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亂世(十七)-上
沈畫站起身來。
鐘澤驚愕道:“你……”他一時氣短竟然說不出話來。
沈畫還是那個沈畫, 卻好像哪兒哪兒都不一樣了。經過一場雷擊,他身上除了衣服破破爛爛,其餘別處竟然毫髮無損。他的長髮如極黑的夜,膚色似山頂的雪, 舉手投足間似乎更加沈靜, 面色也更爲淡漠。最重要的是, 鐘澤發現自己竟然看不透沈畫的修爲了。
鐘澤看了一會兒再回頭,就發現洛九韶不知什麼時候竟然也醒了過來,正坐在地上。他一雙眼眸全紅,和兩頰的血紅色荊棘相互映襯。鐘澤看著他癡癡地望著沈畫的背影, 聽他喃喃道:“畫……”
鐘澤頭一次覺得洛九韶很可憐。
一旁的陳升正抱著李嵐,她看著懷裏的人已經開始漸漸消散, 眼中的淚水再也止不住地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你爲什麼這麼傻……”
沈畫身形一頓,一雙眼眸望過來。
他自醒來後,氣質就愈發清冷,連往常盈盈的眼中也變得像是落雪的湖面一樣。但這會兒望過來, 卻是微微笑著,仿佛冰雪初融。
沈畫溫柔道:“陳升不必難過,李嵐雖然肉身消亡,但她的魂魄已經回到她該回去的地方了。在那裏她仍然活著,還有她的親人在等著她, 他們合家團圓,我們該爲她高興才是。”
鐘澤以爲這不過是句安慰的話,畢竟李嵐親人早逝, 說他們一家團圓只是一種美好的說法。但陳升卻好像聽懂了什麼,她抹了把眼淚道:“那她在那裏過得好嗎?”
沈畫笑道:“李嵐是一個很好的人,不管在哪裏都會過得很好。”
陳升終於放下了心,她看著懷裏的人隨風飄散,化作星星點點消失於天地之間。
前方的九嬰八隻蛇頭吞吐著鮮紅的信子,開口道:“曆雷擊而不損,你倒也是福大命大。”
沈畫轉過身來,他開口,明明是正常的語調,整個聲音卻好似在天地間迴響:“萬年以前,我將你捏在手心裏扔下伏魔井時,也沒想到你竟然還有出來的一天。”
九嬰十六隻紅燈籠一樣的眼睛內瞳孔驟然一縮,它道:“你是,你是重華仙君?不可能,重華仙君早已飛升入聖,怎麼會在此刻下界?!”
它這話一出口,在場衆人除洛九韶之外俱是一楞。重華仙君?是那個一把劍開創昆侖宗,萬年前斬殺魔君,一步跨過渡劫期飛升入上界,僅僅三百歲的重華仙君嗎?!沈畫,就是重華仙君?!他們身邊,竟然潛伏著這樣一個厲害的人物嗎?
衆人的目光落在沈畫的身上,就見他微微一笑,踏了一步出去,將自己的面容正正對上九嬰的眼睛,道:“一萬年而已,與天地同生的九嬰老祖就將我給忘了嗎?”
九嬰十六隻眼睛瞇起來,八面不同的視綫一融合,將對面那昂首站立的人從上至下,各個側面,每一處五官都看得一清二楚。它的兩條牛尾甩來甩去,末了道:“還真是你,重華仙君。”
沈畫不語。
九嬰道:“不過即便是你又怎樣呢?當年你借雷劫才除掉魔君,卻還不是沒有將我真正殺掉?如今你連天雷都沒有,又能將我怎麼樣?我九嬰與天地同生,無魂無魄,已爲不死之身。而我項上一頭即爲一命,只要有一命尚在,這一夜過去,天地間的靈氣就能叫我恢復。”
它說著,那根無頭的脖子甩了甩,衆人望去,果然見原先血肉糜爛的切口已經愈合,而且正在慢慢地往上生長。
沈畫笑道:“雖然我一個人不行,但是我有人撐腰啊。”
於是衆人就見他回首一笑,色如春曉之花,連灰暗的天空都不能掩蓋他此刻一剎那的芳華。沈畫道:“小韶,你不過來幫幫我嗎?”
洛九韶原本坐著,聽聞此話一下就站了起來。他很高興,又有些躊躇,兩世的記憶穿插在一起,令他一時欣喜一時絕望。
他從前在昆侖山上時,因著是天生魔胎,不通人情,隨心所欲,無所顧忌。畫管教自己費了很多心力,一點點地糾正他的習慣,又特別強調要心存善念,不可隨意傷人。他後來一條條違反,做了那麼多錯事,畫還怪他嗎?他引天雷將自己劈得魂飛魄散,是對自己失望至極了吧?可是他後來還是偷偷留了自己的一念元神,是還對我心軟嗎?這一世沈畫同意了自己的追求,他會因爲前世就不要我了嗎?
洛九韶七想八想,面上神情變化莫測。前方的沈畫也不著急,而是靜靜地等待著對方。
一旁的鐘澤實在看不下去了,他完全不明白洛九韶這小子腦袋裏都裝的什麼?自己的道侶這麼溫柔美麗,還是上古重華仙君下凡,當著衆人的面回眸一笑,沖自己輕輕一伸手,這要是換作是他,估計當場就美得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還有空在這七想八想,露出一番渴望又退縮的神情?這可一點都不像洛九韶啊!
鐘澤感慨完,實在恨鐵不成鋼,乾脆從後面一把把洛九韶推了出去:“快過去吧你,你還讓人沈畫等到什麼時候?!”
洛九韶毫無防備,一個趔趄,一下就撲到沈畫面前。他擡眼一看,就見沈畫撲哧一笑,伸出來的那只手似乎要往回縮。洛九韶被那笑容迷了眼,頓時什麼也不想了,一看那素白的手要縮回去,當即一伸手握住了對方。
沈畫笑道:“終於願意給我撐腰了?”
洛九韶道:“願意,我願意。”
前方的九嬰哼了一口氣道:“你將魔君喊過來?他來又有什麼用?他已經不是萬年前那個天生魔胎,一出手就能血洗下界的魔尊了?眼下也不過是個進階快一點的金丹修者而已。”
魔尊?在場衆人又是一驚,其中尤以鐘澤受到的衝擊最大。什麼?這小子是魔尊?還是萬年前出世,血洗下界的魔尊?他剛剛幹了什麼?一把把對方推了出去?還沖對方吼了一句?
鐘澤緩過勁來,就見一旁的陳升和昆侖宗弟子都以一種俗世話本裏送壯士上路的眼神看著自己。
鐘澤:……
鐘澤很無力,鐘澤很絕望。
沈畫聽罷九嬰的話笑道:“你錯了,小韶是金丹大圓滿。”語罷,他伸手一掌拍在洛九韶的頭頂。
一股厚重的、純淨的靈力自頭頂灌入,順著洛九韶全身的經脈遊走,自四面八方匯入他的紫府,衝擊著他下腹那黑色的渾圓物體,黑色的金丹似感應到大量靈力的來臨,如蠻牛飲水一般瘋狂大量地吸入。那靈力源源不斷,持續綿長,洛九韶體內的黑色金丹也毫不讓步,將每一絲靈力都納入了自己的肚內。
剛剛劈下過天雷的上空又開始聚集起烏雲,一片又一片,如同打翻了硯臺潑出的墨汁,將那厚重的雲彩染得烏沈沈的,擠一擠就要滴下水來。
九嬰八隻蛇頭一起望向天空,再思索一下方才沈畫的話,當即了悟道:“你竟想借這小子晉階引來的天雷來對付我?我不會讓你得逞的!”它語罷,八隻蛇頭一起噴水吐火,朝著地面上的人齊齊奔去。
沈畫一手攬過洛九韶的腰,淩空一躍,另一隻手抽空出來往地上一指,滔天水幕拔地而起,形成一個彎曲的半鐘罩樣,將地上的衆人全部護住,九嬰噴來的水火被這水幕澆滅的澆滅,融合的融合,一點也沒有傷到旁的人。
在場衆人驚異於這水幕的巨大和可靠,鐘澤倒是第一個反應過來。他對其餘人道:“大家都隨我到樹木後面隱匿,別在這裏給沈畫他們拖後腿。”
衆人點頭稱是,紛紛跟著鐘澤跑到了一旁的樹木後。
九嬰兩條牛尾一左一右橫掃過來。
沈畫抱著洛九韶直接禦空飛行,洛九韶捨不得他辛苦,心念一動,足下劍光一閃。他在空中禦劍而行,繼而兩手一翻,將沈畫背在背上,雙手攬過他的雙腿,對他道:“這樣你方便一點。”
沈畫伏在他的背上,將一隻手放在他的頭頂,繼續灌入靈力,另一種手攬緊他的脖子,將臉湊過去,在洛九韶面頰上輕輕碰了一下,溫柔道:“你進階,本來該讓你好好坐著,我爲你護法的。現在情況緊急,讓你跟著受苦,下去後我補償你好不好。”
洛九韶喉頭酸脹,心臟跳得很快。他在水火中穿行,躲過迎面甩來的一道長尾,低聲道:“你,你不生我的氣就可以了。”
沈畫又親親他的面頰,道:“怎麼會呢,我也有錯,而且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等我們把眼前的事情解決了,我們好好說說話,把心結都解開好不好?”
洛九韶心裏熱熱的,他縱身一躍,向前一翻,躲過兩面夾擊的水火,回頭笑道:“好,都聽你的。”
天上的烏雲越來越濃重,雲層間開始隆隆作響,遠方時不時有銀蛇劃過,在剎那間照亮小山一樣的八個蛇頭的怪物和正禦劍飛行的兩人。十六隻紅燈籠一樣的眼睛,飛劍上一抹白袍黑髮,在暗色的天光,層層疊疊的黑雲的映襯下,顯得格外驚心動魄,將樹下隱匿的衆人看得熱血沸騰。
兩人逐漸接近九嬰。
洛九韶感覺體內的靈力越轉越快,紫府內的黑色金丹似乎終於吸飽了靈力,它一聲長鳴,開始拉扯變形。
眼前的景象在開始漸漸模糊。
忽然,一個帶著微微涼意的柔軟觸碰到了自己的臉上。洛九韶的眼前一瞬間清明起來,他剛想回頭,就聽見沈畫在自己耳邊溫柔道:“一會兒我要借你的天雷去殺那九嬰,可能無法顧及到你。不過你要知道,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一直陪著你的。我喜歡你,你相信我嗎?”
洛九韶心頭一熱。
他笑道:“我相信你。”末了,他又道:“我還想讓你親我一下,給我點勇氣。”
沈畫自然而然地湊過來,正想在他臉上親一下,就被洛九韶摟住脖子抱過來。兩個人在高空中,隆隆作響的雲層下,九嬰的水深火熱和長尾橫掃中紮紮實實接了一個吻,分開的時候嘴角都牽出了銀絲。
第一道天雷劈下。
沈畫將水雲間推至洛九韶足下,又從他身上抽過探淵,然後縱身一躍,舉劍迎著天雷而上。
當紫色的雷電觸及劍尖的一瞬,沈畫手腕一抖,一股靈力註入劍中。厚重的靈力自劍尖溢出,將劈下的天雷盡數吸納入劍中,一時間,探淵劍上雷光大盛,藍紫色的雷電“茲茲”作響,盤曲交錯成淩厲的蛇形,密密地將烏沈沈的劍身覆蓋住,一瞬間光芒刺眼,幾乎使人目盲。
在九嬰的眼中,沈畫的長髮在空中恣意地飄揚,他執著探淵,以烏雲翻滾,銀蛇閃爍爲背景,從黑暗的高高的天空降落,手上拿著那把催命的神劍,躲過無數水火,禦空而來。
沈畫落在了九嬰的一根蛇磷密布的脖子旁,落下了第一劍。
洛九韶的眼前開始漸漸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