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陸零】鸞鳳鳴
西州的秋,帶著邊關特有的蕭索。
氣溫一日比一日冷下來了,然想必這時候的京城,還是秋高氣爽的日頭,街頭巷尾皆是這個季節特有的柑橘的清香。
西州沒那麼多的橘子,倒是有不少沙棗。瞧著不起眼,吃起來味道卻不錯。偶爾還會有從關外進來的商販,賣一些當地種不出的草龍珠。
這樣的秋天,對孫家姐弟來說,實在是陌生的厲害。
可過的久了,倒也就適應了。
謝忱的皇子身份,在經歷了那日筵席一事後,終於被西州當地官員都重視了起來。隴右道不少官員都紛紛跑到安城,遞上拜帖想見上一面。甚至還有某地的刺史,帶了地契過來,要送他莊園,請他下榻。
這些人謝忱皆沒見也沒理。他好像就真的只是過來西州轉一轉,在西州新任刺史赴任後,便再沒插手管過什麼事情。只終日和孫家姐弟住在官驛裡,偶爾外出轉悠,卻絕不走遠。
別人都不知道,對謝忱來說,西州最吸引他的是關外的風光。但最重要的事情,是裴家的起復。
離開京城前,謝忱只在身邊帶了一二心腹,之後很快便有人從京城趕了過來,將宮裡宮外的一些消息送來。這人,是之前在景明寺,始終跟在他身後的小沙彌塵乙。
如今還了俗,留了髮,因為葷素皆用,倒是長高長胖了不少,成了謝忱身邊最得力的幫手之一。查探消息,竊聽秘聞,這些事他一人做得十分輕鬆。
「師兄,這是近半月以來,朝中的一些消息。」
塵乙從袖兜裡摸出本冊子來,恭敬地遞給謝忱,「娘娘的身體入秋後就一直不大好。」
謝忱沒有著急接,問:「病了?」
塵乙聞聲抬頭看了一眼,見坐在謝忱邊上的孫蓬這時候滿臉著急的看過來,低下頭道:「入秋後受了寒,換了幾副藥都沒成效。」
謝忱不語,方才接過冊子:「你先下去休息吧。」
等塵乙離開,謝忱方才打開了冊子,攤在桌子上,毫不介意地讓孫蓬一道翻看上頭記錄的內容。
都是一些朝中的大事小事。雖然看著瑣碎,卻記錄了每個被要求盯牢的物件的言行。
謝忱道:「京中如今變化諸多,宮中只怕並不安穩。王侑之雖不再冒進,可他心思縝密,如何會心甘情願的作罷。不過是手裡的棋一時半會兒下不好而已。」他翻過一頁,視線落在謝禹的名字上,「謝禹手頭上沒多少能用的人,肯定要借王侑之的勢。興許這一次,不用等到寶應九年,他就會舉兵造反了。」
重生前謝禹在寶應九年舉兵造反的事,孫蓬自然沒法親眼看到,可謝忱是親身經歷過的,自然將那樁事情早早就與他說了個仔細。
裴家當初出事,明面上的心腹人馬皆死的死,散的散。樹倒猢猻散,聽著淒涼了些,可也是人之常情。
但裴家經營多年,哪怕再忠君愛國,也有著自己的小小心思和防備——
裴家暗中藏了約莫一千來人,分別給了嫁進宮裡的元后裴舒及賢妃裴絮。
元后的那五百人馬,在謝忱懂事後便轉交到了他的手中。裴家又另外給他安排了五百人手。這一千人,被謝忱安排在宮裡宮外,擔任著各種稀奇古怪的角色,也成了他的一千雙眼睛,幫他看透這世界的各方神采。
裴絮手裡的那五百人,不出意外,就是謝禹手裡能用的第一批人。
也是那些人,謝禹帶著殺上景明寺,不顧手足之情,以全寺僧人性命相要脅,逼他自盡。
謝忱一直不明白謝禹的心思。那五百人看著不多,可各個都是精英能人,是裴家為他們兄弟備下的左膀右臂。他在這些人面前逼死嫡親的兄長,日後如何會叫人信服。
「謝禹成不了大氣候。謝彰是被廢了,但人還活著,也留在京城。謝禹想要太子之位,謝彰無論如何不會讓他輕易如願。」
孫蓬將目光從冊子上移開,轉向謝忱。
「除了裴家給的五百人手,他當初哪裡來的人馬舉兵造反?」
「王侑之有私兵。」
「因為長州的那些金銀銅礦?」
長州被發現的金銀銅礦,實際不過是王家的冰山一角。
可任誰都知道,王家除了王侑之和王皇后,都是一些耽於享樂的廢物。如果僅僅只是用於享樂,這些礦區每年的產量,就絕不會這麼巨大。
唯一的解釋,只有是養私兵。
「王侑之是個投機者,對於他來說,謝彰廢了,就沒了利用的價值。但謝禹很好用,哪怕日後謝禹登基,就是想要過河拆橋,以謝禹的能力,也絕無反抗的可能。」
孫蓬一時間不知該不該同情謝禹。可他對那小孩實在沒有什麼好感,皺了皺眉頭:「謝禹的事,要怎麼辦?」
「他是個要強的。沒道理我不給他這個逞強的機會。」謝忱聲音平平地說著,話罷忽而轉向孫蓬,深深看了他一眼,「家書可看過了?」
孫蓬眼中浮起一絲笑意來:「看過了。祖父還托人一併將婚書也送了過來。我想著,挑個良辰吉日,就在這兒,給阿姐他們把婚事給辦了。」
「不問過你阿姐的意思?」
「阿姐心裡一直有裴大哥,只是有些膽怯。」孫蓬正色說著,輕輕歎了一口氣,「阿姐總是覺得,自己毀了約,說好了等到十八,卻還是嫁給了別人。覺得是自己對不住裴大哥,不敢奢想還能有什麼將來。」
「裴處怎麼想?」
「裴大哥想娶阿姐。」
「那就娶吧。」
婚書從京城送來,就代表了孫家的意思——孫裴兩家的這門親事,孫家一直記著,只要裴處還念著這門親,孫家就願意嫁這個女兒。
當然,如果裴處覺得孫嫻已經嫁過人,並非完璧之身了,有了忌諱,孫家也不會逼他娶。
孫蓬做不了他倆的主,到底還是將婚書和孫家的意思都交給了裴處。
裴處拿著婚書,看著上頭孫嫻的生辰八字,竟抱著頭哭了起來。
這個被押上刑台都沒掉過眼淚的男人,在拿到這份遲來了好些年的婚書後,終於忍不住心頭的悲痛。
裴處做事一向謹慎。這些年在西州所經歷的一切,將當年那個略有些毛躁的少年,早已鍛煉成了無人能撼動的頑石。
他幾乎是背著所有人,親自寫下了通婚書。
這和孫家送來的婚書不同,完完全全是他一人的心意,是他想要求娶曾經的青梅。
他親手將通婚書送到了毫無防備的孫嫻面前。
那上頭一筆一劃皆是方方正正的楷字,看著十分正氣和恭敬。
孫嫻有些猝不及防,可拿著這通婚書,再看著端正地坐在自己面前,一臉緊張神色的男人。她咬著唇,別過臉去:「我……成過親。」
「我知道。」
「還曾經失去過孩子。」
「我知道。」
「我不年輕了,二十出頭。」
「我比你年紀大。」
孫嫻握著通婚書的手在不由自主地發顫。
她在東宮從來都是果敢的太子妃,哪怕在七郎面前,也並非只是一個嬌柔的需要人保護照顧的阿姐。
可在裴處跟前,她卻忍不住要退縮。
「你六歲的時候,我就在想,要是你能做我媳婦該多好。想想也是禽獸,可後來長輩們給我倆定下婚約,我又覺得十分高興,迫不及待地想等你長大,娶你過門。」
「裴家出事,你來送行,說會等我到十八歲。其實你不知道,我那時候已經做好準備,要等回京後,去將來你嫁的人家那兒遠遠的看你一眼。要是你生了兒子,我就偷偷教他裴家的功夫。要是是個姑娘,我就護著她,在她嫁人前幫她打跑那些肖想他的紈絝子弟。你說你要等我,我很開心。」
「我在西州十幾年,看著你每回送來的信,我都在想,我的葭娘長成什麼模樣了,一定更漂亮了,身邊一定聚攏了一堆惹人厭的蒼蠅。後來消息斷了,再通上的時候,你成了太子妃。那也好,將來你成為皇后的時候,我就算跪下來接旨,也能在心底安慰自己是在跪你。」
裴處帶著濃重鼻音,說話時分明能聽出情緒的不對,可他忍著,一點一點將這些年來藏在心底的情意說出口。
「你成過親沒事,那樣你就比我有經驗,更懂得成親後夫妻之間要做什麼。你有過孩子沒事,那是因為緣分沒到,等我們有了孩子,你就會比我更妥當地照顧他。」
他笑著伸手,捧住孫嫻的臉頰:「你和離過也沒事。你看,你和離了,我才能重新擁有你。你只是比我走得快了些,而我現在趕上來了。葭娘,給我個機會,讓我們一起走接下來的路。」
孫嫻從不知道自己會這樣沉迷情話。
她與裴處認真說起來,所有的感情累積都只是通過書信的往來。可她就是忘不掉這個人,也恨不能插上翅膀飛到他的身旁。
如此,君心似我心,她又怎麼會拒絕。
寶應五年,秋。
安城的官驛被佈置成了喜堂。
日頭西下,驛內所有燈籠悉數點亮,院中簡單地擺了幾張桌子,用來招待裴家如今還在世的族人。
傍晚吉時到,新人拜堂成親。高堂之上擺著的,是裴處父母的牌位。
送入洞房後,則是新人之間帶著淡淡酒味的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