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零肆】孫家子
卯時正點,京城北門,有鼓聲自暮鼓樓陣陣傳來。
隨著鼓聲,暮夜關閉的城門在城門衛兵的號子聲中,被吃力的推開。到鼓聲終止京城東西南北四城門皆已打開,早早等候在城門外的人群,開始陸續京城。
謝彰也在這時準備回宮了。
孫嫻站在馬車前向父親拜別,抬眼瞧見臉色難看,顯然一夜未能安眠的孫蓬,仍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後者笑笑,摸了摸鼻尖。
「七郎身體可有大好?不如隨孤一道回東宮,孤已命人抓住害你受傷的禍首了。」
孫嫻轉身坐上馬車,突然聽到謝彰開口,下意識擰起眉頭,回身道:「殿下,七郎的傷還未痊癒。」
「啊,孤忘了這事。」謝彰慚愧地擺擺手,「也罷,既然如此,此事就由孤做主了。七郎養好傷,方能早日回鶴禁衛當差。」
「殿下……」
孫嫻仍想說什麼,卻意外瞥見孫蓬朝著自己眨了眨眼睛。
她這個嫡親的弟弟,最是聰明,好在性情純良,不然可是要一肚子壞水惹出多少是非來。
見孫蓬眨眼,孫嫻索性不再言語,彎腰走進馬車。車簾垂下時,分明聽到外頭傳來他的笑語。
「太子姐夫,等傷好了,七郎這就銷假回去當差。」
「好,孤等七郎回來。過些日子,宮裡還有一場擊鞠比賽,到時孤帶你一道去看。」
「既然如此,七郎就先謝過太子姐夫了!」
謝彰有意再同孫蓬說上幾句,只是時機不對,他也不好再做停留,這才上車離開。
夫妻二人各懷心事,坐在馬車裡都閉口不言。只是如今的環境,卻是比昨夜在孫府要方便許多,有些話倒是能敞開了說。
「徐奉儀懷孕了。」
孫嫻閉眼小憩,聞聲放在小腹上的手指猛地一跳,睜開眼道:「如此,臣妾恭喜殿下。」
她並非謝彰的原配妻子。前太子妃林氏,儀鳳七年嫁入東宮,不過才半年,就因病故去。彼時,東宮裡頭,已有良娣懷上了謝彰的孩子。
是以,謝彰就是再多幾個孩子,於她而言,也不是什麼多大的事情。
畢竟對東宮的那些女人來說,為太子開枝散葉,就意味著將來的母憑子貴。
而她,這顆心早就隨著別人死了,又如何會在意。
「二娘,什麼時候,你才能為孤生一個孩子,男孩女孩都好。」
謝彰伸手,將孫嫻摟在懷中,面無表情地說著情深意長的話。
「只要是你的孩子,男孩女孩都好。」
※※※
孫蓬畢竟年輕,他的傷在腦後,不過養了幾日,便好利索了。只是因著之前的「失蹤」,孫府上下對著他提心吊膽,誰也不敢再放任他隨意出府。
孫蓬倒也耐得住寂寞,成日窩在屋子裡,取了紙筆,伏案寫著什麼。
只是就連他身邊貼身侍奉的小童枸杞都能瞧不見一個字,旁人更是無從得知。只知道,那幾日,孫蓬房中的蠟燭總是亮到很晚很晚。
其實,自那夜有人夜探他的屋子後,孫蓬就不敢深睡。
他不知道那人的身份,也不知道對方的目的,無從判斷是否有什麼危險。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無時無刻不提高警惕,他不敢睡太沉,不敢做夢,有時候翻來覆去,索性就起身到案前,拿張紙,提筆寫寫畫畫。
他是在記前世記得的那些事。
寶應三年到寶應四年,雖只是短短的一年,卻發生了太多如今對他而言不堪回憶的事情。
可是這些事情,如果不去記下,他生怕自己哪一天會因為現世幸福的生活,忘記了那些仇那些恨。
不過才幾日功夫,在他藏匿起來的匣子裡,已經積了一疊紙。
每一張上頭,都寫滿了事情發生的來龍去脈。
這日,他停下筆,對著燭火,拿起了一張紙。
這一回,卻不是寫滿了回憶,反而是一幅畫。畫上僅有一人。
那畫上之人手持一傘,似乎迎風而行,手中提著的破舊燈籠,像是被風吹得朝向了另一邊。
燭火映照下,足夠叫人看清那畫上的是個玉面僧人,穿著一身單薄的素白僧衣,寬擺大袖,仿佛透過這一張小像,還能聞到那熟悉的檀香。
孫蓬拿著畫,反反覆覆,仔仔細細看了許久,終究還是將它置於燭火之上,任由火舌舔舐,將其燒得一乾二淨,半點不剩。
這是他前世放不下,這輩子也註定會牢記的人。但,在麻煩事解決之前,他不想去找他,更不想讓那人因他惹上是非。
「枸杞。」孫蓬喊道。
房門被推開,小童枸杞趕忙走了進來:「七郎。」
孫蓬擦了擦手道:「去找父親,就說我明日打算銷假,回東宮當差了。」
這一晚,他將門窗緊縮,裹著被子坐在床上,也不知是因先前幾夜未能安眠,還是旁的原因。他就這樣點著腦袋,一點一點閉上了眼睛,慢慢躺倒,陷入香甜的睡夢中。
門外,有人影久久停留。
※※※
孫蓬第二日就銷假,回了鶴禁衛。
鶴禁衛本為太子左右監門率府,因太子所居之宮,白鶴守之,凡人不得輒入,故而太子左右監門率府便有了鶴禁衛的稱號。
孫蓬回到鶴禁衛,意料之中的看到了那些同僚若有所思地視線。
他在此處,從來都是格格不入。哪怕是前世,他費盡功夫,想要與同僚們打好關係,卻仍舊是白費力氣。
甚至,他還記得清楚,這些人曾參與了對他的追殺。這些人的手裡,有他的血。
「孫七郎,你竟然還敢回來!」
孫蓬換好黑甲,前腳剛邁出門檻,便有人氣勢洶洶而來。孫蓬抬眼,那人虎背熊腰,一身玄衣黑甲穿在他的身上,宛如一面銅牆鐵壁,而這人的身後,還跟著一長串並未當值的同僚。
「孫七郎,你害得老賀被太子逐出鶴禁衛,你竟然還有臉回來!難道就不怕被我們打得找不著北嗎?」
「為什麼不敢回來?」孫蓬不緊不慢地整了整護腕,「牟參軍不妨說說,為什麼我不敢回來?」
他一開口,聲音平靜,一時間原本還抱著看好戲的心態來的同僚們,頓時安靜了下來。
一行人面面相覷,似乎有些認不出眼前的少年。
那個被他們故意欺負了,也只會笑笑忍下委屈的孫七郎,是什麼時候變得張口就能嗆人,絲毫不再顧忌那麼多的?
牟三一愣,顯然沒想到孫蓬竟然會這麼反問,當即臉色發青,握緊了拳頭:「你!你自己受傷,還連累老賀被趕走,你竟然不覺得愧疚?」
「就是!老賀在鶴禁衛幹了這麼多年,這次如果不是因為你,怎麼會被趕走!」
孫蓬的視線從義憤填膺的眾人臉上掃過,末了看向牟三笑道:「牟參軍,不如你說說,當初賀大哥的那塊玉佩究竟是怎麼掉進東宮水池裡的。」
他之所以會落水,說到底也是因為牟三說老賀的玉佩掉水裡,向他尋求幫助。如今仔細想想,老賀的玉佩掉水裡,怎麼就輪得到牟三在那著急找人下水撈?
牟三顯然沒有料到孫蓬會提出這個問題,臉色大變,心中著實惱火,卻礙於身後這些湊熱鬧的人,只得憤憤道:「那是被你偷走,然後不小心掉進去的!」
「我為什麼要偷賀大哥的玉佩?」
「那是因為你貪圖……」下意識地跟著反駁了句,牟三面上猙獰,做出一副替人心疼的模樣,旋即又警醒過來,「不是,你是因為……因為……」
孫蓬根本不給他機會再去掰扯其他什麼藉口,微微一笑,不客氣道:「牟大哥似乎忘了,孫府世代文官,家父更是官至大理寺卿。不才自小跟著家中長輩習文,也看了不少卷宗案子,因此,不久之前,循著蛛絲馬跡,不才仔細調查了一番,在其中發現了一些挺有意思的細節,似乎都和牟大哥脫離不了關係。」
眾人萬萬沒料到這個看起來瘦瘦弱弱,沒什麼本事的少年竟然會來這麼一手,一時間看向牟三的視線都多了幾分玩味。
重生前的那個孫蓬,慣常受到欺負,也不過是忍氣吞聲受著,鮮少會叫鶴禁衛之外的人知道。若非如此,也不會等到了出事,才惹來太子妃震怒,太子不得己將人趕出東宮。
牟三原本打著主意要再在人前折辱他一通,以為仍是信手拈來的事,結果反倒成了如今的模樣。
五大三粗的男人赤白著臉,有些急了:「你胡說八道!我什麼時候跟老賀的事情有關係了?我、我是替他不值!」
孫蓬點頭道:「對對對!是挺不值得。」
孫蓬本就年少,如今不過還只是個十四歲的少年,雖還帶了幾分病容,但說話間神采飛揚的模樣也叫人覺得奪目非常。
孫府上下,包絡孫大學士在內的一眾男男女女都是出了名的好模樣。到孫蓬和他嫡親姐姐孫嫻處,因為又融合了生母的長相,姐弟倆更是顯得俊雅如畫。
「我調查過賀大哥的家裡情況。他家中有一久病的老母,家道中落,如果不是因為已故的父親身上還有功勳,他未嘗能夠進入鶴禁衛。家中所有值錢的東西,他都典當換了銀錢,用於填補家用,給老母抓藥。他掉進水裡的那塊玉佩,是他的妻子當年贈予他的定情信物。並非是什麼價值連城的玉石,街頭隨處可尋,最重要的是這上頭的情誼。」
孫蓬眯了眯眼:「孫家在京城,雖然稱不上是一等一的世家,但也好歹家境殷實,便是這麼多年來得到的封賞,也不在少數。什麼樣的玉石不曾見過,我又何必去貪圖別人夫妻間一塊在外人眼裡,尋常不過的玉佩?」
這話說的在理,當下就有不少人開始點頭。
畢竟,就像孫蓬說的那樣,老賀的家世和孫府無處可比,既然如此,以孫蓬的出身,又怎麼會去貪心老賀的玉佩。
更何況,老賀一貫緊張那塊玉佩,很少在人前拿出,與老賀並不同房的孫蓬又是從哪裡知道玉佩的樣子?
這些疑問漸漸浮上眾人心頭。再看牟三,冷汗直冒,已經緊張地說不出話來了。
「所以,賀大哥的玉佩為什麼會掉進水池裡,我並不清楚。甚至於,就連這件事,也還是牟大哥你告訴我的。難不成,牟大哥你忘了?」
牟三冷汗淋漓。
孫蓬看著他笑笑,突然一聲斷喝:「你與賀大哥同屋,最是容易偷盜賀大哥珍寶一般藏著的玉佩。你將玉佩扔進水池,而後自稱水性不好,喊我下水幫忙打撈。待我下水摸索許久,未能找到玉佩,轉而上岸的時候,你卻帶著聽信你的謊言,認定是我偷走玉佩,並且失手掉下水池的賀大哥過來了!」
牟三有些腿軟,下意識往後退。
孫蓬見狀,上前幾步,逼問道:「賀大哥向來直來直往,當下認定是我的錯過,見我上岸,一拳將我打倒。你不僅不解釋勸阻,甚至從旁協助,趁機推搡我。不想我被打倒,後腦磕上池邊圓石,帶著出血的傷翻下水池。你將賀大哥拉走,卻並未找人來救我。若不是太子妃正巧派人過來尋我,只怕我這條命,已經在當時留在了池底!」
孫蓬的步步緊逼,逼得牟三轉身要跑,可後頭圍觀的同僚此時卻是不敢退開半步。
前有老賀做先例,誰還敢再拿孫蓬的人命開玩笑。再者,老賀也的確是受了委屈,可這委屈卻不是孫蓬給的,罪魁禍首若是不抓住,如何能叫老賀在家裡安心。
只是,牟三身強力壯,奮力掙扎起來,竟是無人能攔得住他。
「不用追了。」孫蓬喊住作勢要去追趕的同僚們,如從前一般,溫和地笑了笑,「真相既已大白,其他的事情就都不重要了。賀大哥那邊,我自會去說清楚的。」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只當他這是心善,只好作罷。
日暮。
京城西門附近的一條巷弄裡,有一男人被按倒在地,粗重的木棍從四面八方,啪啪地打在他的身上。
他想要求救,可口中早已被塞上了一團麻布,如今混著口水和眼淚,撐得他說不出話來,連疼字都喊不出口。
有一個木棍「啪」地被打斷了。
「行了。」
有個低啞的嗓音突然出聲。那些木棍頃刻間停下動作。
「去前頭領銀子吧。記得把棍子都丟進護城河裡。」
孫蓬說完話,側頭看了一眼地上背脊一片血肉模糊的男人,唇角勾了勾,不再多言,壓下帽檐,遮擋住臉匆匆離開巷弄。
幹活的小混混們也不再去管地上的男人,紛紛啐了一口,樂呵呵地往說好的地方去領銀錢。
等到巷弄裡沒了其他聲息,那個男人這才嗚咽著從地上爬起來,那張被打腫了的臉,赫然是之前逃出鶴禁衛的牟三。
「阿彌陀佛。」
有僧人忽而出現,牟三渾身一顫,竟是止不住地尿濕了一地。
那僧人一身素白僧衣,手腕上一串佛珠纏繞其間。
「啪」。
一個滿當當的錢袋子被丟在了牟三的眼前,滾出一錠銀子,鋥光瓦亮。牟三忘了身上的痛,下意識吞了吞口水。
「拿著這些錢,帶一家老小連夜離開京城,日後無論發生何事,不許再回來。」
牟三連滾帶爬地抓過錢袋子,只當這僧人救苦救難,顧不著去看清僧人的面孔,連著磕了幾個響頭,慌里慌張地爬起身,拖著被打折的腿,趕緊離開巷子。
那白衣僧人始終站在原地,玉雕一般的手指規律地撥動著佛珠,低沉的嗓音良久才帶著意味深長的語氣,慢慢響起。
「貧僧這一世,只救一人苦,救一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