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零參】明月夜
「阿姐,太子姐夫來了。」八郎從門外探進腦袋,扒著門輕聲道。
孫蓬還跪在祠堂裡,聞聲下意識地看向孫嫻。
孫嫻捋過鬢髮,施施然起身:「你突然從府裡出去,殿下得知後,就派了身邊的人幫著滿城找你,這時候殿下也該是得到消息了。」
孫府是座大宅。祖祖輩輩傳下來,到孫大學士這一輩,已經擴成了七進。
從祠堂出來,姐弟三人一路閒聊一路往前頭走,直繞到了堂屋。
孫府的堂屋上頭,掛有一塊匾額,上頭是先帝在世時的墨寶「明禧堂」。
姐弟三人走到堂屋前時,正瞧見一身著玄色長衣,頭戴玉冠的青年,背對眾人,站在臺階前仰頭看著門上的匾額。
孫蓬的腳步下意識地放慢了幾步。
這個背影,在過去的整整一年裡,日夜折磨著他。不管對方在夢境中,穿的是哪一身衣袍,只要看到這個背影,孫蓬就會想起孫府上下慘死的樣子。
「二娘來了。」
有侍衛上前在太子耳畔說了什麼,孫蓬便見那人轉過身來,面上浮起了一貫惺惺作態的笑,幾步上前就要去拉孫嫻的手。
是的,就是惺惺作態。
孫蓬深吸一口氣,袖口之下,握緊了拳頭。
他從前一直以為,阿姐雖不是心甘情願嫁進東宮的,但好歹這個男人總是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樣,溫柔體貼,想來不會欺負阿姐。
甚至,他就那樣輕易地相信了這人在他面前說的每一句話,認為他們夫妻倆的感情並不差。
直到……
直到孫府眾人慘死,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一切都是假的。
太子對孫嫻的感情是假的。
對孫府的器重也是隨時可以拋棄的。
對這個生在皇家的男人來說,唯一真實的,是他自己手裡能握到的實權,能享受的富貴。
大褚如今這位太子,姓謝名彰,聽聞出自「聖謨洋洋,嘉言孔彰」,是背負了皇室大期盼的皇子。
謝彰並非嫡長子,正如孫嫻不是他的原配。
謝彰曾有太子妃,成親半年前太子妃因病故去。一年後,謝彰求娶孫嫻。那時候,孫府裡無人應允這門親事,似乎都不看好謝彰。但寶應元年發生了一些事,還是令孫嫻在寶應三年嫁入了東宮。
今年,是孫嫻嫁給謝彰的第一年。
孫蓬看著站在孫嫻面前,一副情意綿綿模樣的謝彰,默默垂下了眼簾。
「七郎也回來了。」謝彰並未注意到孫蓬臉上的神色,笑盈盈的握著孫嫻的手,走到了他的面前。
孫蓬勾唇笑笑,像模像樣的行了一禮:「太子殿下。」
謝彰鬆手,轉而輕輕托住他的雙臂,手指若有似無地在他的手肘上撫過。
孫蓬面不改色,手臂順勢往上一抬,伸到頭頂,伸了個懶腰:「在床上躺久了,出門走走,沒成想竟然還驚動了太子殿下。」
「無事。」謝彰負手身後,笑道,「看如今的樣子,七郎身體大好。這就好,這幾日你的事可沒少叫人擔心,就是你阿姐,成日守著你,都不肯回宮。孤只好出宮來接孤的太子妃了。」
謝彰說著還衝孫嫻笑笑。孫嫻微微頷首,面上卻並無多少笑意。
「太子殿下這就回去了?」孫府的管事一直在旁侍立,聞聲上前道。
孫蓬抬頭看了看天,天色已晚,這個時辰,宮門只怕已經關上,謝彰此時才來接孫嫻,只怕並非想著當即就要趕回東宮。
果不其然,他才收回視線,就聽見謝彰哎呀了一聲。
「孤今日來接太子妃,是孤與太子妃夫妻間的私事。管事就不必將孤來過的事,同大學士還有老夫人稟告了。」
謝彰說完話,孫蓬就覺得他的視線黏黏糊糊地從臉上劃過,而後落到了他手邊的八郎身上。
「八郎越來越乖巧了,何日去東宮小住,你阿姐平日在宮裡,可是極擔心你的。」
說話歸說話,孫蓬最是受不了謝彰那若有若無的小動作,見人伸手就要去摸八郎的臉。他上前一步,半身擋住八郎,隔開了謝彰的動作。
「太子姐夫,」孫蓬眯了眯眼,面帶淺笑,「天色不早了。」
話罷,孫蓬扭頭捏了捏八郎肉嘟嘟的臉頰:「要是想去找阿姐,同七哥說,七哥陪你去。」
見到八郎忙不迭點頭,一雙眼睛裡滿是天真懵懂,孫蓬心下長長歎了口氣。
前世,他能逃過一劫,活著離開孫府,這裡頭有當時懵懂無知,卻在危機關頭推了他一把的八郎的功勞。
甚至於,在孫府上下百餘口慘死,阿姐也命喪黃泉後,他才從旁人口中得知,他的八郎曾被謝彰那個人面獸心的畜生欺負過。
他這一世的重頭再來,為的不光是阿姐和八郎,為的是全孫府的人。
「好八郎,不要學七哥,想去哪裡要去哪裡,一定要和哥哥姐姐們說,不要自己去。」尤其,是那龍潭虎穴一般的東宮,最好一輩子都不要踏入。
有侍衛上前,又在謝彰耳邊不知說了什麼。
等孫蓬注意到的時候,對方已滿臉歉意地看向管事:「孤忘了,近日因皇祖母身體不適,宮門關閉後就不許再開,這個時辰,怕是已經關上了。」
管事一愣,下意識地看了眼姐弟倆。
見孫嫻眉頭微皺,孫蓬也是一臉吃驚,管事只得故作鎮定,行禮道:「既然如此,小的這就回稟老爺,給太子備膳,夜裡太子留宿太子妃出嫁前的小院便是。」
謝彰從未在孫府留宿過。
鶴禁衛,實則是為東宮把手各處門禁的衛兵。孫蓬在任職鶴禁衛的那些日子裡,時常也會見著謝彰半夜坐著轎子,被人抬回東宮。那時他聽說,謝彰偶爾會在外留宿。
但,這位太子姐夫,從未陪著妻子,回娘家住過一宿。
「太子姐夫要住下來嗎?」
八郎睜大眼的模樣,顯然逗笑了謝彰。
「是啊,八郎喜不喜歡太子姐夫留下?姐夫夜裡陪你玩好不好?」
「好啊好啊,玩什麼?」
謝彰哈哈一笑:「姐夫陪你玩……」
「不行。」
孫蓬見勢不妙,突然哎呦哎呦叫起來。眼角瞥見八郎一臉緊張地看著自己,他忙往人身上靠:「八郎,七哥病還沒好,夜裡怕冷,八郎今晚陪七哥睡好不好?」
八郎不過才十二歲,身量已經開始漸漸拔高的孫蓬靠在他的身上,累得八郎只能張開粗短的胳膊把人抱住,焦急道:「嗯嗯,八郎陪七哥睡,陪七哥睡!」
八郎出生後不久,一場大病奪走了他本應該有的聰穎。孫府上下都知道,日後這府裡上下誰都可能有出人頭地的日子,唯獨八郎不能。
看著一臉焦急認真的八郎,孫蓬深吸一口氣,靠著他道:「嗯,七哥晚上就摟著八郎睡,以後八郎想要七哥做什麼,七哥一定答應你。」
「那八郎要吃糖葫蘆。」
「嗯嗯,七哥買給你。」
「要兩串,不三串!」
「七哥給你請個專門做糖葫蘆的師傅來!」
「那七哥你又要被阿爹滿院子追著打了……」
兄弟倆你靠著我,我靠著你,一邊說一邊從堂屋前走遠,謝彰仍留在後頭,看著兄弟二人的背影,回頭問:「七郎……是不是不高興孤留下?」
孫嫻摸了摸耳垂上的墜子,回道:「殿下多想了,他身體還不大舒服。」
謝彰頷首:「也是,畢竟受了這麼重的傷。」
「既然殿下知道七郎的傷很重。」孫嫻頓足,問,「那殿下準備什麼時候給孫家一個答覆。害七郎受傷的人,是不是該有個表示?」
※※※
以謝彰的身份,即便是作為女婿留宿在孫府,孫家眾人也仍是不敢怠慢。當夜的晚膳,眾人在明禧堂齊聚用膳。飯罷這才各自回房休息。
八郎像個孩子似的,吃飽喝足之後,很快就開始發睏。孫蓬洗漱罷回房,就瞧見八郎露著小肚子,躺在床榻上睡得四仰八叉。
孫蓬哭笑不得地站在床邊,拉了拉他的中衣,遮住八郎肉嘟嘟的小肚子,再拿被子蓋上。這才叫小廝抱來一床小被,裹著往屋內一側的小榻上躺。
月上蒼穹。
整座孫府都進入了睡夢中。夜風嗚咽,樹葉在夜風中發出「沙沙」的響聲。偶爾還有鳥叫聲,「咕咕」地叫著。
夜風下,有腳步聲輕巧地從遠處傳來,似乎一不留神踩著了落在門前的枝葉,傳來清脆的一聲「哢嚓」。
腳步聲當即停下,似乎側耳在聽著什麼。
而後,黑色的身影從門前走過。未被濃雲遮擋的月光,透過鏤空的半扇門,在屋內的地上留下長長的影子。
「唔。」
榻上的少年好像夢到了什麼,發出夢囈,嘴唇動了動,然後哼哼唧唧地翻了個身。
半開的窗子被人扶住,黑影翻身跳進屋內,腳步輕盈,一步步朝床榻邊走去,最終停留在了榻前。
少年翻了個身,半張臉埋進了被子裡。
有烏雲漸漸遮擋月光,也擋住了少年的全部身影。
黑影緩緩伸出了手。
「七哥……」
屋裡另一邊,八郎突然在床上哼哼兩聲,踢開了被子。
黑影眉頭皺起,腳下一踩,當即從窗子翻了出去。
八郎迷迷糊糊的從床上坐起來,眼睛還沒睜開,已經在喊:「七哥,想解手……」
八郎的聲音打破了屋子裡的沉寂。
孫蓬忍得很艱難,直到八郎的這一聲喊,他終於在被子裡睜開了眼。
寒意打從骨子裡往外冒,他冷得連牙齒都在打顫。
「七哥……」
八郎還在喊,孫蓬從小榻上坐了起來,被子滑落在腿上,月光照進屋子,白色的中衣滿是汗水,緊緊貼在單薄的身上。
這晚他睡得並不好,一來才剛從陰曹地府溜達一圈回來,身上多多少少還有傷痛,二來隔著院牆,謝彰就住在那裡。即便是在夢中,他都不能放鬆下來,一顆心吊著,上上下下。
一會兒是被父親壓著跪祠堂。
一會兒是渾身是血的被丟在亂葬崗。
到後面,甚至還能感覺到鼻息間的血腥味。
門外「哢嚓」聲後,孫蓬就睜開了眼睛,然而,他聽到了近在耳邊的腳步聲,和輕得不能再輕的呼吸。
「七哥。」八郎從床上下來,睡眼惺忪地跑到了孫蓬的邊上。
孫蓬身上冷汗淋漓,聽到八郎的聲音,轉過頭來:「好,七哥帶你去解手。」
他深吸一口氣,下榻的時候,恍然發覺,自己竟是連腿都沒了力氣。
「七哥,你怎麼了?」
「七哥沒事。」孫蓬搖頭,扭頭看向半開的那扇窗。
那個人,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