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十七)-下
昆侖山上,處處鳥語花香。他在山下看見了一叢特別好看的花,他不知道這花叫什麼名字,只覺得它花瓣重重疊疊,花蕊柔軟細長,色澤鮮艶,朝氣勃勃,很好看。他看著很高興,想著畫也應該會喜歡,就摘了滿滿一大捧。他滿懷欣喜地抱著這一大捧花跑上山去,卻看見在一片鵝黃柳綠間站著兩個人。左邊那個高大英俊,風流倜儻,右邊那個雖然矮上一節,卻是明眸如鏡,面目秀美,連一根頭髮絲都長成了他喜歡的模樣。
他聽見左邊那人道:“這花這麼嬌小,看起來十分脆弱。”
右邊那人溫柔笑道:“是啊,所以就不去摘了。把花朵摘下來對她們也挺殘忍,明媚的機會就這樣被剝奪了。”
他聽到這話,手心一瞬間滾燙,燙得幾乎拿不住他爲那人摘的花。然後他看見那兩人說著說著笑起來,頭緊緊靠在一起,嘴巴也幾乎碰上。
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腦海中炸響:“天生魔物,也妄想攀上仙人?”
不,不,不是這樣!
他在心底怒吼,畫是我的!他說過,他喜歡我!
洛九韶一隻拳頭握緊,一瞬間破障。
這話他早就聽過一次,難不成以爲他還會上當受騙?!
風起雲湧間,沈畫的長劍已經刺了下去。劍鋒所指之處,雷光四濺,血肉橫飛,沈畫一氣刺入,十分順當。
九嬰十六隻眼睛紅得滴血,它八個蛇頭仰天嘶吼,全身劇烈顫動,長尾甩來甩去,將一片樹木統統掃倒。那古木已經在此地長了上千年,其勢參天,粗壯的樹身緩緩倒下,激起幾丈塵埃。
第二道天雷劈下。
沈畫手腕翻轉,長劍一轉,那蛇頭上的紅眼便失去了光彩,巨大的肉塊從高高的空中掉落,落在地上發出沈重的聲響。
九嬰的慘叫不絕於耳。
沈畫不爲所動,他禦空縱身一躍,長劍染血,直接第二道天雷。他白袍翩躚,黑髮在長空中飄揚,劍尖上挑起一抹紫色的雷光,是暗夜裏最明亮的景致。
眼前的場景漸漸地與那日重合。
那一日他期待了很久,他以爲自己廝殺了幾個月,終於拼得三界之主,終於有資格去見他,去得到他。他站在昆侖山下,身後是十萬魔物。眼前的人,形容清冷,廣袖青袍,自山巔禦空走來,他終於願意見他了。
他還來不及高興,就聽見雲層間的雷鳴。
那是身爲魔物的他,即便天生魔胎,站在三界之巔也忌憚的東西。
心尖上的人瞬息間就來到他的面前,轉眼就抽走了他送給自己的劍,他癡心妄想的“韶華劍”。
他突然就那麼絕望,眼前人是心上人,可是自己在他的眼裏卻只是一個意圖傷害他的魔物。他選擇這樣一個他突破的時日來見自己,怕就是爲了借助這雷劫來殺自己的吧。
幾個月的痛苦與思念,幾個月的廝殺與搏鬥,似乎都沒有了任何意義。不如就這樣殞命他的劍下,死在他的手裏,自己也可以了無遺憾了吧。
他引頸就戮。
雷光逼至眼前。
“等我們把眼前的事情解決了,我們好好說說話,把心結都解開好不好?”一聲輕輕的笑語在他耳邊響起。眼前烏雲翻滾,電閃雷鳴,狂風大作,飛沙走石,洛九韶卻偏偏只聽見了這一句!
他不信!他不信他是真的要殺自己!他不信他對自己一點也沒有感情!
他還等著和他對坐長談,解開心結,結爲永世之好!
洛九韶睜開眼,魔障又破。
沈畫在九嬰的蛇頭間穿行如穿梭,長髮飄揚,衣袍獵獵,一時舉劍接天雷,一時翻轉躲長尾,他身段柔軟,靈活多變,叫人一看,倒不像在鬥九嬰,反倒像是在空中舞蹈。
躲在樹木後面遮遮掩掩的鐘澤嘆道:“哇,這沈畫也太好看了吧,殺個魔獸都能都能殺的這麼好看,平日裏洛九韶得多有福氣啊,是我肯定被他迷死了。”
陳升涼涼道:“是你人家肯定看不上。”
鐘澤:“……”
鐘澤道:“唉,我也不差好吧,我長得又高,也還有點小帥,現在也是金丹期,怎麼就看不上了啊?!”
陳升道:“你有洛九韶高嗎?”
鐘澤:“……”
陳升又道:“你有洛九韶帥嗎?”
鐘澤:“……”
陳升再接再厲道:“你是金丹大圓滿嗎?”
鐘澤:“……”
鐘澤完敗。
沈畫連切五隻蛇頭,正要去接第六道天雷,就見面前的九嬰忽然一聲嘶吼,天地間的靈氣瘋狂湧動起來,那已經斷掉的六個蛇頭的切口開始慢慢增長。
他一瞬間想起九嬰的來歷,這九嬰與天地同生,以陰陽元氣氤氳交錯化生而出,無魂無魄。一頭即爲一命,只要有一命尚在,只需於天地間采集靈氣就能恢復。
既然這樣,沈畫握住了手中探淵劍,心中已有了決斷。
洛九韶眼前的景象又是一轉。
這次沒有蒼茫的昆侖山,沒有淩厲的電閃雷鳴。他的眼前是同他一起長大的沈畫。
他第一次見到沈畫,是個繈褓中的嬰兒,沒有一般剛出生嬰兒那樣皺巴巴的模樣和醜醜的紫紅色印記。反倒白白的,一張小臉上有些嘟嘟的肉,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睜著,茫然得好像什麼也看不清楚。
他簡直一見這個小嬰兒就心生喜歡,纏著自己的母親要抱這個小寶寶。他的母親容貌美麗,面目親和,怕他一個五歲的小孩子抱不穩這個小嬰兒,怕他摔壞了他,就是不給他抱。
他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生平第一次體會求而不得的滋味。他哭著哭著都打起嗝兒,停都停不下來。
他母親還是頭一回見他這樣不懂事,這樣無理取鬧,足見他是真的喜歡這個小弟弟,沒法子,只好說給他看看,但不能抱,不然弟弟可能要受傷。
果然,一聽到弟弟可能會受傷,他就不鬧了,抽抽搭搭地仰頭去看母親懷裏的小嬰兒。那小嬰兒似乎也看見了他,沖他睜著大大的眼睛。一條粉色的小舌頭一伸一伸的。他看著很高興,道:“娘,他在舔被子誒!”
此後每日他都要看看這個可愛的弟弟,晚上也要弟弟睡在自己的房間,每天親自給他搖搖籃,哄這個弟弟入睡。這個弟弟也特別乖,沒事兒從不大吵大鬧,就算餓了或者尿褲子了也只是細細地哭。好在洛九韶日日守在他的搖籃旁邊,一看見弟弟哭就緊張得去找奶娘。
這個弟弟越長越大,他對他的喜愛有增無減。小的時候,兩個人一起漫山遍野地跑。長大一點兒了,他就帶著弟弟去吃好吃的,去玩好玩的,還給弟弟洗澡,把他洗的香噴噴的。等到步入少年,兩個人又一起被選入昆侖宗,他背著沈畫爬青雲梯,兩個人在宗門內形影不離。
直到那日伏魔井開,他爲救沈畫墮入魔道。師尊揚劍,衆人沈默,沈畫替他挨了那致命的一劍,然後撕碎瞬移符帶著他逃出來。
他有意識,卻無法行動。只能看著沈畫拖著重傷的身體照顧他,守著他,給他擦冷汗,給他換衣服。爲了療傷還得時不時出山洞采摘草藥。
有一日,他好了一點,卻遲遲沒見沈畫回來。他心焦,心急,迫切想要見到沈畫的心情竟然令他能夠稍微動一動。他從石床上掉下來,靠著一雙手慢慢地往外爬。他剛爬到山洞口,就看見兩個修者落在沈畫的面前,向他問話,沈畫一直搖頭。然後那修者就一劍刺下去,沈畫摔倒在草叢中,再也沒有站起來。
洛九韶心內悲鳴,痛苦不堪。他想要衝上前,可是他動不了。他想要大聲喊沈畫的名字,可是他出不了聲。他靠著雙手一步步爬下山崖,一雙手都爛的不成樣子,血肉模糊,沾滿了草和泥土,動一下就是一陣鑽心的疼。可是這都比不上他心內的焦急和痛苦,一滴滴眼淚掉下來,掉落在他皮開肉綻的手上。
當他終於爬到沈畫身邊的時候,他將沈畫翻過來,卻只看見一雙沒有焦距的眼睛。他顫抖著手去摸對方的鼻息,怕自己的手感覺不出來,他還換了好幾種方式去探。
結果卻都一樣。
“他死了,他被你害死。你這樣害人的人,憑什麼活在這世上?!憑什麼踏上長生大道?!憑什麼飛升入上界?!”
他不想活在這世上,他不想踏上長生大道,他不想飛升入上界,他只想要沈畫回來。
他的心內十分痛苦,根本不敢回想從前。他陷在自責與懊悔裏,他不是囚犯,卻如同被封鎖在牢籠裏的囚犯,不見天光,畫地爲牢。
沈畫,沈畫,沈畫。
洛九韶喃喃道。
鐘澤發現洛九韶好像有點不對勁,他感覺洛九韶踩著的水雲間好像在往下掉。而那邊的沈畫忙著引天雷殺九嬰,好像沒註意到這個情況。
陳升也發現了這一點。
鐘澤道:“怎麼辦?難道要去叫沈畫嗎?”
陳升道:“沈畫在借天雷,這對靈力的精細運轉要求很高吧。貿然去打攪會不會對他有損傷?而且我看那九嬰只剩三個頭了,要是功虧一簣得什麼時候才能除掉這個魔物?我們等得起,凡人可等不起。”
鐘澤煩躁地撓撓頭:“那怎麼辦?洛九韶誰去救?”
陳升道:“你啊。”
鐘澤瞠目結舌:“我?我可構不成他的魔障吧?我怎麼救?”
陳升道:“你飛上去,然後沖著他喊,叫他堅強一點,沈畫還在等著他呢,這種之類之類的。既然九嬰說他前世是魔尊,沈畫是重華仙君。根據傳說來看,他倆肯定有一段不爲世俗所容的感人肺腑的蕩氣迴腸的感情。說不定洛九韶就是被這個魘住了呢?你就大喊沈畫愛他,喜歡他,等著他,給他一點勇氣。”
鐘澤道:“你話本看多了吧!這種肉麻的話我怎麼喊得出來。”
陳升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讓你喊個話你都不樂意?你是不是人啊?兄弟有難,你都不去幫忙?要不是這裏你修爲最高,能穿過那片電閃雷鳴,你以爲我還用得著讓你上?”
鐘澤投降:“好好好,我去,我馬上去還不行嗎?”他說著,無奈架起劍光,左躲右閃,躲過道道天雷,一路加註靈力於足下,終於飛到洛九韶身前三丈遠。他喊道:“洛九韶!”
洛九韶眉頭皺起,雙目緊閉,絲毫沒有睜開的意思。
鐘澤想了想,乾脆死馬當作活馬醫,喊道:“沈畫愛你!沈畫喜歡你!你要挺過去啊,沈畫還等著你呢!”這麼一喊完,鐘澤自己先起了一層鶏皮疙瘩。
洛九韶的眉毛舒展開,眼皮開始劇烈抖動起來。
鐘澤一看有戲,連忙也不管肉不肉麻了,再接再厲喊道:“洛九韶,你要挺過來啊!沈畫還等著你呢!他那麼喜歡你,你怎麼能辜負他的期望,這狗屁的魔障必須得過啊!沈畫愛你!沈畫喜歡你!沈畫……”
洛九韶雙目一睜。
黑色的金丹瘋狂地變形,最後長出一個頭,一雙手,一雙腳,變成了個娃娃的模樣。那娃娃五官細緻,同洛九韶有八分相像,其上黑氣湧動,隱隱有生機之意。
境界升,魔胎成。
沈畫已連接三道天雷。探淵劍上紫色的雷電閃爍,光芒耀眼幾乎使人目盲。他縱身一躍,口中喝道:“長!”
那探淵劍就暴漲數百倍,幾乎與一座小山的寬度平齊。這樣一把可奪日月的巨劍卻被沈畫牢牢握在手中,反襯得他更加嬌小無力。
沈畫禦空前行,握著這灰暗天地間最耀眼的光芒淩空一斬。長劍的劍身抵住三條蛇頭的七寸,他一聲大喝,劍鋒上雷光大盛,同時刻進三張厚實的蛇磷裏。一股血肉被燒焦的腥臭味即刻彌散開來。
樹下的陳升等人,遠處天空中的洛九韶和鐘澤都被這載入史冊的一幕驚呆了,巨劍斬九嬰,長空劈魔祖!
剩餘的六隻紅燈籠一樣的眼睛紅得滴血,發出嘶啞的低吼。垂死掙紮之際,那長長的牛尾狠狠地甩過來。沈畫輕巧地一跳,縱身翻至長劍的另一邊。然後他輕巧地一踢探淵劍,那劍鋒就更沒入血肉內,最後直直斬落了三隻巨大的蛇頭。
至此九嬰的九個蛇頭全部掉落。無頭的身子在搖晃了幾下後,也緩緩地重重地倒在地上。參天的古木被壓倒,地面激起萬丈塵埃。
最後一道天雷劈下,沈畫收探淵於手中,將最後一道納入劍內。
天空漸漸放晴,一道金光自厚重的雲層間直射而下。烏雲散去,天空澄澈如洗。
沈畫回過頭來,正與洛九韶四目相對。
他溫柔地沖他笑。
一陣風刮過,身後的樹林沙沙作響。
沈畫擡手一劍,正劈中林間,一聲慘叫響起。沈畫轉身冷冷道:“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