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壹壹】荀娘子
這是第一次聽荀娘子說是自己的身世。孫蓬想想,前世他雖救了荀娘子,卻因男女之別,並未過多打聽她的遭遇,而是直接讓身邊的婢女照顧她,還很快就把人送還給了扮作她家人來尋的歹人。
如今,他終於坐下來,聽荀娘子講一講她的身世和遭遇。
荀娘子出身貧寒,自小就沒過多少好日子。一家人儘管衣衫破爛,但仍乾乾淨淨活著,不求大富大貴,能吃飽就成。
她家在鄉下有幾畝田地,連年天災,收成並不好,漸漸連糊口都難了。好在還有鄰里鄉親幫忙接濟,才沒能叫家裡最小的阿弟餓死。
她家鄰居姓苟,聽說是在她還未出生時就搬到村裡來,有一個比荀娘子年長一兩歲的兒子。兩家人因住得近,家中父母又聊得來,自然孩子們也就相互熟悉。
荀娘子與她的夫君就是這樣青梅竹馬一起長大。
三年前,荀娘子十二歲。
正是明媚的年紀。青春年少的小娘子如同鄉下最亮眼的春光,吸引著很多人的注意。
但也是在這年,天降大災,無數受災的人家不得不背井離鄉,尋找生機。
荀娘子一家與苟家一樣,不得已各自踏上了離鄉之路。
長年的貧寒帶給人的,從來不會是健康的體魄。
荀娘子的爹娘很快病死在路上。就連唯一的弟弟,也因饑寒交迫,和爹娘一起病死了。
身無分文的荀娘子別無他法,只好跪在路邊賣身。
荀娘子的容貌在村子裡,雖然稱不上數一數二,卻也是清新秀麗。從她身前路過的行人陸陸續續停下圍觀,偶有不著調的上前戲弄,張口便是納妾。
賣身葬父葬母的小娘子,從來都是被買回去為奴為婢。能做妾,對她們來說,有時候也是條出路。
怕只怕遇上那些龜公鴇母,瞧見人有幾分顏色,買回去做皮肉生意。
荀娘子幾乎就要點頭答應去給一個老頭做妾的時候,苟家正好從旁路過。
苟小郎二話不說將人拉走,與家人一道安葬了荀娘子的家人。
「以後,你就做我的家人,咱們一起生活。別去做奴做妾,別低著頭侍奉那些人。」
這年的苟小郎才十四歲,正是憧憬未來,希望能做個大英雄的年紀。
而這年的荀娘子,年紀雖小,卻也已經懂得,知恩圖報四個字。
「剛開始,公公婆婆還得和和氣氣。一家人在京城外的小村子裡安頓了下來,但因為是逃難逃到小村子裡的關係,並不受人待見。公公帶著夫君開始給村裡的大戶幹活」
荀娘子說話時,身體已漸漸放鬆下來,只是後來似乎又想到什麼,勉強地笑了笑:「但是夫君那時候年輕氣盛,怎麼也不肯給人當奴才,時常與公公發生爭執。後來,直接丟下家裡,跑出去謀生計。」
孫蓬問:「他在外頭做什麼?」
荀娘子搖頭道:「我不知道。公公婆婆也不知道。他小半年才回來一次,回一次就跟公公吵一次。最後一次離開,公公沒多久就病倒了。」看得出來,她與公婆的感情並不差,提及兩位老人眼眶不由自主地發紅:「婆婆的身體本來就不大好,公公病倒後,婆婆擔心的一直哭個不停。」
孫蓬又問:「沒去找他?」
「能去哪找?我們連他在哪裡都不知道。他從不告訴公公婆婆他在哪兒做事,每回回來都說等他賺了大錢,回來讓我們過好日子。」
荀娘子話中的苟小郎,如此聽來並非一開始就是個狠毒的人。但,這個男人,在做出把妻子親手轉賣前,也一定做過別的讓人聞所未聞的惡行。
孫蓬深吸一口氣,身側的馮姨娘已經忍不住抱著荀娘子流下眼淚。
「半年前,夫君回來。公公的身體越發不好,已經下不了床。婆婆擔心公公隨時都可能……於是央求夫君與我早日成親,也好讓公公能放下心來。」
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少年,最後成親,結為夫妻的從不在少數。
「我與夫君的關係一向親近,婆婆曾不止一次地詢問我,願不願意做苟家的媳婦。我自然是願意的。」
於是,就在半年前,簡簡單單的,荀娘子嫁給了苟小郎。公公婆婆滿心歡喜,希望成親後的兒子能夠安分地留在家裡,與妻子一起撐起家門,再快些生幾個孩子。
新嫁娘成親三日後要回門。
荀娘子的爹娘過世三年,回門就成了去墳頭上香。
「我滿心歡喜地跟著夫君出門,在爹娘的墳前,我甚至告訴他們我嫁了個知根知底的男人,以後會有自己的孩子,會有好的生活。夫君也在旁信誓旦旦說會一輩子對我好。結果……」
結果,終究還是一場欺騙。
十五歲的荀娘子,模樣清麗,初為人婦,正是滿腔濃情蜜意的時候。她怎麼也沒想到,為爹娘上香回來的途中,夫君會把她帶去別的地方。
「那個男人看起來有些怪。」荀娘子的聲音開始戰慄,「說話的聲音又尖又利,就那樣當著我的面,突然叫人把我的雙手捆了起來。我喊救命,誰也沒理我,夫君他……他只看了我一眼,什麼也沒說。」
馮姨娘坐在床邊,聞聲急道:「他就這樣把你交給了別人?他根本就是個畜生!」
荀娘子抬手抹了把眼睛,眼淚卻越抹越多。
「是啊,他就是個畜生,要不然怎麼會把我賣給別人!如果不是那裡頭的其他小娘子告訴我,我根本不知道,夫君他竟然把我……竟然把我賣進了一個淫窟!」
在最初,荀娘子並不知道自己被賣進了一個怎樣的地方。
在那裡,有許多和她年紀相仿的小娘子,有些甚至年紀更小,嬌嬌俏俏的,說話時流露著與年紀不相符的媚態。也有一些小娘子,怯弱地躲在房間裡,只敢透過窗子往外頭看上幾眼。
最奇怪的事,偶爾順著風,她還能聞到裹在香火氣味中的脂粉香。
這裡該是一座寺廟。
但又不僅僅是寺廟。
「那裡頭的人,不是假扮成僧人模樣的龜公,就是被擄來被家人賣進來的女人。白天是鄉野淫祠,供奉不知名的神像,有點香火,但不旺。夜裡就是淫窟……會有好多人來……還經常……還經常會有人被折磨死……」
荀娘子性情剛烈,從得知自己的境遇後,就不斷的反抗和掙扎,然而換來的除了謾駡,只有毆打,沒有絲毫的自由。
「我花了半年的時間,才找到逃出來的方法……我原本想帶著人一起走的,但是……她們不敢跑,那些人會殺人,他們殺人從不擔心會被官府查……」
「為什麼不擔心?」
「為什麼?」荀娘子笑著看向馮姨娘,通紅的眼眶裡,都是淚,「因為官官相護。因為那些來睡女人的,都是朝中做官的大人物,死一兩個人,誰會管?」
在荀娘子的描述中,那個說話聲音又尖又利的男人,多半是負責為謝彰打理淫祠,管教被擄少女的內侍。
而那些「朝中做官的大人物」,只怕都是謝彰及其手下黨羽。
孫蓬沉默地看著抓著馮姨娘的手,嚎啕大哭的荀娘子,咬牙別過了臉。
他無法想像,在被自己的夫君賣進地獄後,荀娘子究竟經歷了什麼。
十五歲,這本該是一個最年輕張揚的年紀。京城裡的小娘子們,哪一個不是在那個年紀,肆意生活,揮霍著出嫁前,為人子女最後的嬌嗔。
但是,十五歲的荀娘子,卻經歷了長達半年之久,如同噩夢一般的非人待遇。
耳畔是荀娘子止不住的哭聲。
孫蓬雖想壓下心頭翻騰的怒意,然而腦海中卻總是回想起他親手將荀娘子送還給「家人」時,她絕望、憤怒的眼神。
是他的錯……
是他的天真,掐斷了前世荀娘子好不容易求來的生路……
孫蓬終究有些不忍再聽,轉身離了女客廂房,卻是悶頭一路走,不知不覺走到了大雄寶殿。
殿前來往的都是來自各地的僧人,如若不是景明寺要為熙和帝壽誕做佛像巡遊,召集了各地大寺參與,只怕這大雄寶殿處的人煙,也不過寥寥。
他站在大殿前,聞著這些日復一日薰染到謝忱身上的佛香,他焦躁的心莫名平靜了下來。
做錯的事情已經做錯了,好在一切重頭,他還有機會糾正這份曾經的錯事。
孫蓬正望著佛像出神,有小沙彌匆匆走來,神色間頗有些懵懂:「施主,前頭有幾位客人,說是來找荀娘子的……」
孫蓬轉身:「可有說是什麼人?」
「說是荀娘子的家人,媳婦丟了,全家老小都出來找。聽說寺裡救了個小娘子,怕是自家媳婦,特地過來看看。」
孫蓬不慌不忙讓小沙彌在前頭引路,自己跟著,很快就到了寺廟門口。景明寺門外一左一右兩棵大銀杏,如今正是落葉的季節,樹下站著三男一女,依稀能分辨出就是前世來找荀娘子的「家人」。
這幾人確實有副小戶人家的模樣。
但仔細看,那其中一個身材略微高大壯士一些的男人,卻仍能從他身上看出幾副武夫的架勢來。
所以,說到底是自己前世瞎了眼,竟沒看出這幾人的不妥來。
孫蓬長長地看了那四人一眼,回頭示意小沙彌不必再跟,這才撣了撣袖子,邁開步子走到樹下。
論身份,錦衣華服的少年無論年紀多大,都要較之尋常百姓地位高。那四人如今一副平頭百姓的打扮,見著遠遠走來的華服少年,尚顧不得去看清長相,已急忙彎腰行禮。
「這位小郎君,小的們是附近村子的村民,家中小媳婦得了癔症,整日裡神神叨叨的往外頭跑。聽說這廟裡見到個小娘子,能不能……讓小的們見見?興許是家裡又走丟的媳婦。」
說話的是個彎腰弓背的老婦人。
孫蓬垂下眼簾,仔細看了眼她露在外頭的一雙手,又再度掃過她的兩鬢,這才施施然開口:「這位婆婆,您說您家走丟的小媳婦得了癔症?」
「是啊是啊,大夫說的,癔症,成天胡天胡地地喊,都認不得人了。」老婦人伸手拍了拍身邊的壯漢,「這是我兒子,可惜了成親才半年,這媳婦就病了,成日裡往外頭跑。小郎君,你們撿的那個小娘子能不能讓我們見見,我們……」
孫蓬不慌不忙地將這四人從頭到腳都打量了一遍,對於他們明顯有些畏縮的視線恍若無物,點頭道:「行,你們跟我來。」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七郎的從前是特別善的,可以說是聖母。孫家能幾代為官,且世代昌隆,就絕不是尋常的人家。因為生母早逝,孫家教給七郎的就是善。被嬌寵長大的七郎說實話,只比腦子不怎麼靈光的八郎多了幾分智力,所以他就是因為這個善,才錯手造成了荀娘子的悲,繼而使得荀娘子認定他與太子是一起的,認定他以及背後的孫家共同為太子做事。所以,七郎在重生前,重生後想的都是「這都是我的錯」。
但既然重生,心性發生改變,所以他在努力避免從前的錯誤。至於善,一個人骨子裡的東西,再怎樣都不會改變,大概也就是從明變到暗的一個改變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