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貳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正是初夏時節,萬木蔥蘢,走在鄉間野路上,仿似仍能憶起兒時背誦的童趣詩句,"門外無人問落花,綠陰冉冉遍天涯;林鶯啼到無聲處,青草池塘處處蛙……"
陸遙一人一馬,緩緩行至應天城郊一處清幽院落跟前,抬手輕輕叩了叩門。
半晌無人應答,陸遙略用力一推,果見門並未落鎖,吱扭一聲向內敞開去。
"這位公子,您……"陸遙牽馬進了前院,方與聽著門響,從屋裡趕出來迎人的中年漢子打了個照面。
許是因著陸遙祖籍應天,馮笙不挑蘇杭,卻單在這舊都置了兩處宅子,一處大的在城裡,這處小的便在應天東郊,與棲霞山離得不遠,平日雇了一戶人家看顧。
"原來是陸公子!"那漢子也將陸遙認了出來,一時訥訥地不知該如何招呼,片刻憋出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內子帶著兩個孩子進城去了,這不過兩日就是端陽節……"
"不忙,"陸遙也知自打置了這院子,自個兒與馮笙並無來過幾次,現下倒像是闖進了別人家裡,遂溫言道,"我也待不住,一時半刻便走。"
"哦,那您先進屋裡坐坐,我這就去給您沏茶。"
那漢子聞言便要往後院走,陸遙一抬手將他攔下來,"不必,我這趟來……"
一句話卻又久久再無下文。
眼見對面人愣愣等了半晌,陸遙方輕歎口氣,低聲續道,"我這趟過來……是為看個故人。"
"您……"那漢子雖心性耿直,卻非愚笨之人,當下明白過來,心裡咯噔一聲。
約莫倆月前,來了兩個生人,還拖著一副棺材,自稱馮公子的朋友,受友之托將人葬在了院後,又叮囑他好生看護,莫要聲張。
這蹊蹺之事讓他忐忑了足有半月,後見風平浪靜,才漸漸定了心,如今看來,那棺材裡的人,多半便是陸公子口中的"故人"了。
"您是說……"那漢子雖不知自己東家為何要將人葬在此處,但到底生死之事,不好明說,只得面上硬擠出幾許戚哀神色,小心翼翼地問了句,"馮公子沒跟您一起來?"
"………………"
靜了片刻,那漢子眼看陸遙並不答話,卻從懷中摸出個票封遞過來。
"這……"
"馮公子有事出了遠門,這趟我來,也是代他將工錢先算給你,往後還要勞煩你多費心。"
"可上回……"
那漢子接下票封,想說上回馮公子那兩個朋友已經給過一筆銀兩,卻見陸遙微蹙眉心,吩咐了句,"收著吧。"
馮笙已在信中交代清楚,裴劍文便葬在院後那幾株赤薇樹旁。
實則當日裴家遭難,抄家之時陸遙亦特地留了心,將裴劍文那匹愛馬帶了出來,連夜親身安置在此處。
只是那時他怎麼也未想過,有一日再回這院子,不僅是為取馬,更是在故人墓前,祭一杯薄酒。
"上回我帶來那匹白馬可還好?"平了平心緒,陸遙複開口問道。
"好,開頭不好,後來就好了,"那漢子忙答了一句,又覺著自己說的不清不楚,趕緊解釋道,"開頭還認生,不吃不喝,也不讓人近身,後來熟了,可是聰明著呢,那草料盡揀最新鮮的……"
"你忙去吧,"陸遙擺手截斷他的話頭,"我過去看看,你不用陪了。"
"好,您今天晚上……"那漢子還欲再言,卻見陸遙再不理會自個兒,逕自牽著馬朝後院走去。
許是為著掃墓的緣故,那一襲素色單衣,孑孑背影,竟讓人看在眼裡,竟真覺出了幾分胸悶。
逍遙果被照料得不錯,毛色水滑,白得透出亮來,只是少了出門撒歡的機會,似是有些懨懨無趣。
或許是離開主子久了,那物隨主人形的倔脾氣也改了不少,又或許是認出眼前這人見過幾面,陸遙撫了撫逍遙的鬃毛,它便將臉挨過去,親熱地噴了噴鼻息。
這反常乖順的模樣讓陸遙突有些壓不住的酸澀,又緩緩摸了片刻,方輕聲問了句:
"你可想他?"
"………………"
"……我很想他。"
"………………"
"走吧,咱們一塊兒去看看他。"
江南熱得早,那幾株赤薇已開了小半,繁花似火,豔麗如霞。
裴劍文墓前並無立碑,但好在有人看顧,未生雜草,只有乾淨齊整的一抔黃土。
那片刻,陸遙靜立墳前,想到的竟不是裴劍文,而是馮鳳。
他似是終於明白了馮鳳為何將自己這條命留下來。
不是為著那十幾年情分,不是為著馮笙最後以命做賭,以死相逼。
只因為馮鳳怕了。
陸遙突地很想大笑,原來這天底下也有他馮鳳所懼之事!
他怕的是從今往後,滔滔流年,午夜夢回之時,這昔年種種……只剩他一人記得。
陸遙解了隨身包袱,兩把劍,一壇酒,一隻當日共飲用過的杯子。
"這一杯,陸某敬你活得瀟灑。"
酒入黃土,灑一杯來還一杯。
"這一杯,陸某敬你走得坦蕩。"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
"這最後一杯,我便敬你……一語成讖。"
三杯過後,陸遙單膝跪下,拈去墳上幾瓣落花。
"陸遙,這醉酒的滋味如何?"
席地而坐,他慢慢把壇中剩下的酒喝完。
"滋味如何?許是貪、嗔、喜、惡、怒皆忘……悲、歡、哀、怨、妒皆空……"
原來一醉方休好入眠。
"裴劍文,我醉了,且容我靠一下。"
再醒來時已近薄暮。陸遙覺出有幾絲水星打在臉上,睜開眼,竟見這初夏江南落了場稀罕的晴雨。
天邊日頭未落,暮雨若有若無,卻漸漸濕了鬢角。
他站起身,撣了撣袍子,拿過那兩把劍,抽劍出鞘。
陸遙不信鬼神,不信來世。
鏘一聲金鳴震耳,兩劍相交,內勁到處,劍鋒寸寸崩斷。
他只知這世上,從此再無幹將莫邪。
逍遙被陸遙拴在樹旁,聽著銳響猛地抬頭看了看他,焦躁地跺了跺蹄子。
陸遙以鞘掘土葬了斷劍,方走過去解了韁繩,俐落翻身上馬。
嬌妻幼子和樂美滿。
浪跡江湖獨向天涯。
黃土墳塋埋葬恩仇。
似是仍有很多很好的歸宿等著他。
再不回頭,陸遙拍了拍身下白馬的脖子,輕聲道了句:
"小裴,走吧。"
正是日暮酒醒人已遠。
細雨送斜陽。
天啟六年,熹宗駕崩,思宗即位,改年號崇禎。
大明皇宮占地千頃,殿宇屋舍九千九百九十九間。
過承天門,過大明門,過皇極門。
馮鳳立在丹陛巍峨的皇極殿前,遙望天際墨雲翻騰。
"皇上,要下雨了。"
馮鳳身邊站著的便是這大明王朝的"崇禎帝"。
恍似一場大夢,年方五歲的孩子不明白為何上一瞬還被關在個死氣沉沉的宅子裡,行路講話都要遵著古怪的規矩,做錯了就要挨板子;下一瞬又被帶到這重簷金瓦,瑰麗浩瀚的所在,受過了萬人跪拜,人人都叫他——
皇上。
紫龍劃破天幕,隆一聲炸雷宛如天慟,豆大的雨點終是劈裡啪啦地落下來。
馮鳳倒負雙手,面色淡然,看了半晌大雨,低聲吐出一句:"……成,也是天地哀;敗,也是天地哀。"
那孩子自是什麼都聽不懂,只被雷嚇得緊緊拽住了馮鳳的袖邊。
馮鳳垂下眼,靜靜地看著他。
冷冷地,把衣角從他手裡抽了出來。
"備轎回宮吧。"
馮鳳吩咐過後,率先轉身下了皇極殿,那孩子趕緊快走幾步跟上去。
"起駕——"
哀淒天地間似是只剩下了這一個聲音。
穿過魑魅鬼蜮。
穿過千秋大夢。
穿過滿天風雨。
沒入重重宮闕深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