼得我們不得不查。一旦我們有所行動,媒體就會聞風而來。現在他們還不知道,不過難保他們日後嗅到了什麼,就此亂寫一通。如果你能老實告訴我們,我們也可以幫你想好因應的對策。」

 老實說,我不曉得這番話能產生多大的效果,不過,看得出來野野口修開始動搖了。

 「我只想明確地說一句,我和她之間的事和這次的案件沒有關係。」

 聽到他這句話,我放心多了,至少跨近了一步。

 「你是承認兩人的關係囉?」

 「那還稱不上關係,只是一時的意亂情迷罷了,不論是她還是我,都很快就冷卻了。」

 「你們是從何時開始的?」

 「我記不太清楚了,大概是我開始進出日高家之後的五、六個月吧。當時我得了感冒,一個人躺在房裡,她偶爾會來看我,就是那樣發生的。」

 「這種情況持續了多久?」

 「兩、三個月吧。我剛剛也說了,時間很短,全是發燒給惹的,我們兩個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不過,您後來還是繼續和日高家保持來往。通常發生這種事後,一般人都會盡量迴避的。」

 「我們不是大吵大鬧分手的。我們商量後覺得還是停止這樣的關係會比較好。分開時就說好了,要像從前一樣相處。話雖如此,我在日高家碰到她時,還是沒辦法完全保持冷靜。事實上,我去的時候,她多半不在家,大概是故意避開的吧。這麼說或許不太妥當,不過我想要不是她發生意外過世的話,我遲早會和日高夫婦斷絕來往的。」

 野野口修淡淡地說道。剛剛那份驚慌失措已經不見了,我審視他的表情,估量這番話的可信度到底有多少。看起來不像是在說謊,不過他這麼冷靜卻又顯得不太自然。

 「除了圍裙以外,在您住的房子裡還找到了項鏈和旅遊申請表,這兩件也跟日高初美有關嗎?」

 他點頭回答了我的問題:「我臨時興起想要兩人一起去旅行,行程都已經安排好了,就只差提出申請而已,不過還是沒有成行。」

 「為什麼?」

 「我們分手了。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項鏈呢?」

 「就像你先前猜測的,那是我打算送給她的,不過最後也是不了了之。」

 「除此之外,你那邊還有初美的遺物嗎?」

 野野口修想了一下後回答:「衣櫃裡掛著一條佩斯利花呢的領帶,是她送給我的禮物。還有放在餐具架的梅森咖啡杯是她專用的,是我倆一起到店裡去挑的。」

 「那家店的店名是?」

 「應該在銀座,至於確切的地點和名字我不記得了。」

 確定牧村刑警把上述的內容記下後,我向野野口修問道:「我想您至今依然忘不了日高初美吧?」

 「沒那回事,都已經過去了。」

 「那麼你為何還小心地收藏著她的遺物?」

 「什麼小心收藏?那是你個人的看法,我只是一直沒有處理,讓它擺著罷了。」

 「連照片也是嗎?夾在《廣辭苑》裡的照片,你也是沒空處理、把它當做書籤用了好幾年?」

 野野口修好像辭窮了,接下來他所說的話就是證明:「算了,你愛怎麼想隨便你,總之,那些和這次的事件無關。」

 「或許你會嫌我囉唆,不過有沒有關係由我們警方判斷。」

 最後我還有一件事想要確認,我問他:「對於日高初美因意外而死,你有什麼看法?」

 「你問我有什麼看法,這教我很難回答,我只能說我很悲傷,也很震驚。」

 「若是這樣,你應該很恨關川吧?」

 「關川?誰是關川?」

 「你不知道嗎?他的全名叫做關川龍夫,你至少應該聽過吧?」

 「不知道,也沒聽過。」

 既然他堅持這麼說,我只好出示解答:「他是卡車司機,撞死初美的那個男的。」

 野野口修顯得點心虛:「是嗎?……是這個名字啊?」

 「你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這代表著你沒那麼恨他吧?」

 「我只是不記得他的名字而已,當然也談不上什麼恨不恨的,因為我再怎麼恨他,初美也不可能活過來了。」

 於是我把從日高理惠那兒聽來的事說了出來:「因為你覺得她是自殺的,所以也不能夠怪人家司機是吧?」

 事實上,他只有說過「覺得那並非單純的意外」,可是我卻故意用上「自殺」兩字。

 野野口瞪大了眼睛:「你怎麼會這麼說?」

 「因為我聽說你曾向某人這麼說過。」

 他好像已經猜出那個某人是誰了。

 「就算我真那麼說過,那也只是一時心直口快。我隨便講的一句話都教你們拿來大作文章,真傷腦筋!」

 「就算是心直口快好了,我們卻對你憑什麼這樣講感到有興趣。」

 「我忘了。今天若是有人要你對從前講過的每一句話都做出解釋,我想你也會覺得很困擾吧?」

 「算了,這件事我們早晚還要再找你談。」

 雖然就這樣離開了病房,不過我已經有了充分的把握,野野口修一定覺得日高初美是自殺的。

 我們回到偵查總部後不久,就接到日高理惠的電話,她說行李已經從加拿大寄回來了。這其中好像也有日高邦彥採訪用的帶子,於是我們火速前往。

 「行李中的帶子全在這裡了。」日高理惠一面說,一面把七支V8錄影帶排在桌上,全是長度一小時的錄影用卡帶。

 我將它們拿起二觀看,外盒上只有一至七的編號,並沒寫上標題,對日高邦彥本人而言,這樣的標注就足夠了吧?

 你看過內容了嗎?我問,結果日高理惠回答「沒有」。

 「我總覺得怪怪的。」這是她的說法,不過應該是這樣吧。

 我拜託她將帶子借給我們,她答應了。

 「對了,事實上還有一樣東西,我覺得應該讓你們看看。」

 「是什麼呢?」

 「就是這個。」日高理惠拿出便當盒大小的方形紙箱放到桌上。

 「它和外子的衣服放在一起,印象中我不曾見過這個,應該是外子放進去的。」

 我說了聲「讓我看看」,便接過箱子,打開箱蓋。裡面用透明袋子裝了一把小刀,刀柄是塑膠製的,刀長約二十英吋。我連同外袋一起拿起,感覺還蠻沉的。

 我問日高理惠這是什麼刀子,然而她搖了搖頭:「就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才請你們看的。我從來沒有見過,也不曾聽外子提起。」

 我透過外袋審視刀子的表面,看來不像是全新的。

 我又問「日高邦彥有登山的習慣嗎?」她的回答是:「就我所知沒有。」

 於是我連刀子也一起帶回了偵查總部。

 回到總部,我們趕緊分工查看錄影帶的內容,我負責看的那卷講的是京都傳統工藝,特別是西陣織【註:西陣織為昔日日本貴族和上流社會使用之高級織物,以色彩鮮艷、手工精緻為特色,現仍被視為京都手工藝的極致表現。】的部分。影片記錄了織工以傳統古法織布,還有他們每日的生活作息。背後偶爾會穿插說話的聲音,那應該是日高邦彥本人的解說吧?一小時的帶子大概只用了八成,剩下的部分全部空白。

 我問過其他的偵查人員,他們說另外的帶子也是同樣的情形,我們只能界定這些是單純為採訪而拍的。後來我們乾脆互相交換帶子,以快轉的方式再度瀏覽一遍,不過得到的結論仍是一樣。

 為何野野口修會向日高理惠詢問錄影帶的事呢?難道不是因為裡面拍的東西對他而言有特殊意義嗎?可是,我們看完了七卷帶子,卻找不到任何與野野口修有關的地方。

 沒想到竟然一無所獲,我不免有些氣餒。不過就在此時,從監識科傳來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我拜託監識科針對那把刀子做出詳細的調查。

 以下我大略講一下監識報告的內容:

 「從刀刃部分有若干磨損的痕跡看來,應該已用過很多次,不過上面不曾沾染血跡。刀柄部分有多枚指紋,經由比對的結果,證實全是野野口修的。」

 這當然是值得重視的線索,不過我們想不出來這該做何解釋。為何日高邦彥要把印有野野口修指紋的刀子當作寶貝般地收藏起來?還有,為何他連自己的妻子日高理惠也瞞在鼓裡?

 有人提議乾脆去問野野口本人算了,不過被上級駁回了。所有偵查小組的人員都有預感,那把刀子將是讓野野口托出全盤真相的決定性王牌。

 隔天,日高理惠再度聯絡上我們,她說她找到了另一卷錄影帶。

 我們急忙前往取回那支帶子。

 「請看這個。」她首先拿出的是一本書,是之前她送我的《螢火蟲》單行本。

 「這本書怎麼了?」

 「你打開書皮看看。」 我依照她的指示用手指輕翻書皮,同行的牧村刑警發出「咦」的一聲。

 書的內部已被挖空,裡面藏著一卷錄影帶,簡直就像是老式的偵探小說!

 「只有這本書和其他的書籍分開收放。」日高理惠說。可以確定這即是日高邦彥出於某種意圖而特地收藏的帶子,我們已經等不及回偵查本部再看,當場就把畫面調了出來。螢幕上出現了某家的庭院和窗戶,日高理惠和我們馬上就認出那是日高家。因為是在晚上拍的,影像顯得十分昏暗。

 畫面一角標示了拍攝的日期,是七年前的十二月份。

 到底會出現什麼呢?我湊向前仔細瞧。不過攝影機一直拍著庭院和窗戶,既無變化,也無人現身。

 「我們按一下快轉好了?」正當牧村刑警這麼說的同時,畫面上某人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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