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前塵往事(一)
他剛誕生時朦朦朧朧, 沒有什麼意識,只覺周遭一片漆黑、憋悶,令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
他伸腳一踹,感到好像踹開了什麼東西, 他爬過去一撕, 就感覺到外面灰暗的光綫。
他三下五除二撕掉礙事的包裹著自己的東西, 正要爬出來就感到了下面的空曠。
他的面前沒有地方供他落腳,他好像在一個枯死的老樹上,龜裂乾燥的樹杈頂著他,包裹著他的東西才沒讓他掉下去。
他往下一看, 就瞅見了一片綠燈籠似的眼睛。那些都是全身漆黑的魔物,貪婪的盯著他, 連涎水都止不住地往下流。他倒毫無害怕之心,直接從樹上掉下來,掉在一堆醜陋噁心的怪物中間。
等待許久的怪物蜂擁而上,齊齊往他身上撲去, 一隻接一隻,層層堆疊起來,遠遠望去,簡直蓋成了一個小山丘。一聲聲低啞的嘶鳴,摩肩接踵的摩擦聲, 還有不斷跳上來企圖分一杯羹的怪物。
他被壓在最下面,感到一張張大嘴朝自己身上咬來咬去,一身的粘膩。他不耐煩, 於是一掌拍出去,打飛了一片。他又隨手拽過來一隻怪物,無師自通地往它脖頸上一咬,滿口的血肉味道。
不大好吃,但能填飽肚子。他這樣想著,把手上這只扔了,又抓了一隻過來。
怪物們驚聲尖叫,終於意識到這個看起來白胖的娃娃不是它們能夠肖想的,紛紛都要逃離。而那逃離不夠及時的,就被他抓住,一口咬下去,噴了一臉的血汙。
他毫不在意,隨便擦了擦就繼續咀嚼。
此後的時日,他就在這一方始終灰暗的天空下爬行,遇到能吃的就上去咬,有的好吃有的不好吃。他還遇到過許多同類相食,交媾與進食幷行,還遇到過合圍狩獵。他對這些統統都沒有興趣,如果其中一方好吃,他可能會上前去咬,如果有別的來阻攔,就把它們全拍開。
直到有一日,他來到一棵樹木前。
那樹在一座山洞裏,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爬上來的。樹幹粗壯,樹皮是灰褐色,有許許多多縱裂的紋路。這樹一直通往上面,他擡眼也看不到頂端,只能見到黑漆漆的洞頂。
他難得起了些好奇心,想看看上面什麼樣,便擡手往上爬。他的指甲尖利,可伸縮,緊緊抓在樹幹上,讓他一路暢通無阻地往上。
漸漸地,他好像碰到了土層。他揮動自己的四肢,艱難地拱開有些密實的土層。他爬啊爬的,終於腦袋尖一頂,上頭一空,他伸出圓溜溜的腦袋,一雙眼終於得以窺見天光。
天空很明亮,光芒甚至帶有溫度。
他爬出來一屁股坐在地上,看著眼前這個與地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他見到了之前從沒見過的東西,看見了之前從沒看見過的顔色。他不知道怎麼說,他也不會說話,只能咿咿呀呀地表示自己的高興。
一身白袍從大石塊後面轉了出來。
他不知道面前的人是誰,他也不怕他,因爲對面的人眉眼彎彎的,一直看著他笑。
白袍走到他面前來,把他從地上抱起來,清朗的聲音十分好聽:“小傢夥,你叫什麼名字?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裏?”
他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麼,只知道咿咿呀呀,還伸出一隻肉爪想去摳那個人的眼珠。他頭一次見到這麼好看的東西,又圓又大,流光溢彩,裏面還裝著一個小小的胖胖的灰頭土臉的娃娃。他要把這漂亮的東西據爲己有,揣在自己身上。
那白袍卻忽然躲過他的小肉手,在他的臉蛋上輕輕親了一下。柔軟的觸感在臉頰上一閃而過,隨之而來的還有一陣淡淡的好聞的氣息,令他有些沈迷,於是他就往這白袍身上拱了拱,一頭埋進去,果然都是滿滿的好聞的味道,滿滿都是軟軟的觸感。
他一高興,又開始在對方懷裏咿咿呀呀起來。白袍看著他也笑了,眉眼彎彎,那兩個又大又圓的黑球球好像更有光彩了,被天光映照得仿佛在發光。
他忽然就不想再去抓那個球球了,球球在對方身上似乎要更好看一些。
而且這個白袍又好看又好聞,他要跟著他。這樣想著,他就雙手雙腳都纏著對方。
“要跟著我嗎?”那個好聽的聲音又一次響起,“你還沒有名字吧?我給你取一個好了。”
他乖乖地不動,看著對方沈思中的神情,纖細脆弱仿佛一掐就斷的脖頸正毫無防備地暴露在他面前。這樣的脖子一看就十分美味可口,他如果現在撲上去,一定一擊必中。
他有些蠢蠢欲動.
“你就叫韶吧,寓意美好。願你一生都平安喜樂,永遠美好。”
那一刻,白袍的眼中光彩大盛,美妙得叫他當場失了神。
白袍帶他回了自己屋子,給他柔軟的床鋪睡,給他拿香氣四溢的果子吃,每天陪他玩,教他說話,給他看那些歪七八扭的像蟲子一樣的字跡。白袍總是溫柔地註視著他,看著他的一舉一動,眼睛裏面亮晶晶的。
他漸漸長大,後來知道了白袍的名字叫畫。而他自己,雖然還不習慣,但每次畫叫他韶的時候,他都會乖乖站到他面前去。任他給自己洗爪子,洗臉蛋,洗腳丫。
韶先開始還不習慣,但是畫似乎非常熱衷給他洗澡,雖然每次給他洗的時候都要拍一下他的屁股,說他幾句“壞小子”、“又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他不明白畫在說什麼,但是每次畫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還是亮亮的,彎彎的。他覺得自己好像沒做錯事,就也傻兮兮地沖著對方笑。
然後對方就會輕輕捏一捏他的臉蛋,或者刮一刮他的鼻子。
每到這個時候,韶都有點隱隱的失落,爲什麼畫不像當初那樣親我了呢?
他不知道,他長得飛快,已經快要長成一個少年的模樣了。
這之後的某一日,韶被畫喊去,聽他道:“小韶,你跟了我十二年,按照俗世裏的做法,應該給你辦一場盛大的生辰禮才對。可是我這裏人煙稀少,不然就送給你這個好了。”
他說著,手上遞過來一塊溫光潤澤的玉。
畫道:“這是跟了我很多年的東西,是從前昆侖山上輪回盤上長出來的東西,有靈性,我叫它往生瑗。現在送給你,小韶。”
他沒有接,而是睜著眼睛眼巴巴地看著對方,道:“要,要我的名字。”
畫溫柔地笑了一下,牽著他的手進了畫的屋子。然後畫招呼他到他的面前來,他歡天喜地地跑過去,畫就從他的身後覆了上來。
一股淡淡的香氣襲來,令他渾身上下的毛孔都舒張開,身體都輕輕地顫抖。
偏偏這時畫還對他道:“別緊張,這個挺簡單的。”
然後一隻素白的手伸過來,包住他的,帶著他握著毛筆運起靈力在那塊玉上寫了一個仙風道骨的“韶”。
玉瑗被紅繩串起,從他的脖子前繞到後面,畫站在他面前,爲他輕輕系上了紅繩。他笑道:“喜歡嗎?”
那雙琉璃一樣的黑眼珠望過來,裏面盛滿了笑意。
韶呼吸一窒,吶吶道:“喜歡。”
卻不知道是在說人還是說玉。
當晚韶做了一個夢,夢裏兩個人在糾纏,他壓在一個人身上,那人漆黑的長發散了一地,淡色的嘴唇吐露出喘息,一雙黑琉璃一樣的眼睛裏滿是水色,瑩白的肌膚上泛起粉紅。他像從前在地下看到的醜陋怪物那樣糾纏著對方,和他交媾,用力地擺動身子。
韶醒過來的時候,身下的衣物濕了一片。
翌日,畫說要送他一把劍。他長大了,可以修行了,需要一件趁手的法器。畫說他根骨奇佳,適合練劍。
他沒有意見,只是呆呆看著畫的嘴唇回想前晚夢中的滋味。
畫收拾行囊,帶他去遙遠的海邊,在海水滔天中鏖戰,最後切了一截應龍的角說要給他煉劍。
那時畫站在長風中,正側過臉來望著躲在礁石後的他笑。
他心臟砰砰的,好似要跳出來。
回去後,他蘸著筆墨,頭一次以虔誠的心畫出了心頭那張畫的側臉,然後將它偷偷夾在畫書房裏的一本黑皮書裏,書名他認不全,就記得最後兩個字是什麼“化錄”。
翌日,畫遞給他一柄劍,那劍不似一般的劍那樣劍身雪亮,倒是烏沈沈的,像是把所有光芒都吸進去一樣,厚重內斂。輕輕晃一晃,便能聽到陣陣龍吟,沈厚有力。他歡天喜地地接過來,畫又手把手教他練劍。
此後日日清晨,他在山頂的竹林中練劍。他執劍在空中舞動,耍出招招精妙的劍法。劍氣激起數丈遠,在山頂竹林間勢不可擋,割破無數粗壯的竹子,惹起萬丈塵埃。旁邊那人看著,白衣翩躚,逆光而立,襯著身後清朗的朝陽,只覺清俊出塵。
他心生歡喜,只盼那人的目光專心停留在自己身上,日復一日,直至地老天荒。
可惜世事往往不盡如人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