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肆貳】通水火
孫蓬說山中有金礦,隨行的百姓卻是誰也不信。
這山立在這裡,總是有些年頭的,他們祖祖輩輩就生活在山腳下,早年山神發怒前,摸上山的人更是不計其數,怎會不知這山裡頭究竟有些什麼東西。
若說豺狼虎豹,那是有的。
偏生說金礦,誰也不信。
孫蓬知他們不信,也沒再繼續,只低聲吩咐之後的路,要走得更加小心謹慎,當心腳下。
眾人應聲。那探路的還要往前先走,卻被謝忱輕而易舉地超過。
他走在最前頭,僧衣拂過花葉雜草,卻連點聲息都沒叫人聽見。
孫蓬看了他幾眼,跟上腳步。
這山路越往深處走,便越覺得古怪。
活物當真是越來越少,若非還有花草,只怕與死地無異。
有風吹來,孫蓬突然站定,驀然扭頭看向一方。
「火硝的氣味從那邊吹過來的。」
不等質疑,謝忱已經抬腳改變行進的路線,直接往孫蓬手指的方向走去。
一行人緊緊跟上,神色複雜,也不知是否會真的見到什麼金礦。
「前面有人!」
有人低低發出驚呼。只見手指的方向,有人背朝上趴在地上,雜草遮蓋住大半的身軀,也不知正在做什麼。
謝忱忽的往前走,有老漢伸手想要拉住他,僧衣卻從指尖擦過,根本來不及。
「他已經死了。」謝忱道。
孫蓬這時也跟了上去。那伏在地上的人渾身焦黑,被謝忱翻過身後,露出的分明是一張血肉模糊的臉。
周圍的雜草上仔細看,還能看到不少乾涸的血跡。
「是被燒成重傷,無人救治才撐不住死了的。」
「看僵硬程度,像是死了有一個晚上了。」
「是昨夜。」
孫蓬說完話,見謝忱低聲念了句「阿彌陀佛」,嘴唇動了動,忍下了堵在喉嚨口的話。
「前面還有!」
又有人陸續發現了幾具屍體,情況都是一個樣子。全都是渾身焦黑,死狀慘烈。還有不少雜亂的痕跡,看得出昨夜這裡有不少人為了逃命,造成了現在這樣一副雜亂無章的樣子。
謝忱一路走在念著《往生咒》,直到火硝的氣味越來越重,他終於停下腳步,指著不遠處一個洞穴道:「應該就是那裡了。」
因火硝的氣味太重,一行人誰也不敢輕易上前,可眼看著小御史竟然邁開步子,二話不說就要往裡頭,忙有人咬牙跟上。卻是一進去,就被氣味沖的蒙住了口鼻。
洞穴內,是一條長長的巷道,上下左右僅容一人通過。漆黑的,叫人一時難以看清裡頭的景象。
有人拿出了火摺子,有了光亮,終於叫人將這條巷道的模樣看了個清楚。
這是條探礦巷道,僅能容身一人通行,沿著巷道走,越往裡越能看到兩邊的岩層節理和礦脈走向。巷道深處,四通八達,一個山洞連著另一個山洞,竟別有洞天。
甚至,還當真叫他們看清了岩石中成塊的、零星分佈的發著金色光芒的東西。
「山石中所出,大者名馬蹄金,中者名橄欖金,小者名瓜子金。方才我們在水井底下發現的是沙金。」
孫蓬看著岩石中的礦脈走向說道。
他的聲音,在山洞中迴響,如錘頭,敲擊在除了謝忱外,看見這一幕的所有人的心頭。
金銀銅錫鐵,都是這世上極其值錢的東西。皇室勳貴誰家沒見過這些,便是打賞下人,動輒也會給些金瓜子。
然對晉陵縣這些最普通的老百姓來說,白天黑夜的種地,面朝黃土一輩子,怕也難以得到這裡頭一小塊金子。
若說不動心,都是假的。
「莫生貪念。」
謝忱突然出聲,眾人頃刻間皆回過神來,面面相覷,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驚詫的神色。
孫蓬這時候已經轉過身,沿著來時的路,往洞穴外走,一邊走一邊道:「開山鑿石,需得用火藥。這麼大一個洞穴,不是一兩天可以鑿開的,想來這就是為何你們會說從幾年前開始,山神頻頻發怒的原因了。」
「那昨夜……」
「看到剛才那些焦黑的屍體了嗎?」
孫蓬往前走,自然看不見身後人是否點頭,只自己繼續:「那些人想必是昨夜火藥出現意外,躲閃不及,把自己炸傷炸死的。昨夜那麼多的動靜,不會是這些人在連夜鑿山挖金。」
他還有別的話沒有說,但那些話不該對這些百姓講。
金礦這麼大的情況,向來都是朝廷派兵把守,由專人看管開鑿。可死去的那些屍體,沒有一具看起來有士兵的樣子,就連這股子神神秘秘的勁,都不像是朝廷已知的礦山。
而長州各地皆有山神發怒的傳聞,那就是說,除了晉陵之外,其餘各地恐也有朝廷不知情,被偷偷開採的礦山了。
怕只怕,這就是任璀元瞞報災情,不希望朝廷派人過來賑濟災民的原因。
畢竟,一旦有朝廷的人馬進入長州,說不準就會被人發現這裡頭的蛛絲馬跡。
終於從洞穴裡走了出來,孫蓬還沒來得及找謝忱把自己心裡頭的想法說出來,就有人聽見遠處傳來了有人朝這邊過來的腳步聲。
一行人趕忙找到附近一處樹叢後躲下。那腳步聲不多久便漸漸近了。
一邊走,一邊還有人在憤憤的說話。
「任大人前頭才說過,要小心些,別叫人知道山上有這礦。怎麼回頭就出了事情?」
「昨夜也不知是哪個混帳東西,點著了火藥,要不然也不會出那麼大的事。」
「昨夜的事就算了,方才那是怎麼回事?又哪個傢伙點火藥了?不是昨夜都逃下山了嗎?」
「興……興許是……意外?」
趁著來人陸續走進洞穴,孫蓬等人趕緊下山。
回到城裡,孫縣丞正好騎著驢子氣喘吁吁地回來,身後還跟著一群同樣喘著粗氣,扛著鋤頭的老少爺們。
「大殿下,御史大人,山上真有東西?」孫縣丞氣還沒喘勻,連滾帶爬下了驢背。
「縣丞大人,你們……這是做賊去了?」
孫縣丞啊了一聲,哈哈大笑:「啊,是去做賊了。我帶著人偷摸著把方家之前改道的水渠給改回來了。這不是怕被人打麼,就趕緊跑回來。」
男人們哈哈笑聲一堆,想到多少又有水能用了,心裡暢快了不少。有人當即喊了一聲:「咱們在山上可是見到金礦了!」
「金礦啊,那是個好東……什麼?!」
孫縣丞大驚,見孫蓬點頭,臉色騰地就變了:「走,先回縣衙!」
被仔細叮囑過,以免發生意外,不許將金礦的事外泄後,隨同孫蓬他們上山的一行人,各自離開了縣衙。
人一走,孫縣丞的臉上就浮起了擔憂的神色。
「從縣誌來看,晉陵當地近百年來都不曾發現過金礦。如果有,怕早就被朝廷看管起來了。這山裡頭的礦……怕真的就是這幾年才被發現的。」
孫縣丞最是瞭解晉陵,聽孫蓬說完山上的情況,便知道那山頭的金礦,就是「山神發怒」的原由了。
謝忱沒說話,只看著陷入沉思中的孫蓬,半晌才突然道:「此事該上告朝廷。」
發現金礦,這是大事。對於大褚來說,國庫可得以充盈,軍備也多了一層的保障。
從另一方面來說,任璀元此番瞞報災情,同時偷偷開鑿金礦,不上報朝廷一事,仔細深究起來,只怕自有深意。
有了金子就有了錢,有了錢就能招兵買馬。
任璀元背後是王家,王家的當家是尚書令王侑之。而王侑之是明明白白,無可否認的太子黨。
其心,可誅。
孫蓬道:「我會把此事上報給御史台。」
他頓了頓,「長州既然多地都在頻繁發生山神發怒的異狀,恐怕除了晉陵外,其他地方也都有這樣的礦產。」
「可能是鐵,也可能是銀銅。」謝忱接話,「鐵可鑄兵刃,銅可製假銀。」
孫縣丞倒吸了口冷氣,不由咋舌:「如果這些都不是朝廷在管,那任璀元他……他的哪裡來的那麼大膽子?」
孫蓬與謝忱互相看著,卻是不語。
膽大的不是任璀元,是王侑之。
「我現在就去寫摺子,希望能儘快送達京城。」先前送去的信還未得到回覆,孫蓬有些急,可一想到京城與晉陵相隔兩地,便也無奈,只能耐下性子等朝廷的意思。
他說完起身就要回去寫摺子,謝忱忽然把人喊住,當著孫蓬和孫縣丞的面道:「明日我會出城,暫時離開幾日。」
孫蓬:「去哪兒?」
謝忱:「並州,找景王借兵。」
熙和帝如今還活著的兄弟共五人,其中景王封地江北,下轄並州等三個州府。景王就住在距離長州最近的並州,向景王借兵是最方便的事情。
謝忱要借兵馬,並非為了造反,而是想要借助這些兵馬力量,壓住任璀元在長州諸地的勢力。若非如此,光靠這些陷於饑荒的百姓,只怕會出更大的紕漏。
而且,並州多江河湖泊,若能引水入長州,更是一樁好事。
孫縣丞明日繼續找准機會,把那些被改道的水渠,改回原來的位置,方便百姓取水使用。孫蓬留在城中,代管縣衙政務。謝忱則去並州調兵。
如此各自要做的事情,就都有了安排。
忙了一日,彼此的精神都有些不足。謝忱和孫縣丞是幾時熄的蠟燭,孫蓬不知,他獨自待在房間裡,反覆寫了幾遍摺子,直到確定無誤這才停筆歇息。
一直在邊上伺候的枸杞,早不知何時,晃著腦袋已經靠著牆睡著了。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好幾日,孫蓬算著日子,想來謝忱這時候也該從並州回來。雖不知是否能借到兵馬,但事情總歸是有了些希望。
夜半三更,孫蓬忙完白日積壓下來的公務,洗漱罷上床歇息,想起那日在洞穴中看到的場景,不知不覺睡過去後,竟是連夢裡又都只剩下了金礦。
只是金礦的夢做得有些虛無縹緲,渾渾噩噩間還聞到了煙火的味道,嗆人得很。
他閉著眼,忍不住蜷縮起身子咳嗽。
然後……
然後他就被外頭的呼喊聲吵醒了。
有人在喊:「走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