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伍捌】敲山虎
真要把人丟出去餵狼,是連個身份資格都無須多管的。
西州當地的官員們原本只當謝忱說的是句玩笑話,對這個曾在長州做出過一番不小功績的大皇子,多多少少心裡頭仍持著小覷的心思。
哪知,謝忱說到便是做到。
黎焉負責任地將話傳到了西州各官府,不少人當面表示定會來,轉過身卻是冷嘲熱諷。
到了約定好的那日,空蕩蕩的官驛只迎來了幾位官員。這幾人官職都不高,卻穿戴整齊,一身官袍妥帖地穿在身上。
謝忱喊來身邊的人為他們斟茶,卻一言不發,似乎打算等著其他人都來齊了再說話。
那幾人捧著茶盞坐在底下,面面相覷,有些猶豫該不該把話說清楚。
謝忱一言不發,倒是黎焉,這個往日看著寡言少語的長史,意外的舌燦蓮花,竟說的他們幾人一時半會兒不知該如何開口才好。
孫蓬在邊上坐了一會兒,同謝忱低聲說了幾句話,匆匆出門。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他很快就又走了回來。
「抓到了?」
幾人正聽黎焉說話聽得有些雲裡霧裡,忽然聽到謝忱開口,下意識的就看了過去。
站在他面前的少年,看著像是跑了一路,額頭上密佈汗珠,仰頭就喝下一杯水,牛飲一般絲毫沒在意這茶是好是壞。
再聽大皇子的問話,幾人心裡咯噔一下,忽的生出不好的預感。
「抓到了。」孫蓬擦了把汗,「三人丟到了關外,餘下幾個,已經被看顧起來了。」
「那就好。」
謝忱從見到人起,一直面無表情,雖和少年說話時,隱隱能看出幾分溫柔來,可臉上的神色仍是那副無悲無喜的樣子。可這會兒,黎焉竟意外地從他的臉上看到了笑意。
只是那笑,平白透著一股陰鷙。
「黎長史。」
「大殿下。」
得了黎焉的回應,謝忱冷冷的目光從幾位在座的官員身上掃過,落到了黎焉的身上。
「去告訴他們,孤說到做到,餵狼的已經丟出去了,餘下的人若是不想聽孤安排,就乖乖地待著,別妄想橫行。」
黎焉吃了一驚。
孫蓬卻笑著拱手:「黎長史,幾位大人。殿下要做的事,自然是說到就會做到。這西州的百姓,雖偏遠,卻亦是我大褚的子民。大人們既然不願為百姓出頭,殿下自然要出這個頭。」
他本就長了一張好看的臉,笑起來時越發討喜,只是說出來的話,聽在諸人耳裡卻顯得有那麼一些的不客氣。
「幾位大人不敢對付蠻人,就把自家門關好了。莫偷摸著打開,好叫那些蠻人找到躲藏的地方,累得殿下的一番功夫白費。」
他說完就要送客,黎焉落在後頭,心裡忍不住想著孫蓬方才說的那番話。
黎焉是知道謝忱此番來西州,身邊帶來不少人的。但如今的官驛看起來,絲毫不見人少,應該不可能分出人,去各地抓官員。除非他們調用了附近州府的人手。
可會是派誰去的呢……
黎焉心裡的疑問,在見到幾位狼狽趕來安城的同僚後,終於得到解答。
「那裴處簡直就不是個東西!居然真的把我們丟到了關外餵狼!我們差一點就被狼吃了!」
「他還以為他們裴家仍舊是皇后的娘家不成?皇后都換人當多少年了,他在我們面前抖什麼威風!」
「他就是個狗仗人勢的東西!要不是大皇子突然來西州,他能有什麼由頭作威作福!」
「呵,你還說呢,這次來的可是他兩座靠山。大皇子就不消說了,還有孫家的兩位娘子郎君。那娘子可不就是前太子妃麼,裴處這狗東西到底只能要個破鞋!」
黎焉一直知道,西州這個地方許多官員因地處偏遠,說話不如京城來的有禮有節。可都是男人,有時說幾句粗俗的話,聽過就算了,可如今不同,這些人逞一時口舌只能,說的卻都是皇室的秘辛。
哪怕孫家二娘曾是太子妃又如何,大褚沒有哪條律例規定了女子不可和離後再嫁。
裴家也的確不再是皇后的娘家,可大皇子既然會想起裴處,裴家就早晚有起復的那一日。
到那時,口舌之能換來的,不過只有死路而已。
在黎焉還皺著眉頭,聽從關外「餵狼」回來的同僚逞口舌之能時。
借用甘家在安城外的一處莊園,謝忱設下筵席,請來了屢次侵犯西州的幾個蠻族首領。
這些人大多擁有自己的族人,逐草而居,但近年來因為西州當地官員的不敢管和放縱,有一部分人已經放棄了關外草原上居無定所的生活,反而選擇了西州境內的一些山脈,駐紮在那搭起山寨,當起了蠻匪。
蠻首共十餘人,高矮胖瘦,什麼模樣的都有。可每個人都兇神惡煞的,有的還在胸前臉上紋著兇惡的紋身。
孫蓬飽讀詩書,又博聞廣識,早利用這些紋身和穿衣打扮等習性上,認出了這些人都來自關外何處。
人也是他親自帶著名帖,一座山頭一座山頭地請來的。
目的為何?
孫蓬笑笑,自然只是大家坐下一塊喝喝酒吃吃肉。
這是一場你知我知天下皆知的鴻門宴。
蠻人們沒有鴻門宴的說法,卻也知道邀請他們下山吃酒,只怕不是簡單的吃肉喝酒這麼簡單。
然而,這場筵席,準備得分外精心。
佳餚未至時濃酒添香,佳餚上桌時還有歌舞相伴。無論是被喊來作陪的當地官員,還是受邀的蠻族首領,酒過半巡大多人已經被攪得有些頭暈。
歌舞跳過了幾輪,趁著舞姬下去休整的功夫,坐在位上的謝忱抬起手,輕輕拍了拍。
絲竹聲暫歇的筵席上,他的拍掌聲聽著極其清楚。
有隨行的下人躬了躬身,倒退著退下,不多會兒便又領著一行人走到筵席前。
「這是做什麼?」有喝高了的官員指著領頭的少年問。當即不少人皆轉望向那身穿輕甲的少年。
少年似乎對眾人的議論紛紛並不在意,雙手抱拳一拱,對著眾人笑了笑。
謝忱看著席間眾人,伸手在案沿輕敲:「不過是個射箭比賽,權當給諸位添個興致。」
「既然是比賽,那可有什麼彩頭?」
說話的是個蠻首,酒喝得滿臉通紅,一開口就吵嚷著飛唾沫星子。謝忱臉個眼風都沒給他,只對著孫蓬舉了舉酒盞:「贏了的人,可脫軍籍。」
孫蓬領著過來的都是一些軍戶。裴處就在其間,其餘的人都是由他精挑細選出來的同伴,無論誰獲勝,都能脫了軍戶的身份,從此往後不必世世代代吃這份苦。
這些軍戶們沒有說什麼廢話,孫蓬怎麼指,他們就怎麼做。
筵席前一字排開的的箭靶,佇立在遠處,從席上望過去,只能看見一排小小的的圓,至於中間的紅心,隱隱綽綽的,看不大清楚。
君子有六藝,禮樂射御書數。
孫家世代文官,孫家子弟自幼習六藝。再加上曾在鶴禁衛操練過,孫蓬更是仔細練過射箭。
然此番比賽,他卻只作為指揮,在一旁舉旗放號。
老話說,弧矢之利,以威天下。
軍戶們平日裡對射箭的操練並不比世家子弟少,且他們的操練目的在於保全自己的性命,因此他們的每一箭都是要命的箭。
十六位軍戶身著戎裝,姿容端正地並排站成一列,依次射箭,箭箭中靶。
這氣氛倒是不錯,都是男人,血氣方剛,蠻首們興致越發高漲。吆吆喝喝的就有人站起來要同軍戶們也比上一比。
孫蓬察言觀色的功夫不比旁人小,從軍戶中挑了裴處出來,促狹地笑了笑:「裴大哥,你同這位大王比比。」
蠻匪們都稱呼他們的首領為大王,孫蓬這麼喊不但沒錯,還喊得那喝多了酒的蠻首高興地伸手拍了拍他的屁股。
眾人下意識地就去看謝忱的臉色,後者眼皮微垂,盯著手中酒盞,似乎並沒有看到自己的人被吃了豆腐。
蠻首的參與,叫筵席的氣氛升到了最高。
那蠻首喝得爛醉,雖拉開了弓,射出去的箭卻飄飄忽忽地落到了地上,壓根連箭靶都沒挨上。席間頓時發出哄笑,不少蠻首都跟著嘻嘻哈哈嘲笑起來。
蠻首酒醒了大半,又撈了支箭搭上弓,可再射出去,無風無雨的,仍舊落在了箭靶前。
他有些不信邪,又接連射了幾箭,終於有箭射中箭靶,卻離紅心差了兩指的距離。
「裴處。」
謝忱這時候突然開口。
一直站在孫蓬身側的裴處,聞聲上前一步,伸手接過了孫蓬遞來的箭。
開弓如滿月,那箭「嗖」地一聲飛了出去,正中靶心。
有人叫了聲好,被下了臉面的蠻首騰地生出怒火來,伸手就要去動裴處。裴處卻接連抽出幾枚箭,依次射了出去。
蠻首射了幾次,他就射了幾次,不多不少,將那小小的紅心射得滿滿當當,再容不下多餘的一枚。
這一下,竟讓滿座噤聲,無人開口。
「啊,對了。」孫蓬打破了所有的靜默,笑著拍了拍手,有人抬著一個紅色的箱子走近筵席,「這是大殿下為幾位大王準備的禮物,希望能討大王的喜歡。」
孫蓬轉身笑著就要伸手去開箱子。裴處攔下他的手,目光掃過位上的謝忱,見人不動聲色的頷首,方才伸手將那箱子一把打開。
刺鼻的血腥味,沒有絲毫防備,就這麼從箱子裡衝了出來。
那裡頭擺著的,赫然是幾顆血淋淋的人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