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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命》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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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明七七那天是令人心情鬱悶的一天。綿綿細雨從早上就一直下個不停。

 在真仙寺做完法事,瓜生家在一樓大廳準備了酒宴。雖說是親戚,但齊聚一堂的除新任社長鬚貝正清外,都是UR電產的高級主管,所以與其說是法事,更像在召開幹部會議。

 美佐子和亞耶子一起忙著招呼來賓,晃彥則和弟弟、妹妹坐在角落,默默地動著筷子。

 「那篇報道寫得真好,提升了您的個人形象。」扁平臉的常務董事一邊為須貝正清斟酒.一邊大聲說,聲音傳進了美佐子耳中。這人是正清的妹婿。美佐子曾經聽晃彥說,他老是跟在正清身邊,很無聊。「社長在照片上感覺很年輕,而且給人一種重情義的印象。」

 「我又沒有故意裝模作樣。」正清的話中不帶一絲情感,一臉無趣地舉杯飲酒。他應該已經喝了不少,卻非常冷靜清醒。練過劍道的他雖已上了年紀,身上卻沒什麼贅肉,工人般黝黑的臉上,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給人一種獨特的壓迫感。

 「我真後悔接受那家報社的採訪。力正清說,「沒想到他們會寫出那麼低級的報道,你別再提那件事了!」

 跟屁蟲常務董事拍馬不成,縮了縮脖子。

 他們談的是約三天前刊在《經濟報》上的一篇文章。一個報道大企業高管私生活的專欄提到了正清,特別強調了他的年輕有為和蓬勃的生命力,還刊登了兩張照片,一張是他在現場指揮的工作照,另一張則是身穿運動服去掃墓的照片——圖注中提到:「須貝正清先生用過午餐一定要慢跑。特別是星期三中午,他總會到父親墳前祭掃。」須貝家的祖墳也在今天舉行法事的真仙寺後面。

 男人的小團體反映出他們在公司中的地位,眾人以須貝正清為中心聚在一起。而他們的妻子也圍成一個圈子,由正清的妻子行惠手握主導權。她在女眷當中年紀最長,丈夫又登上了公司的龍頭寶座,她也就理所當然地摘下了女眷中的后冠。亞耶子因為是繼室,在這種場合總是保持低調。

 她們的話題沒完沒了地在每個人的孩子身上打轉,包括已到適婚年齡的女兒與繼承的問題。話題特別集中在行惠的獨生子俊和的未來上。俊和今年剛進UR電產。當然,他沒有接受新進員工培訓,也沒有到現場實習,直接走上了儲備幹部之路。如此一來,女性眷屬最感興趣的部分,自然也集中在俊和要娶誰家的女兒為妻上。她們都希望最好是個和自己關係匪淺的女孩。

 「這種事情不嫌早。要是現在不開始找對象,到時候就怎麼也找不到了。」

 「是啊。再說,如果是來路不明的女孩,行惠你也會很頭疼吧?」

 女眷們七嘴八舌地說著,行惠只是默然聆聽,臉上浮現充滿自信、泰然自若的笑容。話題人物俊和一直坐在正清身旁,根本不和瓜生家的人打招呼。他分明是個膽小如鼠又神經質的男人,但傲慢這一點倒是和其父如出一轍。

 看到這種情況,美佐子想,晃彥說得果然沒錯。當直明倒下、正清接任社長時,他說:「瓜生家的時代結束了。」

 奠定UR電產基礎的人是晃彥的祖父瓜生和晃。但他去世後,公司由他妹夫兼屬下須貝忠清——正清的父親接管。此後,瓜生派和須貝派幾乎是輪流掌握實權。但最近這兩股勢力完全失去了平衡,最大原因在於直明的親信比須貝少。直明雖然有長子晃彥,但他選擇了一條和父親迥然不同的路。跟隨沒有繼承人的將領不會有好處,於是直明在公司裡漸漸遭到孤立。即使如此,仍有幾個人因為其人望而擔任他的臣下,但他們也在直明倒下的同時為須貝派招攬。正清的基本方針並不是排斥瓜生派,而是將人才納為己用。

 然而,還有一個人尚未被瓜生派吸收——松村顯治。他和直明並非親戚,但從年輕時起就一直擔任直明的左右手,貢獻良多,目前高居常務董事之職。公司內流傳著正清對松村很頭疼、不知該如何處置他的風聲。

 松村正和晃彥相對而坐,說著什麼,於是美佐子也回到晃彥身旁的座位,順便休息一下。

 「哎呀,夫人,真是辛苦你了。」松村拿起啤酒瓶,表示慰勞。

 美佐子拿著杯子說:「一點就好。」

 松村說:「嗨,有什麼關係嘛。」為她斟了滿滿的一杯。松村臉圓,身體也圓,卻有一對像線一般的瞇縫眼,眼尾有幾條皺紋,臉上露出親切的微笑。

 「你們在聊什麼?」美佐子問。

 「發一些無聊的牢騷。」晃彥回答,「我們在說,今後的日子不好過了。」

 「還是晃彥聰明。」松村稍稍壓低音量,瞥了正清身邊那些依然喧嘩不休的人一眼,「坦白說,U R電產目前處於虛胖狀態。進入這種公司沒什麼意義,如果有能力,不如靠自己的力量,開拓自己的命運。」

 「我有時也得出席無聊的股東大會啊……」

 「那也沒辦法,誰叫你注定生為瓜生家的長子。」松村拿起酒杯做了個乾杯的動作,然後一飲而盡。

 美佐子馬上為他斟酒,又伸長手臂將瓶口對準晃彥的玻璃杯。就在這時,另一邊出現一隻酒瓶,替晃彥的玻璃杯斟滿了酒。

 原來是正清。他扭曲著半張臉露出笑容。

 「你們很安靜嘛。」正清道。

 「我們剛才在憶當年。畢竟,今天是瓜生前社長的七七。」松村婉轉地說,言下之意似在諷刺那些吵鬧的傢伙。

 正清卻不動聲色地坐下來。「哦?那麼,也讓我和晃彥夫婦聊聊當年的事吧。」

 他顯然是叫松村離席。松村察覺到這一點,說聲「好的,請慢聊」,便離去了。

 「他真是個有趣的男人。」松村走遠後,正清開口。

 「對須貝先生而言,他不等於一個爛掉的蘋果嗎?」

 「爛掉的?哪裡的話。」正清狡猾地咧嘴一笑,「看人的眼光我還有,還打算讓他替我做些事情。」

 「原來如此。做『些』事情,是嗎?」

 晃彥淺嘗了一點啤酒。正清又替他斟滿,然後壓低聲音問:「對了,你考慮得怎樣?改變心意了嗎?」

 晃彥定定地盯著正清稜角分明的臉,搖搖頭。「我怎麼也不覺得你是認真的。」

 「我一直都是認真的。我之所以那麼說,是考慮到UR電產和你的將來。別用你那聰明的頭腦去修理別人壞掉的腦袋,要不要助我一臂之力呀?」

 「你找錯人了。就算找醫生幫你也是白搭。」

 「你並不是普通的醫生,你以為我瞎了眼嗎?」

 「你太高估我了。」

 「事到如今,你就別再裝傻了。這只是在浪費時間。」

 正清拿起一旁沒人用過的玻璃杯,倒上酒,一口氣喝掉半杯。

 美佐子在一旁聽他們對話,感到非常意外。正清似乎很希望將晃彥納入麾下,但自己從未聽晃彥提過。重點是,正清為何需要拒絕繼承直明的事業、選擇當醫生的晃彥呢?

 「唔,聽說你跟修學大學的前田教授很熟?」晃彥口中出現一個美佐子沒聽過的人名。

 正清的眼珠子動了一下。「你很清楚嘛。」

 「聽我們醫院裡的教授說的。學生們之前也在傳,說UR電產好像根據人腦開發出了一套計算機系統。」

 正清鼻子裡冷哼一聲。「那些學生還挺厲害的嘛。」

 「因為指導教授教得好。」

 聞言,正清歪著嘴角輕拍晃彥的肩,說道:「你最好好好考慮考慮。」說完,他站了起來。

 酒足飯飽之際,眾人的話題轉到直明留下的藝術品上。親戚中有許多人毫不覺得那些藝術品是遺物,都想分一杯羹,因此對獨自得到所有財產的晃彥投以忌妒的目光。

 晃彥或許察覺了這種氣氛,便招來尾籐,命他帶想參觀的人去直明的書房。直明的許多藏品還沒有賣給藝術品商人。

 「如果有人想要,送給他也無妨。只不過,一晃彥補上一句,「今天只許參觀!要是他們在我父親的書房裡扭打成一團,那可就麻煩了。」

 「知道了。」尾籐回答。

 尾籐一傳達晃彥的意思,馬上有許多人歡天喜地地站了起來,有女眷,也有男人。由於一次無法容納那麼多人入內參觀,只好分批進行。

 「我想應該不至於有人偷東西,但是防人之心不可無,你也去看著。」

 美佐子聽從晃彥的囑咐。也來到走廊。

 直明的書房約有二十疊大小,房裡有一條小小的藝廊,整面牆上掛著大大小小的畫框。直明喜愛藝術,卻缺乏專業知識,屬於那種突然被畫打動就會衝動購買的人。或許是這個緣故,牆上雜亂無章地掛著油畫,日本畫,版畫和蝕刻畫。即便如此,只要仔細地用心欣賞,還是能從中感受到一種共通的性質。但藝術對親戚們而言一點也不重要,他們開口閉口就是畫值多少錢。

 「這幅畫大概值多少錢?」

 「不知道。不過,既然是這位畫家畫的。我想應該不會低於一百萬吧。」

 除了畫作,直明還有其他藏品。牆邊有一個鑲著大片玻璃的展示櫃,裡面放著各式各樣的物品,包括擺鐘、原始的印刷機、早期的汽車設計圖等。除了西洋的物品,也有日本的幻燈機和機械玩偶等。

 「社長說過,精心製作的機械也是一種藝術品。」美佐子正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些收藏品,松村不知何時來到身邊,說道,「他還說,長年擔任UR電產的領導人,卻沒有創造出任何藝術品,真是遺憾。」

 「我公公說過那樣的話啊……」

 或許看似熱衷追求尖端技術的直明,卻有著完全不同的內心世界。

 不久,行惠和俊和也來了。男人與女人的興趣果然迥異,俊和興致勃勃地看著展示櫃裡的物品,行惠似乎對古人的精雕細琢毫無興趣,邊說「直明先生也搜集了奇怪的東西」,邊走過去。接著,她的目光停在展示櫃旁的一個木櫃上,左右對開的門關得嚴絲合縫。她看著美佐子,彷彿在問裡面裝了什麼。美佐子只好歪歪頭,表示不清楚。行惠毫不猶豫地打開門,向裡面看了一眼便往後退去,發出。「啊」的一聲。

 「哇,不得了啊!」俊和也發出感歎之聲。

 美佐子也跟著往裡瞧,和行惠一樣感到吃驚。木櫃裡放的是槍、刀劍、大炮的模型,以及火繩槍和十字弓。

 「哈哈,是武器啊。竟然放在這種地方。」松村毫不意外地說道,「『武器的歷史就是製作東西的歷史』,這句話是社長的口頭禪。不過,他搜集這類東西似乎並不積極。」

 「這些是真刀真槍嗎?」俊和問。

 「應該是,不過大概不能用了。距離它們最後一次殺人,應該有很長一段歲月了。」

 「這些看起來好像還能用。」俊和拿起一把用褐色木頭製成、形狀介於槍和弓之間的十字弓。

 「哈哈,這把嗎?這是去年年底,一個從歐洲旅經非洲到日本的男人帶回來的,說是送給社長的禮物。他大概是想到社長的喜好特地買的,但社長好像覺得那沒什麼價值。」

 「好像也有箭唷。」

 看到俊和拿出兩支箭,松村警告他:「你最好別碰。聽說那是毒箭。」

 「咦?那可不妙。」俊和慌忙將箭和十字弓放回原位。

 又有許多親戚來到書房。身為瓜生家的人,美佐子被問了很多問題,她完全答不出來。幸好松村一直陪在身邊,真是幫了她的忙。他常陪直明去選購收藏品,因此大部分事情都很清楚。

 最後,弘昌和園子也來了。他們說也沒好好看過父親的收藏品。但他們好像覺得畫很無聊,馬上就跑去看木櫃了。

 「你看!這裡有不得了的東西!」弘昌似乎也很喜歡十字弓。

 美佐子一度離開書房,想起窗戶忘記上鎖又折了回來。弘昌和園子還在那裡。美佐子正要擰開門把手,書房裡傳來聲音,她停下了動作。

 「我問你,爸爸是不是真的很恨媽媽和我們兩個?」

 是園子的聲音。

 「你在說什麼?」

 「哥應該也發現了吧?媽媽和那個人……」園子似乎在猶豫該不該說下去,但弘昌馬上察覺了她想說的話。

 「別胡說!媽不可能和那種男人認真交往。」弘昌一副氣沖沖的口吻。隔了一會兒,又傳來弘昌的聲音:「幹嗎?笑得那麼噁心!」

 「因為很詭異嘛。」園子說,「哥哥居然在袒護媽媽。」

 「你這話什麼意思?」

 「就是那個意思呀,你不希望媽媽被其他男人搶走。」

 房裡發出光噹一聲,接著是園子的聲音。「好疼!放開我!不要因為我一語道破你的心事,你就惱羞成怒!」

 「誰叫你亂說!你才是呢,因為爸走了就歇斯底里地疑神疑鬼。」

 「我才沒有歇斯底里,我是真的恨她。哥哥或許不想承認,但媽媽背著爸爸偷人卻是事實。說不定就是因為她紅杏出牆,導致爸爸折壽。如果是那樣……」

 又是一陣東西碰撞的聲音。「你想怎樣?」弘昌問。

 「如果是那樣,我絕對不會原諒她!我說真的。」

 「危險!別對著我!」弘昌發出尖叫。

 美佐子忍不住敲了敲門,拉開把手。

 「園子……你在做什麼?!」美佐子屏住呼吸。

 「沒什麼,我們只是在鬧著玩。」園子說。她手持十字弓,弓上還架了箭。弘昌整個人貼在牆上,嚇得一臉鐵青。

 「我只是捨不得和爸爸的遺物別離。畢竟,沒有一樣是屬於我們的。」說完,園子放下十字弓,離開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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