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沈怡帶著蘇氏精心縫製的墊腦去探監了。
沈德源和沈思被關在了一起,這大概也是沈德源昔日同僚刻意照顧了的結果,好叫他們父子倆能彼此照應。在牢裏一關數月,沈德源的精神面貌比起沈思要好一點。這不僅僅是沈德源比沈思更有閱歷,因此更沉得住氣,也因為沈思心裏極為自責。他一直覺得,沈家之所以有此一難,都是因為他。
吏部大大小小的官員有數十位,就是和沈德源平級的吏部侍郎都還有一人,明明沈德源一直是堅定不移跟著皇上步調走的,為什麼偏偏是他被推出來給太子背黑鍋了?為什麼背黑鍋的就不是別人?
這原因就落在沈思身上了。
沈思也算是少年英才,十七中舉,二十中進士。他雖不像沈德源當年那樣高中探花,但在二甲裏頭名列前茅,已是相當了不起的了。皇上對於沈德源的印象非常好,覺得沈德源是個能辦實事又很有分寸的人,為以示恩寵,特意把沈思提到跟前來考校了一番。沈思從容應對,皇上當時還贊了一句果真是虎父無犬子。因皇上一直非常看重太子,又覺得沈思是個可塑之才,就把沈思安排進了詹事府。
在前朝,詹事掌統府、坊、局之政事,主要職責是輔導、訓導太子。但在本朝,太子的地位漸漸拔高,詹事府名義上是奉了皇上的命去輔導太子,其實幹的都是太子幕僚的活。也就是說,詹事府的官員基本上可以同等於是東宮屬官了。但不論是前朝,還是本朝,若是太子犯錯了,第一個被開罪的就是詹事府。當然,如果太子順利登基成了皇帝,能在第一時間得到重用的往往也是詹事府的官員。
沈德源在官場中穩穩走了二十多年,雖早年免不了要站隊,到了高位後就一直行事謹慎,做出一副只忠於皇上的姿態來。當然,因著太子地位穩固,沈德源順著皇上的心意,在眾位皇子中,也適當地偏向太子。結果,皇上心血來潮一考校,他長子就成東宮屬臣了,已經天然地站到了太子陣營裏。
聖命不可違。
沈德源一邊領著長子謝恩,一邊把差點噴出來的那口血咽回去。
“事已至此,你就安心輔佐太子吧。”沈德源關起門來教育沈思,“聖上對太子極為看重,這未必不是你的機會。但你初入官場,難免會遭到小人的算計,一定要謹言慎行、有所保留,不可強出頭。”
沈思把父親的教導記在了心裏,在詹事府裏始終低調做人,只安心完成上司安排給他的任務。結果他確實是謹言慎行了,但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此次太子遭人算計犯下大錯,大半的東宮屬官都遭了聖上的訓斥。沈思更倒楣一點,誰叫他有個當吏部侍郎的父親呢,沈家就成了最好的背黑鍋的人選。
沈思始終覺得,若他沒有進詹事府,他們沈家就不會遭此大難,因此他才會無比後悔自責。
沈德源寬慰了長子幾句,卻也知道,這裏頭的事情得沈思自己看開。
牢房裏沒有桌椅,沈德源把稻草理了理墊在身下,就靠牆根坐著。牢房的高處有排氣孔,此時是正午,正好有一線陽光從排氣孔裏探進來,照在了沈德源的眼睛上。他覺得眼睛生疼,卻沒有避開。
不知家中如何了……
沈德源不擔心自己的處境,只擔心家人。
就在這時,牢房裏響起了一陣腳步聲。沈德源本沒在意,卻聽到次子叫了一聲爹。昔日的吏部侍郎現在的階下囚差點以為自己產生幻覺了。他朝聲音的來處望去,真的看到了自己最為擔心的次子。
“怡娘……”沈德源喃喃出聲。
牢中的伙食不好,沈德源和沈思已經好些天沒吃過飽飯了,起身時腳步都有些踉蹌。但他們還是在第一時間圍到了牢房門口來。在這種境遇下,能夠見到日思夜想的家人,是一種多麼大的安慰啊!
當著外人獄卒的面,被父親叫了這樣的小名,按說是有些羞恥的。但沈怡卻什麼都顧不得了,快走一步,跑到父親的牢房外,握住父親的手,說:“爹,是我啊!我的病已經好了,家裏一切都好,爹您莫要擔心我們。”說著,他又看向兄長,說:“嫂子也好,吃了太醫院張院判開的藥已經沒事了。”
獄卒收了銀子,也就沒怎麼為難沈家人,開了牢房門,由著沈怡把帶來的東西都搬進了牢房,這才重新上了鎖,讓沈怡和父兄隔著牢門說話。沈怡知道父兄最關心什麼,忙把這兩天發生的事說了。
得知安平伯攜夫人親自上門探望過,又費盡心思請來了太醫,沈德源眼眶略濕。
因沈怡病得詭異也好得奇特,沈怡唯恐父兄不信他已經徹底恢復健康了,還主動解開領口,把裝在荷包裏的掛在脖子裏的護身符拿出來給父兄看。張太醫說了,他能轉危為安,這護身符功不可沒。
這護身符是邊靜玉求來的。沈怡雖然面上坦蕩,心裏卻有些不好意思,耳尖都紅了。
見到沈怡這副扭捏情狀,沈德源頗有些欣慰地點了點頭。
沈德源始終以為,若沒有安平伯當年的仗義相助,他早就病死他鄉了,哪里還能有後來的金榜題名、功成名就?因此,當安平伯提出要用兩小兒結親家時,他一口就答應了。再後來,安平伯明白自己有所誤會,知道沈家沒有真把沈怡當女子來教養後,也提出過要解除婚約。沈德源卻知道安平伯的心結,只說他對邊靜玉極為滿意,解除婚約這事不必再提。這倒不是藉口,沈德源確實看好邊靜玉。
作為一名父親,沈德源偶爾會在夜深人靜時輾轉反側。他忍不住想,他答應結親是為了報答安平伯的恩情,但這似乎有一點對不住次子沈怡,畢竟這讓沈怡日後沒了安守內院的妻子,也沒了嫡子。
也許,等孩子們再大一點,等安平伯府諸事安定了,他們再設法解除這個婚約?
倒不是說沈德源後悔自己的決定了,他只是有些遺憾罷了。
但在此時此刻,那一點點遺憾都煙消雲散了。沈怡和邊靜玉定親,確實會讓他們沒有嫡子。但如果他們沒有定親,只怕沈怡這一次都熬不過去!連命都有了,那沒見影蹤的嫡子還能有什麼重要的!
沈德源使勁地拍了拍沈怡的肩膀,帶著一種差點失去了珍寶卻又把珍寶找回來了的激動。
“你也大了,家裏就由你看顧了。”沈德源囑咐著沈怡,“咱家現在這個境況,只怕你要受些委屈。但你是男兒,即便受些委屈也不打緊。保護好你娘、你嫂子,莫讓女人家跟著受委屈。還有你姐姐那邊,你也護著些。她快要生了,你去看看她,告訴她莫擔心我們,照顧好自己就是最大的孝順了。”
沈怡本來沒打算把沈巧娘在錢家遭遇的事情說出來,因為即便他說出來,也只是徒惹父兄擔心而已,根本改變不了什麼。但是,看到兄長那頹廢的樣子,沈怡卻覺得還是有必要把這個事情說出來。
他想要激起兄長的鬥志。
沈怡自小很崇拜兄長。在他看來,這次的事情真怪不到兄長頭上去。兄長考上進士有錯嗎?兄長得了皇上看重有錯嗎?兄長被皇上授了官有錯嗎?兄長為官時兢兢業業有錯嗎?當然都是沒有錯的。沈家這次為太子背黑鍋,沈家人不敢怪到太子、皇上身上去,要怨也就只能怨那些陷害太子的人了。
沈怡想要告訴沈思,現在沈家的男人還沒有死,姐姐巧娘就已經被人如此輕賤了。若沈家男人從此一蹶不振,那麼家裏的女人們還不知道要遇到多少磨難呢!所以,大家一定要撐過去,撐到洗清冤屈的的那一天,撐到重新站在朝堂上的那一天。只有家裏的男人有所作為,女人們才不會被人輕看。
沈怡字字帶著悲憤,道:“……若不是安平伯府仗義相助,只怕我們再也見不到姐姐了。”
沈怡根本用不著誇大事實,沈德源和沈思就氣壞了,連罵了好幾聲混蛋畜生。沈德源真沒想到老友一家竟然是這麼對待他掌上明珠的!傷在孩兒身,痛在父母心。沈德源緊緊握著牢門,那力道重得彷彿能在木質的欄杆上留下痕跡。沈思更是狠狠地對著牆踢了一腳,彷彿這牆壁就是錢松祿的身體。
“你做得很好,讓你姐姐安心在家養著,一定要把你姐姐護好了。”沈德源氣得說話時都在喘。
“是。”沈怡應了父親的話,又看向兄長,“哥!咱家心疼女兒,嫂子娘家肯定也是心疼女兒的。你也一定要照顧好自己,若你在牢中有個好歹,嫂子還年輕,他們虞家要把嫂子接回去,我和娘肯定不能攔著。嫂子肚子裏的孩子最可憐,孩子小離不得娘,到時候我小侄子肯定跟著嫂子一塊去虞家。”
見沈思聽進去了,沈怡又說:“嫂子還年輕,改嫁也是可以的。若她改嫁後的丈夫能敬重她,這也就罷了。若那男人對她不好,他每日罵你的人,揍你的妻子,欺負你的孩子……你難道就捨得嗎?”
說著說著,沈怡猛然覺得不對。天呐,他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呢?
其實,他的腦海裏在剛剛那一瞬間閃過了一句“住你的房子,花你的鈔票,睡你的妻子,揍你的孩子”,但這話不能直接說,於是他就化用了一下。可問題是,這句話到底是怎麼出現在他腦海中的?
沈怡的視線從那兩個墊腦上劃過。
他忽然抱著腦袋蹲了下來,說:“哥啊,我剛剛都是亂說的,你就當我腦子壞掉了吧!”
“胡說!”沈德源虎著臉說了一句,好似很生氣的樣子。
沈怡心中一涼。父親肯定對他非常失望,他竟然說出了如此不敬兄長的話來。
但其實沈德源的生氣是衝著長子沈思去的,道:“胡說!怡娘的腦子哪里壞了,我瞧著你懂事得很!你不用給你哥留面子,真正腦子壞掉的人是你哥!他比你年長幾歲,卻還沒有你想得明白啊!”
沈怡眨了眨眼睛:“爹……”
“怡娘很好。爹本以為你這些年都養在後院、少見外人,只怕在人情世故上會有所欠缺。卻沒想到你能把事情看得這麼清楚,還知道勸著你哥。”沈德源非常欣慰,“爹就算立時死了,都能放心了。”
“爹!”沈怡不贊同地叫了起來。怎麼可以說這麼不吉利的話!
沈德源馬上認錯,道:“錯了錯了,爹一定好好活著。爹可捨不得讓你們娘改嫁。”
沈怡仍抱著腦袋蹲在那裏。沈德源卻沒顧上他,而是借著次子製造的這次機會開始教育長子了。沈怡看向墊腦,娘是怎麼說的來著?娘說,對虧了怡娘的提醒,否則她就把這個忽略了,墊腦正是牢裏需要的。沈怡又看向父親,爹剛剛是怎麼說的來著?爹說,我兒果真長大了,都知道開導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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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有病什麼的一定是我的錯覺,我可能只是開竅了而已。”
沈怡低聲對自己說道,然後用力地握了握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