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曲阿酒,攬鍋菜。
京師繁華,廣納百家之長。酒是正宗丹陽名產,燙地恰到好處,黃澄淳和,正應句"美酒十里香,玉碗琥珀光";菜是汝州家常菜,卻被這京師酒樓做得不比尋常:豚肉香滑柔細,油燜豆腐外筋內熟,丸子金燦香酥,蕨菜脆嫩爽口,少不了青的蒜苔、黃的金針、紅的醬料,五彩紛呈,色形兼備。
裴劍文憑窗而坐,吃喝正自爽快,卻突被街上號哭之聲分了心神。他執著筷子探了探臉,又挾了個丸子送進口中,慢慢細嚼。
"官爺,冤枉啊!小的實是只做點皮貨生意,未犯律法,冤枉啊……"
"你說冤枉就冤枉?冤不冤審了便知,還不給你爺爺閉上這張臭嘴!"
原來卻是那錦衣衛力士當街捉人,分明是不論青紅皂白,見財起意。
裴劍文心下清楚,這京中錦衣衛抓人後必先不帶回衙門,而是找一處空的廟宇,將人毒打一番,名曰"打樁"。被抓之人須將自己的錢財全數交上,錢少了便要被帶到衙門裡百般折磨,甚至搭上條無辜性命。
他此次進京另有要事,本不願多生枝節,但口中丸子卻也越嚼越似木渣,鈍鈍地品不出滋味。
暗歎了口氣,裴劍文揚手叫小二過來會賬,喝乾杯中最後一口溫酒,起身下樓,細辨了辨哭聲去處,快步跟了上去。
街上人多眼雜,裴劍文不欲生事,只遠遠輟在後頭,見那兩個力士挾著人進了廟,方閃到牆根邊,四下看了看,輕身提氣,一條白影沒過牆頭,直疑是白日見鬼。
"真就這麼多了,官爺饒命,官爺饒命……"
那皮貨商人已將懷中錢票銀子如數奉上,現正磕頭如搗蒜,被兩人一人一腳踹翻在地,跌出丈餘。裴劍文不願露了臉面,只翻身上房,縱躍間若鶴沖九天,落瓦時又輕似鴻毛。
不多耽擱,他順手摸到方才找的銅錢,捏了兩枚由那破瓦窟窿裡彈了出去。這兩個校尉力士俱是錦衣衛底下的小角色,武功粗鄙,未聽出風聲,便正正被打中腦頂百會穴,直吭都不吭暈死倒地。
裴劍文不想搞出人命,手下留了力,估摸也就是讓人昏上個把時辰,足夠那皮貨商人走脫。
"小人叩謝菩薩顯靈!"那皮貨商倒也有趣,先頭跌得蒙了,緩過勁兒來,見方才還兇神惡煞的兩個粗壯漢子竟悄無聲息厥了過去,只以為是菩薩保佑,不忙著逃命,先伏身恭恭敬敬磕了個頭。
"這……非是小人貪財,原本那銀子便是小人的……菩薩勿怪,菩薩勿怪……"裴劍文忍笑看他嘴裡咕咕噥噥地走近,哆嗦著摸回錢財,轉身撒腿便跑,也躍下屋頂,由廟後翻了出去。
實是按著裴劍文以往的心性,必要將那兩個力士折了手腳,狠狠給個教訓,三兩月下不得床才痛快。只是這次入京前與家裡大吵一場,裴父一席話裴劍文看似未入耳,卻也隱隱在心中系了個疙瘩。
"你也不小了,怎就不懂……"裴父打住話音,長歎口氣,"罷了……不懂便不懂吧……"
可誰說他不懂,現下裴劍文心忖道,他也懂便是教訓了這兩人,也教訓不了天下千萬助紂為虐之人;便是救了這一人,也救不了天下千萬黎民百姓。
這兩隻走狗打也罷殺也罷,只能讓官府憑生警惕,知道有江湖人進了京。哪怕眼下只露了這手認穴功夫,都是一著錯棋。
裴劍文不是沒想到這節,但事情撞到眼皮子底下,他總不能不理。天子昏庸,奸臣禍國,好比那病入膏肓之人,五臟六腑俱已潰爛生瘡,非是一劑兩劑藥能夠調理清楚。裴劍文心下明白,便是殺了馮鳳也有周鳳李鳳,哪怕那自命清流的東林一黨,也不全是什麼好鳥。他從未生過憑一人一劍護天下蒼生的念頭,這也忒地可笑,不是螳臂當車又是什麼。
但還是那句話,事情撞到眼皮子底下,讓他裴小爺見著了,就不能不管!救一人是一人,如那許甄雖只與裴劍文有過一面之緣、碗酒交情,但他既敬他人品瀟灑、行事仗義,誠心喊過他一聲"許大俠",便定要想方兒救上一救。
當日裴劍文向陸遙道"小弟還有私事未了",卻是他爹和小娘念他離家許久未歸,派了不少家丁出門尋人。裴小爺不當一回事兒,東跑西奔,自己折騰夠了方嘻嘻哈哈回家裡告罪。
裴父怪他心玩地太野,禁了他的足,命他日日陪著小娘抄佛經,"我一天不說夠了,你便一天不許給我邁出這家門!"
裴劍文的生母是裴父正妻,卻是個官家女兒因著官商交易委身下嫁,且念著以前的心上人,同裴父沒什麼夫妻情義,鎮日鬱鬱寡歡,悶在房內寫些傷春悲秋的詞句。雖僅得裴劍文一個孩子,也只交給乳娘去帶。
倒是後來裴父納的偏房性子溫婉,又因著出身青樓,頗懂為人處事,很討小劍文喜歡,反比親娘還親上許多。及到十五那年裴母過世,裴父欲將偏房扶正,裴李氏一力推辭說受不起,還是裴劍文幾次勸她未果,指著裴父沒大沒小道,"老頭子,名分什麼的也就算了,可你往後要有對不住我小娘的地方,別怪你兒子頭一個跟你翻臉。"
裴李氏身子弱,且總念著自己出身低賤,怕去到閻王殿前受罪,這佛經已抄了有些年頭。裴劍文雖不屑這些勞什子,卻也很是孝順,抄經只當練字,捨了那一手龍飛鳳舞的行草,換作規整隸書一張張抄下去,與他小娘的簪花小楷擺在一塊兒甚是好看。
日日除了抄經,裴小爺便鼓搗鼓搗花草,自斟自飲喝個小酒,又或從書房裡揀些野史雜記解悶兒,也不算太無趣。只是這足不出戶,斷了江湖消息,及到聽聞許甄出事已是晚了。裴劍文欲離家一探究竟,卻因不知許甄現下何處,先琢磨盤算了兩日。
裴父卻也知道近來錦衣衛四下捉拿朝廷要犯,江湖上實不太平,看那兩日裴劍文毛毛躁躁,心神不屬,暗地早有準備,竟是清空家中冰窖,不待裴劍文偷溜便差家丁將他關了進去。
那一群家丁裴小爺還不放在眼裡,劍不出鞘,指東打西便要強闖。但見裴父立在自己院子門口,一手顫巍巍地指著他,一手捂著心口,臉色煞白透青,也吃不准是嚇唬他還是真犯了心疾,只得乖乖被押進冰窖,暗罵他爹這回怎地如此興師動眾。
可這一直關著也著實氣悶,裴劍文又是個你不讓他去做什麼,他到偏要去做什麼的性子,忍了七八天,估摸著他爹身子也將養好了,托送飯的家丁帶話說是知道錯了,求裴父放他出去。
裴父朝中有人,已曉得許甄被緝捕歸案,現正押送回京。雖有心再關裴劍文兩日,卻聽那家丁猶豫道,"少爺說了,您要是不放他……"
"如何?"
"少爺說他就……絕食……"
"這死小子!"裴父一拍桌子,怒道,"你讓他絕去!就他那身子骨兒,絕個三天五天死不了!"
話是這麼說,裴父到底心疼兒子,第二日便將裴劍文放了出來,差家丁嚴加看管。
裴劍文見他爹面色紅潤,罵起人來中氣實足,便知他那日定是塗了粉詐自己,暗罵句"老狐狸",當夜再不拖延,收拾了包袱,一路點暈值夜家丁,牽上愛馬溜之大吉。
幾下耽擱,及到裴劍文循著消息快馬加鞭上了京,許甄早已下獄,只待朝審後斬首示眾。
裴劍文並不知那朝審審過了沒有,當日翻出廟牆,穿過幾條街便見衙役貼出行刑告示,忙擠進去看。他細細掃過一遍,確未見許甄名字方鬆了口氣,待要往外擠,卻一眼看見陸遙。
實則也由不得裴劍文看不見他,那飛魚服色澤明黃,秋陽下著實顯眼。當日一面之緣,陸遙一襲灰色舊衣,風塵僕僕,只給裴劍文留下個謙和親切的印象。而後一別,轉眼半載,現下陸遙冷著臉端坐驪馬之上,劍眉星目,不怒自威。連日奔波加上公務煩心,人更瘦了些,面龐輪廓直如刀劈斧削般犀利。再看那令人聞風喪膽的金燦官衣,胸口補子上繡的不是飛禽亦非走獸,卻是那《山海經》裡記載的"服之不雷,可以禦兵"的上古神物,龍頭魚尾,眥目鼓翼,凜凜不可一視。幾陣秋風帶起皂色大氅,飄擺間現出他左肋懸著的繡春刀,墨色皮鞘鑲著上好羊脂白玉,金什件,金吞口,好件尊貴的殺器。
便是那日,以茶代酒,言笑晏晏。
他心喜他謙和親切,他暗贊他少年英雄。
卻抵不過流年暗換,夏蟲歿於秋草,他望定他冷冷心道:"……好件尊貴的殺器。"
這頭裴劍文看見了陸遙,陸遙也立時看見了他。
人群靜了,散了,幽幽寂散間他與他直直對望,陸遙竟有些荒唐地想到,"……原來每次見著這個人,旁人都只得做那無聲無息的陪襯佈景。"
"陸兄,別來無恙?"
人群走空,曠場似是座再無人看的戲臺,陸遙並未翻身下馬,只陪他拱手道出念白:
"裴少俠,久違了。"
陸遙以為裴劍文是疾惡如仇的。像他那身慣穿的刺目白衣,染不得半點髒汙。
裴劍文也恰如陸遙料想一般,打過招呼後再不肯說什麼場面話,掉頭便走。
陸遙端坐馬上,看著他步步走遠,也撥轉韁繩,緩馬而行。心中正自暗道,好一個愛如烈陽,恨如暴雨的人物,卻聽身後衣袂響動,一回頭,裴劍文竟是全然不顧旁人側目,於這京師街道上施展輕功,幾步趕了上來。
"陸大人,上回茶棚無酒,裴某還欠你杯謝恩酒未喝,"裴劍文重重吐出"謝恩酒"三個字,"陸大人何時有空,便來城東集賢客棧領了這杯酒吧!"
陸遙耳聽到裴劍文喚他"陸大人",也不再自稱"小弟",便知他已將茶棚一面之緣撇了個乾淨。
說是謝恩酒,還不是忿忿不平,尋機和自己打一場,陸遙看著裴劍文撂下話便再轉身掠遠,心中苦笑著搖了搖頭,將那"愛如烈陽,恨如暴雨"後又加了八字——
率性而為,年少輕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