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伍柒】安良民
孫蓬是在一個時辰前才與謝忱一道,到了安城的。
他們原本該更快地到達安城,甚至可以和西州刺史甘禎。但車隊入西州境內後,陸續發現了沿途的幾起大火。有些地方的火,已經波及到了官道,擋了他們的去路。
這才使得他們晚一步才到達安城。
可也正是這晚一步,讓他們湊巧救下了被西州別駕辛厲綁上刑台,準備斬首示眾的裴處等人。
等到把人安頓好,刺史府那邊已經傳來消息,甘大人去了。
為此,要還想得到謝忱和孫蓬的好臉色,辛厲怕是只能在夢裡想想了。
謝忱的那一聲笑,笑得辛厲差點把頭磕破。
他不敢亂接話,卻也不敢一聲不吭,只好硬著頭皮,結結巴巴道:「殿、下,下、下官不知殿下是、是何意……」
「甘大人病重,西州諸事情理之中就該由辛大人與黎長史負責。此番百姓暴動,辛大人以為,自己理當承擔多少責任?」
放在過去,西州出了事情,萬事都有頭頂的甘禎扛著,好與壞大半的責任在於甘禎。他們不過是底下負責做事的人,只要不是大亂子,便不會有什麼問題。
更何況,隴右道臨近邊塞的州郡不少,大多也與西州是相似的情況。只要不出大事,官員們更多的都是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是這麼多年來的「規矩」。
「那些、都是、是一些暴民……下、下官只是沒、沒想到會、會有……」
辛厲還在想辦法推卸責任。
孫蓬輕輕嘶了一聲,茶是喝不下去了:「叫辛大人這麼說,那些百姓合該被抓,刑臺上的那幾人,也理應斬首示眾,好叫大人你殺雞儆猴,嚇唬住其他不願再逆來順受的人?」
「不、不是……」辛厲急得汗如雨下。他要是認了這話,那就是直接對上了大皇子和御史台兩方。
孫蓬哼了兩聲,越發覺得這手裡的茶沒滋沒味,還不如景明寺裡那陳年的茶梗來得香濃。
謝忱看了他一眼,轉又看向辛厲,笑道:「正巧孤也需人幫孤立威,想來辛大人是十分樂意的。」
辛厲還以為自己聽岔了,愣愣地看著謝忱。就連一旁的長史黎焉,也有些發懵,下意識皺了皺眉,滿臉的不贊同。
只是,還不等辛厲興奮,謝忱忽然又道:「不如就請辛大人委屈一下,孤需要拿你殺雞儆猴一番,好叫人知道,這天下是大褚的天下,百姓是大褚的百姓。」
辛厲渾身癱軟,哪裡還聽不懂謝忱話裡的意思。
「謝氏的江山,什麼時候輪得到你們來指手畫腳,放任外族欺侮百姓了!」
謝忱話音落下的瞬間,辛厲嚇得大叫起來,可脫口而出的話根本沒給他機會,就被從門外大步走來的侍衛堵住了嘴,毫不留情地拖拉出去。
他驚得渾身發顫,做夢都沒想到自己竟就這樣折在了這裡,驚慌失措地掙扎,向黎焉求助。
後者卻始終沉默,充耳不聞,猶自低頭望著自己的鞋尖。
直到人被拖下去,再聽不到聲音,黎焉都始終站著一聲不發。
謝忱坐著不知在想些什麼,還是孫蓬附耳輕聲說了幾句,這才抬起眼皮看了看黎焉。
「黎長史。」他開口道,「餘下的人都關在何處?」
黎焉恭腰道:「都在衙門大牢裡關著。」那些鬧事反抗的百姓,都是辛厲帶著軍戶抓回來的,因著人數不少,他又不肯放,便都關在大牢裡,只抓出了幾個「典型」,打算殺雞儆猴,卻最終還是被人攔了下來。
謝忱起身。路上得知西州出了事情後,他便換了一身緞袍,無論遠看近看,都顯得十分顯貴。
他的容貌本就長得十分出挑,在佛門十餘年的沉澱,更是讓他的身上自內而外有種一種令人心悅誠服,穩重端正的氣度。
黎焉直到這時候才敢抬頭,仔細打量這位名聲在外,經歷傳奇的大皇子。自然而然的,他也沒錯過與大皇子並肩站在一處的錦衣少年。
其實孫蓬已經不足以再被稱之為少年。
他的同齡人已然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紀,他也只是看著比別人更瘦削一些。身高卻並不顯矮,只可惜與謝忱站在一處,倒是矮了一截。
以他這個年紀,在御史台做事,其實是有些意外的。可孫家的家世如此,他本人又少時有名,小小年紀便一鳴驚人,如今這般倒也在意料之中。
黎焉收回視線,以為他們這是要去大牢見一見那些被抓的百姓,哪知跟著走出沒幾步,恍然發覺竟不是朝著大牢的方向去的。
可他不知該如何問,正猶豫,便見孫蓬回過頭來笑了笑,當即放下半顆心,跟上腳步往前繼續走。
安城的官驛修得比別處都簡單一些,倒是不簡陋,只看著有些尋常,像是長年無人的模樣。孫蓬剛到時還覺得詫異,直到驛官提起說往常來往的官吏入住官驛前都會被辛別駕接走,這才知為何此地看著像年久失修的樣子。
臨近官驛,孫蓬的腳步不自覺地加快,先一步邁過門檻走了進去:「阿姐!」
他喊了一聲,很快就得到了回應。
循著聲音,黎焉抬頭看了過去,只見從二樓的樓梯處,有一年輕婦人正站在那兒向下看。婦人的身旁,還站著一人,正是之前要被辛厲斬首示眾的裴處。
裴處在西州的身份,叫人揣測了多年。論理裴家是被流放,裴家男丁在西州被充作軍戶。
軍戶是能升職的,裴家的男丁這些年戰死的戰死,病死的病死,甚至還有殘廢了的,女眷能嫁人的大多都已嫁人,最終竟只有裴處一人,活著做到了千戶。
當年甘禎很想拉攏裴家,即便裴家已經倒了,但裴家家學淵源,其子女更是人中龍鳳,不同凡響。甘禎不顧身份,想為自己的么女求一門合心合意的姻緣。
只可惜,裴家婉拒了此事,年齡最合適也最合心意的裴處更是直言自己在京城仍有婚約。
可誰都知道,裴家當年為他定的那門親事,已經被太子謝彰半路奪走了。
黎焉與裴處打過交道,知道這是個看著沉默寡言,實則十分兇悍的男人。
他看了看裴處身邊的婦人,視線落回到孫蓬的身上。
少年烏黑的眼眸晶晶亮,一點也不像之前面對辛厲時的冷淡,更多的透露著歡欣。
「裴大哥,你醒啦?」
孫蓬幾步跑上樓,得了裴處的回應,這才想起後頭還跟著謝忱,忙回頭去看身後,喊了一聲「殿下」。
黎焉有些擔心被人超前了的大皇子會發怒,然而仔細去看他的神情,卻是並無什麼不妥,甚至嘴角帶著淡淡笑意,隱隱含著一絲絲的寵溺。
黎焉的年紀比起謝忱,只大不小,如何會看不懂這神色,當即心下大驚。
大皇子還俗回京的消息,京城裡無人隱瞞,往來的商販更是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自京城一路傳播,西州此地自然也知道這事。
一個已經還俗的大皇子,不說日後是否會重歸太子之位,遲遲不娶妻本就叫人覺得詫異了,倘若被人知道大皇子私底下對少年……
黎焉不敢再想,正苦惱是否要把這事拋在腦後不去注意,就聽見跟前傳來腳步聲,少年重新站在了他的面前。
「黎長史。」孫蓬道,「事出從急,有些事還需要黎長史幫忙才是。」
黎焉面上一滯,目光在孫蓬的臉上短暫停留,下意識就要去看謝忱。半途卻一不留神瞧見了被裴處握住的那隻細膩白嫩的手,目光只好飄開。
「殿下與御史大人若是用得上下官的,只管吩咐。」
孫蓬哪裡會錯過黎焉的小動作,跟著他的視線微微一瞥,便也注意到了孫嫻和裴處交握的手。
他忍著沒笑出聲來,心底卻實打實透著歡喜,嘴上卻依舊說著一本正經的話:「黎長史,西州如今的境況,想來你也看到了。甘刺史剛過世,殿下與我必然要去探望一番,但西州的事已經刻不容緩。不僅是大火,也不僅是百姓反抗鬧出的風格,這一切歸根結底,癥結在那些蠻人身上。」
黎焉洗耳恭聽。
他聽說過孫蓬的名聲,尤其是江南東道的那件事,和後來京城王家的動靜,更是連隴右道都聽說了。
隴右道來來去去待過那麼多監察御史,此番聽聞孫蓬要被調來,早就有官員私底下搖頭晃腦覺得少年是在京城裡得罪了王家,這才被熙和帝一怒之下丟到隴右道來的。
但黎焉不覺得,寥寥幾句,他便知道,少年是有真才實學的,加之大皇子也在身邊,只怕西州此次真要被徹底清洗一番了。
他忽然有些慶倖自己這些年,再苦再累也死守著底限,不肯退讓做出一樁有違聖訓的事來。
黎焉想著,低下了頭:「御史大人只管吩咐。」
孫蓬笑,眉梢微挑:「那就勞煩黎長史,請西州各地官府兩日後來此處一會,就說大殿下有要事召見。」他頓了頓,補充道,「事關西州百姓,還請各位大人務必來見。」
「若……」
「若有人不來,」謝忱站在樓梯之上,居高臨下,視線冷漠地對上黎焉,「那就讓他掂量掂量,是不是夠資格被孤丟去關外餵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