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那天晚上,伍維光難以成眠,隔天上班時雙眼顯得略微紅腫。
他一直在想著,自己或許該打通電話向施文琪道歉,卻又不知道該開口說些什麼樣的話。或許,是他從來沒發現到自己對她的感情已經這麼深,直到那嫉妒的念頭成了導火線為止。
低頭苦思,步行過一個轉角,然後他停住了腳步。
他錯愕。
他看見數名記者與攝影師守在公司樓下,一見到他,突然同時疾步朝著他包圍過來。
這景像他不是第一次體驗。
完了,又來了。這是他腦海中唯一的念頭。
「請問你和于珊珊復合的事情是真的嗎?」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幾年前那件事情對你的影響是什麼?」
彷彿是舊事在眼前重演,鎂光燈閃得他頭昏眼花,記者一連串的問題壓得他連呼吸的節奏都亂了。
「不想表態嗎?」
「要不要針對這件事情向大家說明一下想法?」
「于珊珊說你到她家只是朋友之間的照顧,對此你有沒有想否認的?」
問題接二連三,伍維光這才醒神過來,迅速低頭直往前方走。「不好意思,我趕著上班。」
記者群被警衛擋在門外,伍維光走進電梯裡,暫時得到一個能夠冷靜的空間。他知道,是昨天晚上進出于美月的住處時被偷拍了。
辨公室裡的氣氛詭異,同事們看著他的眼神已經改變,在走到自己的位置之前,伍維光瞥見同事的桌上擺著一份今天早上的娛樂版——他看見自己出現在照片裡,這回連馬賽克都省了。
「那個……」終於,其中一位同事總算開口:「這個真的是你嗎?」
他指著照片裡的男人。
伍維光毫無反應,他靜靜地盯著同事的表情,再看了一看桌面上的報紙,才道:「對,是我。是真的。」
「真的假的?」
現場頓時一片嘩然,同事一個接著一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于珊珊真的是你的馬子?不會吧?你這麼屌喔!」
僵凝的氣氛融化了,伍維光的心情卻沒變得比較輕鬆。他知道,任何評論都會有另一面,他想起從前也有人說過「羨慕你有一個明星女友」,轉個身之後卻變成「鮮花插在牛糞上」。
「她不是我的女友。」他淺淺一笑,只是否認,然後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嗄?不是?」同事顯得有些錯愕,卻又立刻堆出了笑臉。「唉呀,沒關係啦,反正她都讓你進她家的門了,有的是機會。」
同事間你一言我一句的,有調侃、有煽動,伍維光壓根兒就不想搭腔,臉上始終只是掛著苦笑。
「維光。」突然,主管探出頭來,叫了這八卦主角的名字。
伍維光連座位都還沒坐熱。
「什麼事?」他抬頭。
「進來一下,我有事情跟你討論。」語畢,主管掉頭走進小辦公室,臉色不怎麼好看。
是什麼事情要討論,伍維光心裡有譜。
還記得第一次發生這種事的時候,主管沒幾天就以「影響公司的優良工作環境」為由把他資遣了。
這是第二次,結果會有什麼不同嗎?他其實沒那麼樂觀。
兩人相繼在辦公桌兩側坐了下來,男主管拿起筆,轉了兩圈,那眉頭皺得緊緊的,像是開不了口。
伍維光低下頭,歎了一口氣,才又抬起頭來。
「上面的希望我離開,對吧?」
主管一怔,先是意外,而後才露出尷尬的笑容。
「其實沒那麼嚴重。上頭只是希望你先留職停薪,等這件事情冷卻下來之後你再回來上班——」
「不會冷卻的。」伍維光打斷了他的話。
一旦被同事貼上了標籤,這件事情就永遠不會被忘記,所有人會一直記得他就是那個「跟于珊珊有一腿的傢伙」,而不是一個叫作伍維光的人。
主管錯愕了一下,才笑道:「不會的啦,媒體都是一頭熱,幾天就會鳥獸散了。」
伍維光揚起淺淺的笑。
他當然知道媒體下星期就會忘了他的存在,但是坐他隔壁的同事不會忘,頂樓抽煙的陌生人不會忘,樓下那些素昧平生的同事也不會忘。
「這兩天我會盡快做好交接工作。」伍維光給了一個總結,然後從座位上站起身。「離職單我下午會填好交給你送簽。」
★ ★ ★
他不再打電話來了。
經過了幾天,伍維光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連通電話也沒再打來。施文琪很沮喪,卻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主動打給他嗎?撥出號碼很容易,難的是——打給他之後,該說些什麼?
想起那天晚上他離去時的樣子,想起那天晚上他說出口的那句:「你是女人,我是男人,你沒想過我接下來會想做什麼?」
她的確沒想過。
但,她意外發現自己其實並不排斥。
她該怎麼讓他知道?或者,她應該慎重向他道歉,並且表明自己一點兒也不打算和顏儒孝復合?
這種事情其實早該在第一天就去做,但施文琪總是緩著,總是以為可能明天他就會打電話來、可能等她復職之後就會自然化解這段尷尬。
直到現在,施文琪開始深切相信:伍維光不會再來了。
他是個被蛇咬過的人,即使她只是一條草繩,他也視她如毒蛇。
想到他是如此細心對待自己,自己竟然讓他那麼失望,於是,施文琪決定有所行動,就算得不到原諒也沒關係,至少自己曾經去挽救過。
她看了牆上的時鐘,將近十二點,差不多是中午用餐時間了。她拿了枴杖,一跛一跛走出門,攔了一輛計程車。
或許這樣做的確有點衝動,但只要一想起伍維光曾經為她做過的那些事,心裡那股「想向他表示些什麼」的慾望便愈加理直氣壯。
她搭車來到公司樓下,找了一家簡餐店坐了下來。
拿出手機,當然是撥了伍維光的號碼。聆聽著電話一聲聲的響,施文琪突然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大概這輩子從沒跳得這麼劇烈過。
那就宛如是在法官面前,等著被宣判是死刑還是無罪。
然後,電話的另一端有了回應。
「喂?」
是他的聲音。
「呃……喂,是我,文、文琪。」她竟然結巴了。
「我知道。怎麼了?」他的聲音聽來好像有些無精打采。
「其實……也不是很重要,只是……只是想約你中午吃個飯,畢竟,欠你的那一餐也欠好久了……」
彼端沉默了半晌。
她覺得自己快窒息了。
「如果你沒時間也沒關係,我——」
「在哪裡見面?」他卻突然打斷了她的話。「你家樓下?」
施文琪一愣,立刻醒神。「不……我已經在公司樓下的那家簡餐店了,就是橘色招牌那間。」
伍維光在電話那一頭靜了幾秒,才道:「可能要等我二十分鐘。或是……最多三十分鐘吧,我沒辦法確定時間。」
「沒關係。」施文琪不自覺地露出笑容,也鬆了口氣。「我等你。」
她笑得更開了。
好奇妙!只不過是開口說了一句「我等你」,竟會讓她心頭一陣甜蜜。她忽然覺得自己簡直就像個情竇初開的女學生。
可能摔了那一跤之後,她也把自己摔傻了吧?
正當她還沉浸在滿心歡喜的氣氛時,叮咚兩聲,簡餐店的玻璃門被推了開來,門上的鈴鐺吸引了施文琪的目光。
她傻了一下,是公關部的同事。
施文琪像是作賊似地立刻縮了身子,換到一個背對著她們的座位,同時在心裡暗叫不妙。她怕被質問為什麼請了病假之後還跑來這裡,怕被質問為什麼會和伍維光一起用餐。
那,待會兒伍維光來了之後怎麼辦?
她慌張,想不出對策。就算傳了簡訊叫伍維光換下一個地點,自己也很難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走出這家店。
還是……就乾脆承認算了?承認這幾天下來的種種一切。
「吼,陳姐,你可不可以把那個新來的換掉啊?」
突然,一句話讓施文琪的注意力轉移了過去。
新來的?換掉?她皺眉,心裡以為部門又來了新的同事,就在她請假的這段期間。
「沒辦法,人家摔斷腿了,這時候開除她可能會被勞保局盯上。」
就是這句摔斷腿,施文琪明白自己正是那句話裡的主角。
「她還在試用期吧?把她換掉,重新請一個人來還比較實在。」
「對啊,才來沒多久就請長假,搞什麼!都已經忙得要死了,還要分擔她的工作,到底請這個人來幹嘛呀?」
「來換新男人吧?」
這句話一說出來,女人們輕蔑地笑著。
施文琪卻是連一個想法也擠不出來。她震驚,震驚得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去思考那些對話。
「是嘛!她不是解除婚約了?是不是釣到更好的啊?」
「沒聽說耶,應該不是柯鴻毅『得標』。」
「什麼得標呀!虧你想得出來。」
又是一陣大笑。
施文琪則是腦中一片空白。她生氣嗎?還是難過?她其實分不太出來,反倒是不斷地想起那些女人平時親切的笑臉。
啊,是了。
原來這就是伍維光希望她離開的原因吧?思及此,她露出了一抹笑容,是苦澀的那一種微笑。
她到底在幹什麼?辭去了空姐的工作,被未婚夫劈腿,遭同事放冷箭,再來呢?還有嗎?還有什麼在等她?
突然,手中的行動電話震動了。
她醒神一看,是伍維光傳來的簡訊。
抱歉,我現在不方便過去,你先自己吃吧。不用等我。
幾個字,碎了她的心。尤其是在這個時刻。
雖然客觀來說,此刻他不來其實是好事,但她就是覺得自己被扯碎了。身後的那群女人依然有一句沒一句地批評著她,她卻一點兒也不生氣,反倒是自憐了起來。
她突然覺得自己在一夕之間失去了好多東西。
好的工作、好的未婚夫、好的新同事。然而轉念一想,搞不好這些東西她從來就沒擁有過。
一周後,她回到了公司,順便遞了辭呈。
「咦?為什麼?」陳詩蘭一副驚訝萬分的樣子。「是不習慣這個環境嗎?還是覺得哪裡不好?」
此時看著她那故作關懷的嘴臉,施文琪只剩下厭惡。
「因為我只是來換新男人的,不是嗎?」她冷冷地給了答覆,並且非常享受陳詩蘭那凝結的表情。
幸好她才來上幾天班,需要收拾的東西並不多,除了自己的皮包之外,她只帶走了伍維光的名片。
她瀟灑地走出了公關部。
在離開之前,她想再去見伍維光一面,雖然他可能真的很氣她,或是再也不想見到她。但是不管結果是什麼,有許多事情她還是希望能夠從他那裡得到解答。
當然她也想謝謝他——謝謝他早在那麼久之前,就已經警告她要提防那些女人。於是,她鼓起勇氣,在中午休息時間,第二次踏進MIS部門。
然而伍維光已經不在那兒了。
「他離職了啊,你不知道嗎?」隔壁座的男同事一臉詫異,彷彿像是在看著什麼外星人似的。
「離、離職了?」施文琪顯然比對方更加震驚。「怎麼會突然就……」
「你真的不知道?」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公司竟然還有人不知道?
施文琪怔怔地,不明白自己錯過了什麼。
她搖搖頭,這回不再急著離開。
那男同事左顧右盼了一下,好像是準備說出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最後,他傾前,小小聲地說道:「其實他是于珊珊的男友,被記者拍到了。你知道吧?那個廣告拍很大的于珊珊。」
施文琪覺得自己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
「于珊珊,我知道、我知道她是誰。」她抿唇,急忙點了點頭,試圖讓自己看來若無其事。
「那天你一定沒來公司。樓下超誇張,好幾個記者、好幾個攝影師!」對方說到正激動,還不忘從抽屜拿出一張小小的剪報。「你看,我還特地剪下來。本來想說可以叫維光幫我要張簽名照,誰知道他竟然閃電離職,真是有夠沒義氣的啦!」
接過手,施文琪看著剪報內容。
原來,那天晚上從她家離開了之後,伍維光就直接去于珊珊的住處報到了?
他怎麼可以——
她不自覺地深呼吸了一回,試著冷靜。他怎麼可以在說了那些曖昧的言語之後,又迅速窩回前女友的香閨?
「可是,」她醒神,追問道:「這跟他離職有什麼關係?」
男同事沉默了幾秒,才面露難色。「這個……其實我也不大清楚。聽說是因為記者會來堵他,已經造成公司的困擾——大概吧?」
說完,他聳聳肩,一副「我也很同情他」的樣子。
施文琪花了點時間理解這一切,最後才露出淺淺的微笑。
「好,我知道了。謝謝你。」
她步出MIS部門,心裡有股藏不住的空洞。她想起最初是那麼討厭他、想起那天他遞來一包皺巴巴的面紙、想起他在醫院熟睡的樣子……
於是她忍不住來到了頂樓。
也許大家都去吃午餐了,頂樓一個人也沒有。她趴在護欄上,看著天空,忍不住想像:如果她沒辭去空姐那份工作,現在她應該是排了飛往美東的班表吧。
但是,如果她沒有辭職,她就不會認識伍維光這個人了,不是嗎?
當然也就不會有此刻的煎熬——例如失戀的感覺。
思及此,她暗暗苦笑。沒料到自己辛苦繞了一大圈,卻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再想想自己也老大不小了,該怎麼重新站起來?
她拿出了手機,盯著螢幕桌面,猶豫了。
是否可以再打一通電話試試?是否,在重新開始之前,可以再聽一次他那溫柔的嗓音?
你吃過了嗎?
想吃什麼?
你的腳還好吧?
在失去了之後,她才明白那些微不足道的問候是如此珍貴,令她想念。她從手機的電話薄裡找到了伍維光的號碼,正要按下「撥出」。
卻在那一瞬間,竟無端想起那張從娛樂版剪下來的照片。
他從于珊珊家門走出來的畫面。
★ ★ ★
午睡正香。
哦不,嚴格來說,是睡到日正當中了還沒醒。
「哥!」門板突然被用力拍打著。「哥!起床啦!你的手機一直在響,很吵耶!」
伍維光這才慢慢清醒,惺忪著雙眼,朝著門口望去,大喊:「你是不會直接關機哦?」
「我哪知道這支手機要怎麼關!」
「你山上來的嗎?」他抱怨了幾句,最後還是認命地下床,開了門。
還在就讀大四的妹妹滿臉不爽。
「下次要睡覺,不要把手機放在客廳好嗎?」
「是是,請原諒我的腦殘。」忘記一次也不行,這妹妹好難搞。伍維光伸手取走了自己的行動電話,退身就要關上門。
「對了,」她突然出聲。「那天被拍到的是你吧?」
伍維光愣了一下。
「……幹嘛?」他沒否認,也沒承認。
「那女的那麼機車,你幹嘛還跟她在一起?」
「誰說我跟她在一起?」他歎了口氣,作勢就要關上門。「我要繼續睡了。」
「才怪。」這妹妹擋住了門板。「沒在一起,她幹嘛奪命連環扣?」
「啊?」他皺眉。
「整個早上打了幾百通,你自己看。吵都吵死了!」她指了指手機。
伍維光靜了幾秒,按了按自己的手機。未接來電二十三通。
這太誇張了吧?
于美月、不明來電、于美月、不明來電、不明來電、不明來電、于美月、不明來電、不明來電、于美月、于美月……
「不明來電」八成是那些記者,至於這個于美月嘛……她到底又想幹嘛?直到他看到了最後一通未接來電的號碼。
施文琪
他呆了一下子,隨即醒神。
「我知道了,我再問問她到底要幹嘛。」語畢,他不再跟妹妹抬槓,逕自關上門,回到了房裡。
他連想也沒想就撥了回電。
「喂?」聽見她的聲音,他莫名想微笑。「你找我?」
電話另一頭支吾了一下,才道:「我聽說你離職了。」
他乾笑了兩聲。
「是啊……發生了一些事情,所以就——」
「我知道。」她打斷了他的解釋。「我看過那篇報導。你又被拍到了。」
又是兩聲乾笑。
「所以你也知道這件事。」
「嗯,坐你隔壁的那個人告訴我的。」
雖然不是第一次和她通電話,此刻伍維光卻突然覺得,好像是第一次在電話裡聽見她那細柔的聲音。
「那個八卦的男人。」他揚揚眉,閉了眼。
「聽說全公司都知道了。」她的笑聲透過話機傳了過來。
「可以想像得到。」他又睜開眼,走到窗邊,從三樓俯看老家門前那片大庭院。「所以我離職了。」
「咦?我還以為是主管叫你走……」她的聲音顯得有些訝異。
「一開始其實差不多是這樣。不過,總之就是我離職了,過程到底怎麼樣也沒什麼好說的。」
這話像是個句號,施文琪在彼端「嗯」了一聲之後,二次陷入了沉默,暫時找不到話題。
此時,伍維光看見妹妹穿過庭院,上了一個男人的摩托車。
「那天……」他再次啟口。「我是真的很想去陪你吃那一頓飯。」
施文琪沒吭聲,靜靜的。
「只是我發現還有一個記者躲在對面,所以我沒去。我怕你被拖下水。」
然後彼端沉默了幾秒。
「為什麼不告訴我?」她問。
伍維光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他想,如果說了「我被跟拍,不方便去」,那麼一定會被問「你為什麼會被跟拍」,接下來就必須解釋「為什麼會去于美月她家」。
所以他乾脆什麼都不說。
也正是這樣的思考,他突然明白那天晚上為什麼施文琪選擇隱瞞——即使她和那個男人之間真的沒什麼。
「對不起。」他不自覺地道出。
「沒關係啦,只是一頓飯而已——」
「不是,我不是指那頓午餐。」他打斷了施文琪的話,解釋著:「是那天晚上,為了那束花對你發脾氣。」
然後施文琪沒答話。
半晌過後,她傳來笑聲,笑得有點生硬。「反正都那麼久了……不然,晚上我們去哪裡吃個飯吧。一頓飯欠到海枯石爛都還不了,你也太難約了。」
他揚起嘴角,低下頭,突然很想捶心肝。
「可能還是……」沒辦法。
施文琪頓了頓。「那,不方便也沒關係啦,等你哪天——」
「我現在人在台東。」他歎了口氣,制止她的解嘲。「為了躲跟拍,乾脆就跑回台東老家待個幾天。」
比起第一次被跟拍,于美月此時的知名度已經遠遠超過彼時,相對的,他被糾纏的時間也會拉長一些。
「哦……原來你是台東人。」
「是,我是台東人。」
所以其實他們都還不太熟。
「不然我去找你。」她突然說出了一個很荒謬的提議。
伍維光一愣,差點說不出話來。
「你瘋了?只為了吃晚餐?」
「我現在出發的話,到豐年機場應該趕得上晚餐。」施文琪毫不理會他的驚訝。「地址呢?總要給我一個目的地吧?」
伍維光怔怔地,半晌過後如夢方醒。
「最好我是會告訴你。你腳傷還沒好,我不要你跑那麼遠。」他的語氣頓時正經萬分。
「又沒關係,我現在已經不需要用枴杖了。」
「我是認真的,你來的話我會趕你回去。」
然後施文琪沉默,最後妥協。
「好啦,你說了算。」
「我過兩天就回台北了,再去找你。」其實他本來打算待上一、兩個月之後再回台北找工作。
接著他們相繼道別,掛了電話。
握著手機,伍維光心裡開始有些浮躁、開始懊悔自己不在台北。但是念頭一轉,只是一頓飯,他在雀躍什麼?
他笑自己傻,倒頭又躺回了大床上。
隔天,伍維光起了個大早,開始收拾行李。
雖然說是「過兩天」再回台北,但其實他連一刻也待不住。無論施文琪約他吃飯的動機是什麼,他就是討厭心懸在半空中的感覺。
所以他要趕著回去。
回去攤牌,不管是贏還是輸。
「阿光!」
突然,老母在樓下大喊他的名字。
他眉一皺!敝了?平常他都睡到正中午,怎麼這時間母親會叫喚他?於是他開了房門,走到樓梯口。
「幹嘛?」他吼回去。
「有人找你啦!」
啊?
這下子他更困惑了。是國小同學?還是國中同學?可是他回台東這件事應該沒多少人知道才對——啊,他都忘了,他妹妹是大嘴巴。
「有沒有聽到?」老母又吼了回來。
「知道啦!」當然,再吼一次。
他真想知道父親為啥要蓋這麼大一棟房子。明明家裡就只有五個人,扣掉他住台北,四個人;再扣掉住美國的哥哥,剩三個。
他折回房間,換了件像樣的衣服,這才下樓「見客」。
到了一樓客廳,左看右瞧沒看見什麼人,只見他老母坐在那兒看連續劇。
「……人呢?不是有人找我?」
「哦,在外面啦。叫她進來也不要,說什麼在外面等就好。啊那個是誰?是女朋友嗎?」
「我才回來幾天?有女朋友的話也太快了吧。」伍維光冷冷應話,逕自往大門口走去。
「不是哦?真可惜,很漂亮耶。」
當媽的還在後頭嘮叨,兒子已經走出大門。
伍家的房子很大,範圍也廣,大門出去是長長的車道,車道的盡頭又是一扇大鐵門。伍維光一出家門,立刻看見一個高瘦的身影站在花圃前,背著對他、面對著花。
那花是母親栽種的,是她的興趣,也是她退休後的唯一休閒。
女人紮著馬尾,穿著白色休閒連帽T、稍微退色的牛仔褲,腳邊放著一隻小小的行李箱。
那是誰?伍維光納悶,想不起來到底是哪個同學。
他慢慢走近,女人因他的腳步聲而回頭。這一回頭,伍維光錯愕,甚至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
她對他揮了揮手,笑了開來。
「你家也太大了吧。」搞不好有兩百坪。
伍維光卻是傻傻的,還沒清醒。倒是女人先朝他走了過來——依然有點跛,這才讓他醒神。
「你……你跑來幹什麼?」他根本沒告訴過她他家在哪兒,她怎麼找上門的?「而且你怎麼會知道我住哪?」
「那還不簡單。」施文琪哼笑了一聲。「找人事部門的問一下你的戶籍地不就好了?」
他皺眉,不敢相信。
「人事部的隨便把我的資料給別人?」太誇張了吧?
「我說你欠我四十八萬,沒還錢就跑路了,所以人事部的小姐很有義氣的馬上把你家的地址給了我。」
伍維光沉默。
「騙你的啦。」施文琪笑了出來。
「你……」他吸了一口氣,才道:「所以你到底怎麼騙到我的地址的?」
「這是秘密。」她聳聳肩,不打算告知。
★ ★ ★
伍維光一時也拿她沒轍,他不是逼供的人才。
其實,施文琪用的不是把戲,也不是謊言,她只是非常有誠意地把事實全告訴了人事部的小姐——包括她愛上了伍維光這件事。
沒料到那人事部的小姐原來是個性情中人,一聽到她要去台東追愛,二話不說立刻把人事資料翻出來,給了她這個台東的地址——人事小姐甚至最後補問了一句:「你要跟于珊珊搶男人哦?」
這……令她哭笑不得。
「所以原來你是住豪宅?」她指了指伍維光身後的大別墅。
「哪是什麼豪宅。」他乾笑了出聲。「台東地大人口稀,房子隨便蓋都是這個樣子。」
她白了他一眼。「你當我沒常識?」
「好吧,是我爸在台東有很多地,又剛好他的興趣是蓋房子。」說到此,他打住了,不想再著墨於自己這「地主兒子」的身份。
「你呢?」他把話題轉到她身上。「我不是說過,你的腳傷還沒好,我不要你過來嗎?」
「我也說過那已經沒什麼大礙了啊。」反駁得理直氣壯。
「你真是——」原來他根本狠不下心來趕她回去。「算了。那公司呢?你不是差不多該復職了?」
「跟你一樣,」她眉開眼笑的。「不幹了。」
他一頓,驚訝萬分。想到她先前才一副忠心耿耿的樣子,怎麼這會兒突然就不幹了?
「為什麼?」
「因為……」施文琪突然覺得有些難堪,畢竟曾經無視他的警告,還當他是神經質。「因為你說的沒錯,我太信任部門的那些人。」
聽了這回答,伍維光心裡有了譜。
如何知道真相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經知道了。於是,伍維光也就沒再多問細節。
「那,晚上是待在台東過夜嗎?」他扯開了話題。
「當然。我可不想當天來回。」
「那住的地方搞定了?」
「還沒。有什麼建議的地方?」
伍維光側頭思考了一會兒,才道:「晚點我載你去市區吧。」
雖然自家的客房很多,但他不認為留她在家過夜會是個好選擇。第一,她還不是他的女人;第二,他父母肯定會認為她是他的女人;第三,他會認真相信她已經願意當他的女人。
基於以上三點,他決定把她載到市區的飯店。
雖然他很想把她留在身邊。
最後,他們總算是一起吃了一頓飯。
地點竟然是台東市區的燒烤店,這是他們始料未及的。
「這應該是我們第一次一起吃飯吧?」施文琪一直以為第一次共餐會是在公司附近。
「哪是什麼第一次。」伍維光立刻反駁,道:「上次在你家的時候不就一起吃過了?」
一人半碗麵。可惜,最後是不愉快的收場。
他倆似乎是同時憶起了這件事,相繼低下頭,一時找不到話題。伍維光暗暗斥責自己,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對了……」施文琪突然再次啟口,卻顯得有些欲言又止。
「怎麼?」他稍微催促了一下。
「我突然就這樣跑來,你會不會覺得很困擾?」其實她真正想問的,是他和于珊珊的關係。
豈料伍維光竟然笑了出聲。
「……有什麼好笑的?」
「相信我,如果我覺得困擾,我會立刻替你叫車,把你送回機場。」
聽了,想想也是。
她幾乎忘了他最初的樣子——撲克臉、毒舌、難搞、沒禮貌……
可是她竟然愛上了。
是了,是愛上他,所以她遠從台北飛來這裡,打算向他坦白。
「所以你和于珊珊復合了嗎?」她直接切入了重點,毫無預警。她想,長痛不如短痛,年過三十之後她已經懶得再迂迴了。
被她這麼一問,伍維光先是一愣,才道:「沒有。」
很簡單的否定,卻也很簡單地一掃施文琪所有心裡的疙瘩。這樣的回答已經足夠,她甚至不在乎他為何會出現在于珊珊的家門口。
畢竟她不是伍維光的什麼人——還不是。
所以,她只需要知道對方是否單身就夠了。
那一餐他們吃了四個小時。
兩人喝了點酒,聊著彼此的歷史。
她是老大,他是老二;她是宜蘭人,他是台東人;她大學讀的是商科,他念的是資訊工程;她喜歡吃辣,他討厭蒜頭;她交過四個男朋友,其中一個還是CEO;他則是交過兩個女朋友,其中一個是B咖女模。
總之,他們聊了很多,直到老闆收攤打烊了,他倆才帶著微醺之意離去。
伍維光把她送到了車站附近的一家商務飯店。
她訂了一間單人房。他本來打算就此回家,但是想了一想,自己也訂了一間單人房。就在她的隔壁。
「你發什麼神經?」她笑了出來。
「想說我就在隔壁……你要找人的話,比較方便。」
「你——」她皺眉看著他,酒精讓她想不出適當的形容詞。「好吧,你高興就好。」
拿了鑰匙,一個喝了酒又跛腳的女人,搖搖晃晃地走去找她的房間了。
伍維光跟在後頭,實在很想前去攙扶她。雖說在醫院時他已經做過差不多的事,但是此時非彼時,這時候的他念頭已經不單純,想碰她的慾望倍數成長,要他怎麼敢再去碰觸她的身體?
好不容易,她終於找到自己的房間。
兩人在門口面面相覷,一時找不到話題,可是又不想離去,就這麼尷尬地杵在那裡。
直到伍維光終於受不了。
「那我先去休息,有事盡避敲我的門沒關係。」
語畢,他轉身就要往隔壁房間走去。
「等等。」施文琪叫住了他。
他停住腳,回頭。
「其實——」她羞怯,仍然硬著頭皮提出了邀請:「我不介意……同房。」
這話讓伍維光呆愣了很久。
「你醉了。」這是總結。
「我沒醉。」醉了的話才不會這麼含蓄。
「可是我介意。」這下子的回答可就把她打入北極圈裡,直到他補述:「我沒把握到時我的自制力還能維持得很好。」
一聽,施文琪愣住,頓時笑也不是,哭也不成。她心想,既然她都願意與他同房了,她還希望對方有什麼自制力嗎?真是個笨男人。
然而伍維光則是想著,或許她值得一個更好的男人——尤其在得知她的前男友裡竟然有CEO後。所以在確定她不會後悔之前,他不想就這麼佔有她。
只是這樣的疑慮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你一定是嫌我老了。」不得已,施文琪只好自我解嘲。
「沒這回事。」他急忙辯解:「我還怕你嫌我年紀小。」
他始終都記得,她曾經說過「年紀大一點的男人比較有魅力」這句話,然而她卻早已忘得一乾二淨;所以,她一點兒也不懂他的疑慮。
反而是自顧自地拿自己和于珊珊來比較。
「好啦。」見對方一副急著想回房的樣子,她苦笑了一笑。「還是早點休息吧,我剛才稍微喝多了點,現在有點睏。」
「你先睡吧,我回房去了。」伍維光點了個頭,沒再多說什麼,便就這麼轉身往隔壁房走。
事實上,他走得急,是因為他得拚命壓抑那股想吻她的慾望——吻她的唇瓣、她的耳垂、她的頸側、她的鎖骨,那是一種幾乎令他窒息的誘惑。
他走到了房門前,在拿出鑰匙的時候,他聽見施文琪把門給關上的聲音。
茫然。
他怔怔地站在房門前,頭有些暈眩。他忘了要開門,倒是一直想著施文琪剛才開口邀他同房時的表情。
突然地,他清醒了過來——他到底在白癡什麼?
一個女人鼓起勇氣開口做了這般邀請,而他卻淨顧著想當紳士?伍維光啊伍維光,你的腦袋應該是被慾火給燒壞了。
倏地,他轉身又走回了隔壁房前,想也沒想就敲了門。
「怎麼又回來了?」施文琪來應門,表情有些難堪,卻硬是撐出一絲微笑來逞強。
伍維光突然感到心疼,是自己的粗線條傷了她的自尊心。
「好吧,再給我一次機會。」
「……啊?」她皺了眉頭,完全狀況外。「什麼機——」
下一秒,她已經被他拉進懷抱裡,雙唇被他給牢牢地吻住。她驚訝,嚇得忘了要閉上眼。
甚至直到他放開了她的唇,她還是瞠著那雙大眼睛。
伍維光忍不住笑了出來。
「只不過是一個吻,你就嚇成這個樣子了,你真的想邀我同房?」
她乍然清醒,急忙辯解:「那、那不一樣,誰叫你突然就……我根本完全沒有心理準備——」
他低頭又吻住了她的唇。
這回她只是吃驚了一下下,然後輕輕閉上了雙眼。是淺吻,是深吻;時而溫柔呵護,時而強勢掠奪。他無意識地將手探入了她的衣服底下,在她的肌膚上大肆需索。
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了,一切只是順從著本能。
直到兩人聽見長廊的底端傳來了腳步聲。
「有人……」施文琪離開了他的唇,努力調整自己的呼吸。「好像有人來了?」
看著她的樣子,雙頰泛紅,唇瓣上有著長吻之後留下來的水潤光澤。伍維光這時才確切明白,自己從很久以前就想要她。
他情不自禁地一把將她抱起,抱進了房裡,抱上了床,把她壓在身下。在他退去上衣的同時,他抓住了最後一絲理智。
「你確定?」他還是問了。
因為他知道自己很專情,是該死的專情,一旦彼此有了認定,他就會負責到底。所以,如果這個女人只是想找個小弟來玩玩姐弟戀的話,他會立刻把衣服穿回去,即使箭已經在弦上。
施文琪從情潮裡稍稍醒來,看著他,不懂他為何這麼問。
「你知道我很專情。」他說。
她眨了眨眼,還是不懂。
「而你可以找到比我更好的男人。」他又說。
喔,這回她懂了。
所以她露出了微笑,伸手捧著他的臉頰,道:「你很好。專情、溫柔又體貼。但是如果這種時候廢話能少一點,就更好了。」
一聽,伍維光笑了出來。
「你——」
沒想到他們之間的第一次,他笑場了。
而激情過後他才知道,原來不是只有他會忐忑不安,施文琪也一直擔心自己的臉蛋身材會遠遠輸給于美月。
於是,為了證明自己是真的喜歡她的身體,所以他說,下一次他要把燈全都點亮,好好欣賞欣賞。
當然這主意立刻就被駁回,而且還吃了一記飛來的枕頭。
不過還好,被《達文西密碼》打到比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