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入夜之後,病房裡安安靜靜,即使外頭的走廊有些吵鬧。
顧及老家的生意不能放著沒人管,施文琪在兩個小時之前就把父母給趕了回去;而葉思璇怕她太悶,丟了一本《達文西密碼》給她之後,便自個兒忙自己的事去了。
邊翻著書頁,施文琪憶起自己已有好長一段時間沒這樣子閒下來閱讀,沒料到久違的一次竟是在病床上。
下午的時候,她打了通電話給陳詩蘭,坦白告知一切。雖然對方在另一頭不斷地要她別擔心、別煩憂、好好休息,但她對公司還是抱持著一股愧疚感。
突然外頭傳來敲門聲,打斷了施文琪的思緒。
她以為是葉思璇。
但,下一秒卻又覺得似乎不大對勁。那女人應該去約會了才是,怎麼可能又折回醫院來陪她?
「進來。」她放下厚重的小說,盯著那扇門。
門開了,外頭站的人是伍維光。
她有些驚訝。
「你怎麼會……」
「聽說你摔斷腿了。」他笑了一笑走進房裡,順勢將門給帶上。
「哪那麼誇張。」她笑了出來,將書本闔起,擺在床邊。「不好意思,早上害你等那麼久……應該也浪費了你的電影票吧?」
「小事情而已,沒關係。」他走到床邊,拉了張椅子坐在一旁。「你呢?怎麼會搞成這樣?」
他盯著她腳上的石膏。
施文琪揚起了微笑,笑得很無奈。
「星期五下班之後,那個男人……在我家門口等我。」她已經連對方的名字都不想提起了。「他硬要我給他一個交代,我不願意,然後我們拉拉扯扯的,不小心就摔成了這樣子。」
說完,她聳聳肩,試圖讓自己看起來輕鬆無恙。
聽了她的話,伍維光毫無反應。
他幾乎可以想像當時的畫面。他好希望自己能夠保護她,時光卻無法拉回到那當下。
於是他深呼吸了口氣,才道:「那現在呢?他人去了哪裡?」
「我不清楚。聽說有警察來把他帶走。」
「……來?」他皺眉,那傢伙怎麼還有勇氣來醫院探視?
「是他幫我叫的救護車。警察來的時候我還在昏迷中,所以整個過程我完全不知道。」
這讓伍維光更說不出話來了。
她竟然摔到昏迷過去?他現在只想海扁對方,沒有別的念頭。
見他神情有異,施文琪急忙陪笑,試著化解氣氛。
「其實也沒有那麼嚴重啦,只不過……要請假請一陣子,對公司有些過意不去而已。」
這是實話,她一直認為自己這個新人真的很糟糕。
伍維光靜靜地看著她,似乎是在思考著什麼。
「你……」好不容易他開了口。「為什麼要離開航空公司?」
像是從來沒料想過他會問這個問題,施文琪先是怔愣,猶豫著該不該將事實告訴他。
「如果不方便說也——」
「不是。」施文琪立刻打斷他的話,心裡想到的,是他曾經對著自己坦露傷口。「是因為突然覺得有點難以啟齒,並不是不方便說。」
伍維光沉默睇著她半晌,道:「所以呢?」
她下意識地避開了他的目光。
「當初會辭職,是因為『那個男人』。因為他對我暗示打算結婚定下來,也說過像我這樣飛來飛去的,以後無法專心照顧家庭,所以我辭職了。」
事到如今,與其說那是「暗示」,不如說是自己一廂情願。
「……結果你辭職了,但你們卻分手?」
施文琪點了頭。
「為什麼?」他追問,已經顧不得是否會冒犯。
雖然她曾經自嘲是被男方甩掉,但他始終沒去過問詳細的原因。
施文琪回憶著自己看到的那一幕。曾經,那樣的畫面幾乎能夠撕碎她。如今,她卻什麼也不在乎了。
「因為他和學校的女學生偷偷交往。」她就這麼說出口。
或許是太過於震驚,但其實說穿了,這種事情也不是頭一次聽見。伍維光沒接什麼話,而是任由兩人靜默。
「既然如此,你可以再回航空業不是嗎?」他想,若是當初辭去工作的目的已經不存在了,她又何必繼續留下來?即使他知道那樣會讓自己再也見不到她。
施文琪淡淡一笑,道:「我考慮過,但是我做不到。」
「前公司不接受?」
「不是。是因為詩蘭姐她們都很照顧我,如果我就這樣離職,我會覺得很對不起她們。」
這話讓伍維光不自覺地嗤笑出聲。
「是是,我知道這個想法很傻、很天真,但我就是放不下。」
他是笑她天真沒錯,卻不是她誤會的那一種傻。他笑道:「當初,我也是相信同事都很挺我,可是你知道我的下場是什麼。」
「我身上沒什麼好處可以讓她們利用。」她聳聳肩,很不以為然。
伍維光只好微笑,不知道該怎麼反駁她。
或許有的時候出言傷人,為的並不是具體利益。他相信這個現象。卻找不到一個立足點來說服她。
施文琪輕笑,故作不悅地瞅著他。「怎麼?你這麼不希望我當你同事?」
「不是。你想太多了。」
「那你幹嘛一心一意想把我趕回航空公司?」
「只是覺得你放棄了一份好工作而已。」
這是場面話。
其實他是不忍心。但,不忍心什麼?他也說不上來。
當他知道的事情愈多,就愈是無法置之不理。眼看她已經被那個最信任的人給捅了一刀,背後的冷箭卻還在等著她。
然而正如他曾經思考過的,揭發真相,為的是什麼?
暫且不論她對他是否信任,至少那樣的真相並不會讓她得到快樂,不是嗎?那麼他又何必急著毀滅她僅剩的寄托與動力?
「好看嗎?這本書。」他決定甩去沉重的抉擇,岔開話題。他盯著床邊的那本《達文西密碼》。
「不錯。你還沒看過嗎?」
「我看過了。」
「那你幹嘛還問我好不好看。」
「我是在問你的意見。如果你喜歡看這類的書,我那裡還有幾本,明天可以帶來給你。」
施文琪卻笑了出來。
「你說得好像我會在這裡躺半年。這本就夠我打發時間了,真的。」
伍維光一怔,問:「什麼時候出院?」
「星期一就可以出院了。」
他微笑,沒說什麼,第一時間想的是「請假來接她出院」,然而轉念一想,他又是她的誰?或許這樣的舉動只會讓她為難。
接著,他們東扯西聊,聊了當空姐的工作,聊了兩人的學生時期,直到時間接近十點,伍維光才起身準備道別。
卻在他走到門邊的時候,他想起了什麼事,突然回頭。
「……晚上沒人留下來陪你?」
「喔。」施文琪露出了笑容,卻說了謊。「我爸媽他們去附近逛夜市,應該晚一點就會回來了。不用擔心。」
伍維光只是點點頭,表示瞭解,然後說了聲晚安。
目送他離去後,病房裡又回到了先前的寧靜。施文琪先是發呆了幾分鐘,才又拿起那本厚厚的小說翻了開來。
看著內頁裡密密麻麻的字句,心想這一夜肯定會很長。
為什麼不坦白?她自問。為什麼不說自己希望有人陪伴?她不解。
如果坦白沒有人會過來陪她的話,他會留下來陪她一整夜嗎?到底她是害怕對方就這樣若無其事地離開,還是聽信了葉思璇的「衷心建議」?
她分不清了。
隔天下午,伍維光又來病房報到。
這回他沒有敲門——因為早上護士開門進來量個體溫、送個早餐,就沒再將門關上過。
也因此,他一踏進門就立即放輕了腳步。
他發現她正睡得香甜。
伍維光無聲無息地走到了床邊,輕輕坐了下來。看見書籤插放在書本的正中間,他知道施文琪昨晚一定熬夜在和這本小說拚命。
他不自覺地露出微笑,盯著她的睡臉。
老實說,他喜歡她的素顏,未經任何化學物品點綴的模樣,那讓他的心裡微微漾出了一點漣漪。
真的,好久沒有心動的感覺了。
只是往往心動總是附帶著心煩,心慌,心疼,心痛……
好半晌,他才醒神過來,想到自己兩次探病都是雙手空空前來,待會兒不知道會不會引起對方父母的——
念頭至此,他突然意識到了某件不對勁的事。
在這個病房裡的物品擺置,和他昨晚離去時的樣子幾乎一模一樣,包括床底下的鞋子、一旁的毯子,甚至是她那件披在椅子上的外套。
他起了懷疑。
於是,他輕聲站起,走出了病房。
「請問一下,」他靠上護理站,對著坐在裡頭的護士詢問:「您記不記得803號病房的訪客,早上大概幾點離開的?」
他想,803號房離護理站不遠,或許護士會記得也說不定。
只見那護士側頭想了幾秒,才道:「這……我不大清楚。不過我從早上七點多來,一直到現在都沒看到803有訪客。你是第一個。」
伍維光心裡有了猜測。
「那,我知道了,謝謝你。」
他先是輕點了個頭,然後轉身往電梯的方向走去。
★ ★ ★
當施文琪清醒過來,緩緩睜開雙眼的時候,她看見窗外的夕陽幾乎快下山了。
她伸手揉揉眼,翻個身,卻被坐在那兒的人給嚇了一大跳。
「你……」見是伍維光坐在那兒翻雜誌,她鬆了口氣。「你怎麼不出個聲……我差點被你嚇死。」
他憋著笑,克制著自己。
「我還來不及出聲你就轉過來了。」但他心想,就算自己出了聲,也還是會嚇到她。
施文琪先是白了他一眼,又問:「你來很久了?」
然後,她注意到床邊的桌上多了一束花。
「這花你買的?」
「不是。」伍維光神色自若。「是你爸媽剛才買來的。」
施文琪錯愕。
「我爸媽?」她皺眉。
那兩個老人家不是昨天下午就回去了嗎?而且,她父母什麼時候轉了性,會買花送女兒了?
伍維光卻突然笑了出來,施文琪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你……竟然騙我,你竟然欺騙一個傷患?」
他沒正面回應她的抗議,而是轉移了話題:「我第一次到醫院裡來探病,不知道該帶什麼來,想來想去只好買花了。」
「這不是昨天應該想的事情嗎?」施文琪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怎麼他第二次探病才在思考這種事?
「因為我剛才想到你父母也在,」其實他考慮過蘋果、水梨,但他不確定她對水果的喜好。「如果一直兩手空空,可能不太好。」
「你說得好像要去拜見岳父岳母——」此話一出,施文琪打住了。她似乎是說了某種不該說的話。
伍維光沉默,看著她。
是這樣子的嗎?因為自己想在她父母面前留下好印象,才會突然在意起這種事?
「對了。」施文琪突然乾笑了起來,一臉尷尬地指向花束。「你買花,自己不會過敏嗎?」
「我過敏的是香水,跟花無關。」他的回答如同一個句號,於是這個話題又走進了死胡同。
兩人沉默,互視了一會兒。
「其實你可以不用一直陪我沒關係。」施文琪打破了幾乎凝結的氣氛。「如果你覺得無聊的話,可以回去忙你的事,我可以看書打發時間。」
伍維光沒有立即反應。他在思考著,究竟她是嫌他煩,還是這只是逞強的一種表現?
然而轉念一想,如果她嫌他煩,為何答應邀約?為何到頂樓聽他抱怨?又為何特地拜託人去西門町找他,就為了怕他枯等下去?
甚至他已經說過自己只會等待三十分鐘。
「沒關係,我等你爸媽回來之後再走。」他決定放手賭一次。
施文琪先是微愣,才道:「我爸媽早上就回南部去了。」
「是昨天下午就回去了吧?」他直接道出他推測出來的答案。
這讓施文琪更是錯愕當場。
「……你怎麼會知道?」她訝異。
「那不重要。」只是一堆攤在那兒的線索,加上自己的直覺,他懶得解釋。
「難道你昨天半夜有來過?」她胡亂猜測。
「你想太多了。」即使他坦認自己的確想過要留下來陪她,但也不致於做出這麼熱血的事情來。
「那你怎麼猜到的?」
「我說了,那不重要。」不希望她再繼續執著於這件事,他轉而問道:「你爸媽就這樣留你一個人在醫院?」
他有些納悶。畢竟她是傷了腳,一個人要做任何事情都不方便。
彷彿是怕自己的父母被人給誤解,施文琪忙辯:「那是因為……我跟他們說我朋友會留下來。」
他猜應該是那位前去通知他的女人。
「那她人呢?」
「好吧,我承認那只是為了趕他們回去的理由。」施文琪歎了口氣,不想再隱瞞。「我朋友昨天晚上就已經出勤飛到紐約去了。」
伍維光盯著她瞧,讀不出她的心思。
「你這麼不希望爸媽留下來照顧你?」此話脫口而出,伍維光這才發覺,原來自己是這麼囉嗦的人。「我的意思是,可能你不想要麻煩老人家,但他們卻會擔心你沒人照顧,不是嗎?」
其實,是他自己擔心她沒人照顧,只是他說得比較迂迴一點而已。
聽了他的話,施文琪露出了淺笑。
她想,或許真的有一部分是因為不想要麻煩自己的父母來照顧,但她不想和父母共處的最主要原因,她心知肚明。
「我……」她啟口,欲言又止。
伍維光沒催促她,只是等待著。
「我很怕他們會問……為什麼我會摔傷、為什麼儒孝沒來醫院看我。」她低下頭,平靜地說出。
伍維光沒聽過「儒孝」這個名字,但他很清楚她指的是什麼人。
「如果他們提起,我沒把握還可以笑得出來。」語畢,她抬起頭來,朝他遞去一抹笑容。
「我懂。」他真的瞭解那種感受。
明明已經分手了,不知情的人卻總是無心提起,很輕易就撕開了那道好不容易才癒合的傷疤。
「晚上我留下來陪你吧。」他突然就這麼脫口提議。「除非你很想要獨處,覺得我留下來會造成你的困擾,你直接告訴我沒關係。」
施文琪怔怔地凝視著他。
半晌過後,她醒神,搖了搖頭。
「不用陪我沒關係,真的。我一個人不要緊。」她心裡想的,是拒絕讓自己產生依賴。
她不想再摔一次了。
「真的不用?」他瞅著她瞧了一會兒。「那,我可以說很多醫院裡的鬼故事給你聽,然後再丟下你一個人?」
「你……」她白了他一眼,正經道:「你明天要上班,待在這裡過夜會很累、全身酸痛,而且——」
伍維光立刻打斷了她的話,不讓她找尋其它借口。「如果你覺得我留下來是困擾,直接告訴我沒關係。」
這話讓施文琪閉上了嘴。
不知怎地,她腦中竟浮現了柯鴻毅。
如果是那個男人,他肯定會見招拆招。若是說怕他累,他會說不累;若說怕麻煩他,他會說不麻煩:若說怕他忙,他則會說自己正好有空閒。
伍維光卻完全不來這一套。
他似乎是自訂了一道底限,他不需要那種顧及情面的借口;然而,這也讓施文琪確信了一件事。
這傢伙肯定不懂女人心。
「那我欠你一頓飯。」她妥協,下意識地坐正了姿勢。「就當作是交換你留下來陪我過夜。如何?」
「我還欠你一餐。」他記得可清楚了。
「不管。」她似乎已經忘了所謂的好女人模式。「你不接受的話,那我不要你留下來,我自己一個人就好。」
伍維光看著她,像是在考慮著她所提出來的條件。
「好吧。」他吸了口氣,也坐正了的姿勢。「那我要開始講醫院的恐怖故事了,別怪我沒警告你,保證每一則都……」
「你閉嘴!」施文琪簡直想拿起床邊那本厚厚的小說扔向他。「你竟然用這種方法對待病人!」
「是你開出來的條件太侮辱我。」
「請你吃飯哪裡侮辱你了?」
「我的一個晚上只值一頓飯?」他問。
施文琪怔住。
「你這死小鬼。」這回她真的拿起書本往他胸前扔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