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貳玖】渡亡經
一個人如果長久地被人用各種事要求,並且說什麼都會同意,時間長了,大抵就會叫旁人以為,這人也不過如此,予取予求,好說話的很。
熙和帝在太后的眼底,興許就是這樣的人。
因此,就連太后身邊的內侍,也習以為常的認為,太后說要搬走屍骨,就絕不會有任何人膽敢阻攔,哪怕這個人是熙和帝。
但很可惜,泥人還有三分脾氣。
熙和帝知道太后所謂的搬走屍骨,免得衝撞龍子龍孫究竟為的是什麼。
事情的真相還沒有查清楚,但種種跡象都指向了東宮,太后連一絲一毫的可能性都不想去考慮,只想著將這些屍骨找個地方挫骨揚灰,令所有人都找不到證據,去證明這些人真的死於非命。
這樣的事情,太后做過太多次了,熙和帝心知肚明。
「太后的懿旨?」熙和帝低頭,問道。
「是!」內侍大喜,「太后覺得,這些骯髒物留在東宮,多少都會衝撞了太子,所以……」
熙和帝面上冷笑,心中惱怒卻是誰都看得出來。孫蓬低下頭,往後退了一步,將身子藏在孫君良的後頭,緊接著耳畔果真傳來了熙和帝的怒斥。
「後宮不得干政,太后難道不知嗎?」
「陛下……」
「你又算什麼東西?朕分明下過旨意,無論是誰,除去三司使,不准許靠近東宮枯井!」
「陛下,奴才是替太后……」
「愣著幹什麼?」熙和帝厲聲對身後道,「還不把人拖下去!」
那內侍原本只要服個軟,跪下認錯求饒便是,左右方才孫蓬說他假傳太后懿旨的話估摸著沒叫熙和帝聽見,說不定還能留下一條命。偏偏他跟的是太后,又一貫在人前得臉,沒想到熙和帝不給太后臉面,當即掙扎反抗。
「放開!奴才是替太后傳懿旨,奴才……」
怕這狗東西惹急了說些髒人耳朵的話,熙和帝的侍衛七手八腳的撲上前來將人拿住。
他還試圖再喊,有侍衛揚手就是毫不客氣地一巴掌。抽得他當場臉就腫了半邊,一顆牙齒還直接被打落掉在了地上。
景明寺的幾位僧人有些不忍去看,紛紛閉眼,念了句「阿彌陀佛」。
人被帶了下去,至於會如何處置這個以下犯上的內侍,已不是旁人應該考慮的事了。
如今該考慮的,恐是如何應對熙和帝突然出現在此地。
能做到尚書、御史中丞及大理寺卿這等位置的,從不是什麼蠢人。揣摩帝心,即便不如內侍總管這類宦臣,總也能猜到一些。
俞尚書將東宮枯井一案,目前得到的仵作驗屍結果簡單粗暴地陳述了一番,然而轉身命人掀開了蓋在事故上的布帛。
露出來的森白骨架上,多處都分佈著他口中所說的生前遭人虐打的痕跡。
熙和帝冷笑:「後宮不得干政,太后今日的這隻手,可是伸到朝堂上了!」
眾人不敢答言,唯有孫君良接了一句:「太后娘娘關心則亂。」不說對,也不說錯,是人都聽得出來他話裡頭的意思。
太后在後宮之中要如何跋扈囂張,熙和帝從來不管。那是養育他,又一手扶持他登基的女人,他為了這個女人順心,已經做了很多事情。東宮此事,如若只是宮裡一樁小事,她要如何便如何,身為皇帝,他也不好多加干預。
可此事已傳遍京城,早已不只是死幾個內侍宮女如此簡單而已。
百姓不會去管死的是誰,他們只知道,在犯過錯的太子宮裡,發現了多個慘死的屍體。無論真相如何,最大的嫌疑,就是太子。
朝堂內外,誰都知道太后寵愛太子。
那麼,生怕事實真相與太子脫不了干係的太后,關心則亂,意圖干政,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熙和帝是帶景明寺的高僧過來為死者念經超度的。
他的心思不在於什麼國運氣運,只是希望能為這些死去的人去掉些怨氣。
至於他命人拿下太后身邊內侍,拒絕將屍骨交給太后的人「管理」的事,不用猜也知道,只怕早已被人傳回了慈英殿。
待到僧人們開始誦經,果不其然,有慈英殿的老內侍躬著身子過來,說太后要見陛下。
熙和帝氣得胸悶,卻也不得不丟下這裡頭的事,看了看與僧人站在一處的謝忱,咬牙切齒的道:「朕知道了。」
那內侍也不知是耳聾還是動作遲緩,半天都不見動靜,熙和帝無奈,只好吩咐人照看好大師們,而後忍著氣邁開腿就往東宮外走。
見熙和帝已走,俞尚書等人便也都各自長舒了口氣。
仁君的仁,在於對百姓的仁,而不是對那些不知所謂,無理跋扈的後宮女子的仁。
熙和帝的性情,於此處來看,未免過於仁厚了些。
孫蓬此時已從孫君良的身後走了出來,面對圍著屍骨誦經的僧人,他皺了皺眉:「阿……大人,這些屍骨要留在宮裡嗎?」
孫君良搖頭:「帶出去。放在宮裡不妥。」
「帶去哪兒?」御史中丞抬眼,「刑部,還是大理寺?」
「大理寺吧。」
不到一日的功夫,井被挖到了底部,屍骨一直不斷地挖出。有漆黑的,也有森白的,有男,有女,甚至還有明顯身量未足的孩子。
挖井的人換了兩三批,御史台的主簿到後來直接忍不住,一個轉身撲到到邊上的樹下,傾吐腹中洶湧的胃液。
孫蓬始終沒有走遠,挖到後來不少人都已經有些吃不消了,他卷起袖子,直接上前幫忙一塊骨頭一塊骨頭地接到地面上。
俞尚書和御史中丞早認出了他的身份,拍了拍孫君良的肩膀,只覺得孫家這個兒子倒是沒從小嬌慣,是個頂用的。
景明寺的僧人也沒走,挖上來的屍骨有仵作幫忙拼接,沒拼湊成一具完整的,他們就自行念了一遍往生咒。到井終於挖空,最後一具屍體也拼湊出來,他們已經念得口乾舌燥。
這一下,枯井邊上拿草席子鋪開的一整塊地上,滿打滿算,竟是擺了十四具屍體。
按照時間排下來,仵作已吃驚地不知該說什麼好。
屍體若是死後並未立即入土,數月至一年便可白骨化。入土後則要用上三到五年。這十四具屍體,最近的是春瑛,不過一年有餘,想來是死後很久才被人想起丟進井中。而其餘的……最長者,已有十餘年。
這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差不多就是在如今的太子入主東宮的那年開始,這口枯井就成了藏屍的地方。
對於這個發現,所有人都沉默了。
俞尚書陰沉著臉,狠狠一腳踹在樹上,憤怒地說不出話來。
御史中丞閉上眼,背過身去長長歎息。
「大人……」孫蓬咬牙,「為什麼他……」
孫君良知道他要說什麼,搖了搖頭:「走吧。」
事情的真相如何,仍需要三司使全力調查。誰也不願再多留一步,只盼著快點離開這骯髒的地方,離開這個充斥著罪惡的環境。
然而眾人才走出這個偏僻的角落,就見太子神情焦躁地在不遠處來回踱步。
孫蓬腳步一頓,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眼身後與僧人同行的謝忱。
謝彰陷入了極端的尷尬中。
他身為東宮之主,卻被熙和帝下旨禁足在宮中,更不得靠近枯井。此前熙和帝帶了高僧前來超度,謝彰自然得了消息,可他以為請的不過是尋常的僧人。哪裡知道,東宮原來的老人卻突然告訴他,來人是景明寺的僧人,而謝忱也在其中。
「皇兄。」謝彰咬咬牙,頂著眾人詫異的目光走上前,「皇兄難得進宮,不如留下用膳,孤許久未曾與皇兄聚一聚了。」
御史中丞目瞪口呆,細論起來,太子與前太子的關係可不算太好。
眾人不由自主地看向謝忱,一時不知他會如何決定。
謝忱的面上始終無悲無喜,似乎對於謝彰的出現並不覺得詫異。反倒是他身邊的小沙彌瞪圓了眼睛有些不樂意:「師兄,你答應了出宮後要帶我去吃城裡最好的素齋的!」
小孩子家家的耍個小性子,倒不惹人討厭。謝彰生怕謝忱這時候不管不顧地走人,當即上前伸手要去摸小沙彌的腦袋:「孤的東宮裡也有會做素齋的廚子,孤讓他做……孤只想跟你的師兄一起用次膳。」
小沙彌沒好氣地躲開他,轉身跑到除了師父師兄外,在場唯一認識的孫蓬身旁。
孫蓬瞳孔一縮,下意識要往後避開,卻已來不及。
謝彰在看清小沙彌跑向誰後,神情驟變。孫蓬不好這時後退,站住腳步,冷冷地看了回去。
謝彰動了動嘴:「七郎怎麼會在……」
「太子殿下。」謝忱突然道。
謝彰回頭:「皇兄。」
謝忱道:「太子殿下,貧僧茹素,怕是要叨嘮殿下了。」
謝忱這是答應了,謝彰再顧不上其他,當即命人去安排用膳一事,而孫蓬也趁機跟著三司使告退。
只是人才走到東宮門口,孫蓬卻突然停下腳步。
孫君良看著孫蓬回頭往後看,皺著眉道:「怎麼了?」
孫蓬遲疑:「留大師他們在這,可以嗎?」
俞尚書前腳邁出東宮門檻,聞聲道:「無礙。太子殿下還不至於犯險。」
孫蓬點點頭,可心底仍舊有些不放心,正猶豫著,見宮女打門口經過,忽的打定主意道:「阿爹,兒先不跟著回去了。」
「你要做什麼?」
「東宮出了這等大事,阿姐定然心情煩悶,兒去陪陪阿姐,晚些自會出宮回府!」
孫蓬自顧自說完話,便粗粗行了一禮,扭頭跑到路過的宮女前,好言好語說了幾句,這才跟著人往太子妃處走。
孫君良見他如此行事,忽然覺得這右手空落落的,好像又該抓馬鞭找個東西抽打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