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
年年一到這年根兒底下,馮府大管事都得打醒十二分精神,預備伺候那少不了的人來送往。
借著拜年的名頭,九千歲府前確是日日車水馬龍,巴結進貢的,有事相求的,一撥緊似一撥。哪些禮要呈給主子過目,哪些直接登簿收進庫房;哪些人要九千歲親見,哪些自己打發了便罷,俱要仔細疏理思量,直把這馮府管事累地腳不沾地,頭大如鬥。
馮鳳也曾把這些風光熱鬧當樂子享受,卻抵不住年事漸長,終是一歲比一歲膩煩。來年開春便要與東林一黨正面對上,五年籌謀,成敗在此一舉,即便老辣如馮鳳也有些心緒不寧。
"照我說,你那戶部有什麼事兒都先放放吧,"當日馮鳳把馮笙召至東廠衙門,聊過幾句公事,方抿口茶水吩咐道,"咱爺兒倆也有些日子沒好好聚過了,明天趕個早,陪我去潭柘寺住上兩天,順便躲個清靜。"
"……好,"馮笙立在馮鳳椅邊,抬手按住他再送到嘴邊的茶盞,"涼了,換一杯吧。"
出了衙門,馮笙轉去戶部,囑咐幾個親信這兩天把事情該壓的壓,該辦的辦,第二日早起便陪著馮鳳入了山。
那潭柘寺乃是座西晉傳下來的古刹,背倚太行餘脈,九峰環抱,氣度恢弘。寺外古木參天,流水淙淙,寺內僧塔如林,修竹成蔭。
馮鳳此趟只帶了幾個暗衛,明裡隨行不過馮笙一人。雪後路滑,兩匹馬溜溜達達了半日方進了寺門。
馮鳳不信佛,卻同這京畿幾座大廟的住持俱有些交情。眼下方丈正在閉關清修,馮鳳也不欲多擾,只知會過他座下大弟子,收拾出了兩個院子。
潭柘寺山景秀美,一年到頭不知要招待多少位京中權貴人物,專有備來待客的屋舍齋菜,雖是隆冬時節,深山古寺,倒也吃住舒服。
用過午飯,馮笙陪馮鳳出了院,順著寺後山道拾階而上,一路行到龍潭,立在歇心亭裡遠眺雪覆重山,銀裝素裹。
"古柘棲馴鹿,寒潭隱蟄龍。"馮鳳望著結冰落雪的龍潭,慢聲吟出那詠潭詩作的後兩句,"更從何處去……前路野雲封。"
"……督主多慮了。"馮笙怎會不知道馮鳳在想什麼,更不忍見他為了來年之局勞心傷神,忙從旁寬慰道,"夫英雄者,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者也。自小到大,在我心中能當得'英雄'二字之人,除卻督主再無他想。"
"你這孩子別的不成,偏就這張嘴……"馮鳳笑著搖了搖頭,"你就變著方兒地糊弄我吧。"
"督主明察秋毫,"馮笙走前一步,為馮鳳攏了攏肩上皮氅,眉眼含笑道,"若是我有一星半點糊弄督主的心思……就叫我五雷轟頂,魂飛魄散,世世不得超生。"
"好好的發哪門子毒誓,"馮鳳側頭輕叱一句,"這冰天雪地的,別跟這兒杵著了,回去吧。"
馮鳳少時命運多舛,未習武藝前吃過不少苦,內力又走的是陰寒一脈,於這調理身子上頭沒什麼太大益處,每到冬天別的還好,只是膝頭總因著小時候涼地跪久了,風寒入骨,不時犯些隱痛。
他這點子舊疾馮笙最清楚不過,入夜陪著下了兩局棋,見馮鳳執子不語,微微蹙眉,便捨了棋局站起身,拿過腳凳為馮鳳墊上,自個兒單膝跪在旁邊,慢慢給他揉腿活血。
馮鳳也不執著那盤殘棋,歪在榻上用棋子有一搭沒一搭地磕著棋盤,看馮笙低眉順眼跪在地上,手底力道不輕不重,一股熱氣順著足三陰經,不急不徐過至胸腹,心說到底是這一手養大的孩子最知情識趣,貼心貼肺。
"近來睡地還好?"
"還那樣吧。人老了,覺就少了。"
"督主春秋正盛……切莫再這麼說。"
這間待客禪院佈置精巧,特引寺內一眼溫泉活水自南向北穿院而過,溪清且淺,終年潺潺。水上一座小亭,亭畔一叢櫸竹,夏青冬黃,越寒不死,意喻正氣高潔。
馮笙聽著房外風過竹梢,水聲清寂,突地抬頭笑道,"我該把給督主的年禮帶來的。"
"哦?這回又是什麼?"
"……還記得小時候,我問你為什麼給我取名為'笙',"馮笙卻忽地另啟話題道,"你便跟我講《說文》裡的典故:'蘆笙,十三簧象鳳之身也。正月之音,物生故謂之笙'。"
"嗯……"馮鳳撐著榻上棋桌,一手撫額合上眼,沉吟半刻方道,"過了這個正月……這一晃眼,也快二十年了。"
萬曆三十五年,司禮監與東廠仍由大太監王瑾一手把持。正是這寒冬臘月,左督禦史周汝恒連同六道監察禦史上書彈劾王瑾未果,神宗龍顏大怒,廷杖自不可免。
須知這廷杖之刑本就由司禮大太監督刑,行刑之人看明王瑾示意站姿,手起杖落,棍棍落實,一時皇極殿上血肉橫飛,哀號遍地,周汝恒堂堂二品大員不僅被當廷杖斃,更是禍及一家老少,男子發配充軍,女子貶入妓籍。
周汝恒同王瑾明爭暗鬥數年,此番上書本以為證據確鑿,定能成事,卻未料道王瑾早有準備,條條駁斥,句句占理,直哭得一片赤膽忠心,終為那死對頭引來殺身之禍,眼淚一抹,親率東廠衙役抄家屠戮,快意長笑道,"還充什麼軍,死了吧,死了乾淨!"
那年馮鳳正是王瑾手下理刑百戶,事畢盤檢屍體,見庖廚灶後一老婦死不瞑目,身下還緊緊護著一個孩子,俯身探了探,看那孩子胸前一道刀口,卻也只傷及皮肉,應是還有的救。馮鳳提著淌血利刃站在那孩子跟前,看他又痛又嚇,似是連哭都忘了該怎麼哭,只愣愣地瞪著眼,直直望著自己倒氣。
"廠公。"
王瑾見手下愛將飛身掠至自己馬前,單膝跪定,手裡還抱著個半死不活的孩子,不由揚眉假笑道,"怎麼著?你也有狠不下心的時候?"
"屬下……"馮鳳低頭斂目,靜了片刻方低聲接道,"……屬下便求廠公這一次。"
"我要是不准呢?"王瑾也知道周家並無這麼大的種,想來應是哪個下人小兒,便是答應馮鳳也沒什麼。
只不過……
"……屬下求廠公成全。"
不過就為了再聽聽這個"求"字!
要說馮鳳跟了王瑾這些年,就沒有一件事兒辦得不稱他的心。便連這長相也是從第一眼就可了王瑾的心意,雖是不能親身上陣,但關起門來,各式手段花巧海了去了,只為逼得馮鳳心甘情願講一個"求"字。
如今他終於肯跪在他面前求他,王瑾翻身下馬,拊掌大笑,心下好不得意。
"就為了這麼個小玩意兒,可是難得了,"王瑾走到馮鳳身前,彎腰輕拍了拍他的臉,"便賞了你吧。"
人命如螻蟻,如草芥,殺與救不過一念之間。
蘆笙一名鳳笙。
十三簧象鳳之身也。
物生……故謂之笙。
"也不是什麼新鮮東西,"馮笙轉回話頭續道,"閑來無事隨便做了管竹笙,手工粗陋,督主莫要嫌棄。"
"沒事兒鼓搗這些東西做什麼……"馮鳳聞言笑道,"你要真跟宮裡那人一樣有這點子嗜好,不如索性送你去跟他就個伴兒,你就不吵吵著閑了。"
馮笙卻沒接話,笑著靜了半晌,方輕聲念出半首《緱山廟》:
"澗水流年月,山雲變古今。
只聞風竹裡,猶有鳳笙音。"
馮鳳仍自閉目養神,透過眼皮似是能覺出燭火搖曳,薄薄一層水紅。
馮笙跪在榻邊,抬眼定定望著他。房中燭光將他面上映出幾分血色,人也顯得暖和許多,融融地多了些生氣。
馮笙默聲不語地跪著,望著,不知怎地就覺得有些委屈。終是忍不住伸出手,輕輕籠在馮鳳手上,一點一點攥緊。
每攥緊一分,心便跳快一分。
馮鳳這才睜開眼,抽回手,既不看他,也不帶絲毫喜怒,仍是那個高高在上、巋然不動的九千歲。
"我……"馮笙欲言又止,幾近倉皇地重握住馮鳳的手,跪前一步低下頭,唇角印上馮鳳指尖。
馮鳳待要再抽手,卻聽馮笙苦苦低歎一句:"……鳳哥哥。"
"………"馮鳳聽得這聲"鳳哥哥",亦是暗歎口氣,任他又握了片刻,方淡淡吩咐道,"夜了,回去歇著吧。"
這些年馮鳳自己也清楚,他對這一手救下來的小玩意兒確有些寵過了頭。
猶記得馮笙自個兒住在宅子裡那半年,哪回過去不是臨走都要看他哭一場。哭也不敢大聲哭,只怯怯拉著自己丁點袖邊,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這麼回回看著不是不醃心,所以當年把陸遙留在身邊,私心也是有給那孩子找個伴兒的意思。
及到馮笙重會開口說話,卻是隨著性子胡亂叫人,總粘在自己身邊軟聲軟氣地喊,"鳳哥哥,鳳哥哥。"
後來再大幾歲,倒是知道不能叫亂輩分,肯規規矩矩地喊自己一聲"義父"。
可又是從哪年開始,再把這聲"義父"換作一句"督主"?
這麼個小玩意兒,養著養著就變了味道。
有什麼事兒是馮鳳不清楚的,就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裡,這身武藝,這個位子,這些年,有什麼齷齪事兒他沒見過沒忍過。
馮笙那點心裡頭的彎彎繞繞馮鳳比誰都清楚,他只道那孩子是豬油蒙了心,等到正事一了便給他指門親事,日子久了沒什麼撂不下的心思,過不去的檻兒。
雖然看這眼下的意思……他確是把他寵過了頭。
馮笙為什麼叫馮笙?這裡面真正的緣故只有馮鳳知道,再不能說給第二人聽。
馮鳳本名馮生。
幼時家貧,馮父除了賭錢再不對別的事上心,連老婆生了兒子都懶得費心想名字,只隨口敷衍道,"既是老子生的,就叫馮生算了。"
後來賭得賣了家什,賣了房子,終於賣妻賣子。那年馮生只有四、五歲,正是馮笙被救下來的年紀。
凡事皆有因果。
若問前世事,今生受者是;若問後世事,今生作者是。
馮鳳不信佛,不信前生來世,卻在此遭世間便全了他的因果。
他叫他馮笙,寵他,放任他,不過只為成全自己那一點不能告人的私念。
血光沖天,而後塵埃落定。
馮鳳靜靜望了那孩子半晌,終是收刀入鞘,彎下腰將他抱在了懷裡。
他抱著他,像要溯回漫漫時光,回到自己被交進人牙子手裡的一刹那。
他想抱住兒時的那個自己。
抱住他。
從此許給他一世錦繡人生。
而馮笙便是固執地把那聲"義父"換作一句"督主"又如何?
馮鳳活了四十三年,從不懂何謂情意,也從未想過要懂。
早在還對這人世一片懵懂之時,便有旁人替他刀起刀落,了斷了七情六欲。
三千神佛,綱常人倫,又有什麼是馮鳳放在眼中的!
他看不見別的,也不要別的。
只要這風雲變色。
要這江山易主。
要這天下姓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