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壹貳】動拳腳
這些年香火的衰落,並未改變景明寺當年身為皇寺的格局。
從門口到男女客的廂房,要走上很長一段路。那四人跟在孫蓬身後,始終在偷偷的互相打量著什麼,時而竊竊私語,時而又上前試圖向孫蓬打探點話。
孫蓬卻是始終笑盈盈的在前頭走著。
他生得很好,像極了早逝的生母,如今一身錦衣,清潤雅致,含眉淺笑時,總能如春風拂面般叫人心頭一暖。
然而,在走了一段長長的路後,下一個拐角,他卻突然轉身,猝不及防抬腿就是一腳揣在了那個「兒子」的兩腿之間。
論體格,孫蓬比不過這個「兒子」。可同是男人,哪兒最容易疼卻是知己知彼。
他拿拳頭打不過壯漢,但不信兩腿之間的那個地方會有人去練什麼金鐘罩鐵布衫。那一腳踹下去,即便是壯碩如牛的男人,照樣捂著下體,半身冷汗地跪倒在地上。
老婦人嚇得當即轉身就要跑,孫蓬哪裡會給她機會。鶴禁衛的操練雖然苦,可每個人都肩負著把守東宮諸門,護衛太子的重責。他自然也是照著規矩接受操練,更因為當年一門心思要保護孫嫻,學了幾手功夫,如今對付一個老婦人,簡直輕而易舉。
那老婦人被一把抓住胳膊,反手扭到背後,孫蓬抬頭看到慌不擇路要跑的另外兩人,當即將人猛地一推,三人撞作一堆直接摔倒在地上。
到底動作大了一些,不少僧人紛紛朝著這邊過來。孫蓬皺起眉頭正要想辦法解釋,謝忱忽的出現,身後跟著拿了繩子的枸杞,幾下把人綁了起來,推搡著帶進了男客廂房的一處柴房裡。
門外,常年跟著謝忱的小沙彌匆匆跑過。
「前面發生何事?」
「沒事沒事,諸位師叔師兄都回去吧,只是打破了點東西,不要緊。」
小沙彌的聲音就在不遠處。孫蓬貼著門站定,看著面前被嘴裡被塞了不知何處尋來的布頭的四個人,他心頭因為方才那幾下浮起的激動,終於慢慢平復下來。
「師兄。」隔著門,小沙彌道,「人都走遠了,我去前頭給師兄守著。」
話才說完,孫蓬就清楚地聽見蹬蹬蹬的腳步聲越跑越遠,直到沒了丁點聲音。
「問吧。」
謝忱突然開口,孫蓬心裡突了下,有些意外。
然而更多的話,謝忱卻再未開口,反而走到一旁盤腿打坐,絲毫不介意地面冰涼,沒有蒲團。
柴房是男女客廂房院子裡皆有的。因著當年香火鼎盛時,大戶人家留宿寺中的情況絡繹不絕,不少人家帶著廚子婆婦出門,自然需得用上柴房。
如今柴房雖不再堆滿柴火及其他雜物,但也乾淨不到哪兒去。
孫蓬看著跟前被捆得嚴嚴實實的四人,忍著鼻尖難聞的腐舊氣味,開口問道:「你們方才說,你們的小媳婦得了癔症,從家裡走丟了?快說說,她長得什麼模樣,年紀幾何?」
他問歸問,卻並未將四人口中的布頭全部取下,視線在四人身上看了個來回,伸手拿下了那「兒子」嘴裡的東西。
「小郎君好沒道理,這突然將小的們抓起來是為了什麼?」
「問你話就老老實實回答,有一說一,旁的事情一概不必說。」
那「兒子」怔了下,見孫蓬也不說話,只抬著眼,似笑非笑的看著自己,不由道:「我媳婦……生得怪好看的,有十五了。她……她姓荀,小郎君撿到的要是她,還請小郎君把她還……」
「是姓荀沒錯。」出人意料的是,孫蓬點了點頭,「看起來,的確是你們在找的人。不過你們打哪兒聽說寺裡有這麼個人?」
「在山裡找的時候,碰到個樵夫,說是被人帶到寺裡了……」
話根本不等人說完,孫蓬毫不客氣地又把布頭塞進了男人的嘴裡,轉首衝著老婦人笑了笑。
「說吧,你們是誰的人?」
老婦人口中的布頭被取下,孫蓬微微笑,捋了捋袖子。
老婦人目光極力躲閃:「小郎君在說什麼,小的們只是……只是這山下附近普通的農戶……」
「你雙手纖細,指甲修得極其整齊,指腹和掌心沒有任何老繭,看得出來極少做苦活,甚至可能十指不沾陽春水。」
孫蓬的視線掃過老婦人極力往後藏的,本就被捆綁起來的手臂:「小郎君……」
「你的年紀應該也不大,這頂假髮興許是戴久了沒怎麼留意,兩鬢的黑髮根本沒遮住,但凡留點心,都能看得出來這頭髮兩鬢露出來的部分才是真的。」
這時一直留在屋內的枸杞,已經壯著膽子去仔細查看過了老婦人背後的雙手。
果真如七郎所言,雙手細嫩,怎麼看都不像是她自己所說的農戶出身。兩鬢處也的確是明顯沒藏住的黑髮。
「七郎,真的!你看的好仔細!」
枸杞激動地不行,卻被孫蓬一把捂住了嘴:「乖,去大師邊上待著去。」
枸杞聽話的很,果真跑到了謝忱身邊。謝忱原本閉目打坐,此時也已睜開眼,靜靜地看著孫蓬瘦削卻堅定的身影。
「你們四個,想必都是喬裝的身份。一家四口,你扮娘,他扮爹,這兩個扮的都是兒子?」孫蓬笑,「為了騙人擄人,裝兒子扮孫子的,好像挺順手。」
有誰樂意在外頭給人裝兒子扮孫子的。孫蓬不說還好,挑明說就叫人心底生出惱怒來。
那「兒子」嘴裡塞了布頭說不了話,只能抬了眼睛去瞪孫蓬。邊上另兩個人此時臉上也都湧上了怒氣,顧不上雙手雙腳都還被捆綁著,掙扎著就要往孫蓬身上撲。
孫蓬往後一退,抬腳踹在「兒子」的胸口上,扭頭看向老婦人:「老實交代,你們是什麼人,從何處來,究竟打的什麼主意?」
那老婦人別過臉去,是打定主意不願開口。
孫蓬也不急:「枸杞。」
「七郎。」
「去拿根馬鞭來。」
枸杞雖有些愣怔,到底還是聽話地出去了,不多會兒捧著根馬鞭回來。
孫蓬拿過馬鞭,往邊上甩了兩下。馬鞭啪啪兩聲,打得乾脆俐落,要是挨在人身上,多半得落得個皮開肉綻的下場。
那老婦人有些畏縮,孫蓬笑了笑:「枸杞。」
「哎。」
「閉眼。」話音剛落,孫蓬揚起手臂,朝著距離老婦人最近的「兒子」,啪啪甩了十來下鞭子。
到底不是行武出身,方才對付這幾人已經費了他不少力氣,這會兒體力不足,不過才甩了幾十下,打得人雙目緊閉,身上出了不少血痕,孫蓬就已經有些提不起手了。
他喘了口氣,將馬鞭往地下一丟,蹲下身來盯著老婦人道:「我不認得你們。但我看你們方才在門口的反應,應該是認得我的。不如說說,你們究竟是誰的人,我也好思量思量,要不要就此把你們放了。」
「我說!我說!我全都說!」
看著驚慌失措的老婦人,孫蓬心底終於長長舒了口氣。
老婦人並未真的老,她的年紀不過才三十餘歲。放到外頭那些青樓裡,她就是那裡頭的鴇母。她跟的男人是太子手底下做事的一個東宮屬臣,平日裡她在淫祠主要跟著人一道管理那裡頭的小娘子們。
因為年輕女人不便時常出入寺廟,她白日裡在人前都是做一副老婦人的打扮,入了夜才換身模樣,迎來送往招攬客人。
荀娘子是她手底下最不好管教的一個。剛來時,打也打得,罵也罵的,後來被個朝中的大官看中,雖沒贖身帶走,可怎麼說也是有人撐著腰了,她便再沒能動荀娘子一根手指。
也許便是因為這個原因,叫荀娘子最後找到了機會,奮不顧身逃了出去。
於是這就有了如今他們四人喬裝打扮,出來找人的事。只是沒想到,從前逃了那麼多個姑娘,一個不少的都被找回來打得服服帖帖,唯獨荀娘子就有這身好本事,不光逃了,還被孫大學士家的小郎君給遇上了。
該交代的都交代了,四人還幻想著孫蓬能看在嫡姐是東宮太子妃的面子上,放他們一馬。哪知,孫蓬壓根就沒打算放過他們,起身時喊道:「枸杞。」
一直捂著眼睛,從指縫間偷看的枸杞趕緊放下手跑過來:「七郎,要做什麼?」
「再找根繩子都捆緊些,明日下山的時候,記得把這幾人也帶上,別叫人跑了。」
囑咐好枸杞,孫蓬轉身看向謝忱。
後者起身,一言不發,與他一道出了柴房。
「大師,佛門清淨地,我卻做了這些事,你說,佛祖會怪罪我嗎?」
看著身邊風姿清雅的男人,孫蓬心下有些懊惱和羞慚。他方才的一舉一動,絲毫沒有避開謝忱,但完事之後卻莫名擔心自己的舉動會叫人心寒。
「佛祖不會怪罪無罪之人。」
明明聽著就像是安慰,可孫蓬就是覺得心底鬆了口氣,心下頓時安了幾分。
接著,卻有一隻手突然伸出,握住了他的手腕。
手腕相接觸的部分,敏感地滾燙起來。因離得近,鼻間能聞到熟悉的淡淡檀香。孫蓬微微一愣,倏然抬眼,當即對上了謝忱那雙深淵般的眼眸。
「貧僧處有一治跌打損傷之藥,回頭讓人送來,記得叫枸杞幫你上藥搓揉。不然明日起來,你這胳膊手腕怕是用不了多少力氣。」
謝忱的聲音就在耳邊,手腕處的滾燙,更是讓孫蓬覺得頭腦一片混沌,忍不住手臂就想往後縮。
這時謝忱也隨即鬆開,面上依然是那副寶相莊嚴的模樣:「燒香拜佛後早些休息。我這有一盤安神香,置於香爐內焚燒,可安神定氣。」
謝忱給的香果然好用。
入夜後,孫蓬不便與馮姨娘說太久話,分了一半的安神香於她後,便回屋洗漱。
屋子裡,安神香的味道淡淡的,不重,效果卻極佳。
用過小沙彌送來的藥油,哪怕屏風後不時還能聽到點別的聲音,孫蓬躺在床上不多會兒,仍舊漸漸睡去。
月上三更,景明寺徹底沉寂下來,除了山間夜梟偶有聲響,似乎就只剩下了樹葉的簌簌聲。
有幾道人影突然出現在院子中,互相打了個照面,徑直向著柴房而去。
然而被他們靈巧打開的柴房內,除了一屋子的灰塵,只餘下零星的血氣。
「沒有人!」
「糟了,被轉移了,快搜,不能叫那四人留下活口!」
話才說完,有什麼東西忽然掠過耳際,「咚」一聲砸到了門柱上。
「誰?!」
沒有野貓穿過的叫聲,沒有夜梟的哀鳴,有的僅僅是一個如山谷回音般低沉的佛號:「阿彌陀佛。」
從院內一角陰影無聲無息走來的僧人,目光平靜,手持一串佛珠,一身月白僧袍,端的是不染塵俗的模樣。
「和尚?你莫管閒事,不然要你苦頭吃!」
「苦頭?」那僧人緩緩勾唇,「你說,要誰苦頭吃?貧僧嗎?」
誰也看不見他是如何動的手,等到來人回過神來,想要逃跑的時候,卻是諸事已晚。
頹然倒地的幾具屍體,如同熟睡一般。謝忱取下勒在其中一人脖頸上的佛珠,輕聲道:「塵乙。」
「師兄。」小沙彌從旁走來,雙手合十。
「收拾收拾,別留下痕跡。」
「是,師兄。」
院子裡發生的一切,似乎並未影響到任何人。
屋內香爐青煙縷縷,一派靜謐。即便房門被人輕輕推開,床上的少年也依舊睡得香甜。
謝忱走到床側,俯身看著熟睡中的少年。那清俊秀氣的面龐,帶著和前世截然不同的神采,儼然仍是一副被嬌寵長大的少年郎的模樣。
他微微俯下身子,輕輕吻上那張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