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有個兒子。
六歲,長得很清秀,個性聰明伶俐,目前在一所雙語幼稚園就讀。
這都是她打聽到的,另外,他當年是奉子成婚,就在他們初次見面幾個月前,他才剛和老婆步入結婚禮堂,夫妻倆婚後感情一直頗為冷淡。
她無法阻止自己想起從前,回憶與杜信安的初次見面,以及之後第二次、第三次見面。
那年,她未滿二十歲,還是個不曾離開校園的大學生,她很年輕,有很多夢想,也遭遇過一些挫折。
但青春就是本錢,她一直相信經過時光淬礪,自己必能從一顆不起眼的原石,磨成閃閃發亮的寶石,只需要一個有眼光的人,給她機會。
於是,她找到了他。
他是她某個學姊的經紀人,那個學姊是模特兒出身,短短幾年已在演藝界大放光彩,是她最仰慕的偶像。
她希望成為像學姊那樣燦爛的明星。
憑藉著一股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勇氣,她坦率地對他道出自己的夢想,卻換來他毫不留情的訕笑,他說她太胖了,這麼胖的女孩不可能成為女演員。
「你可以參加校園戲劇季比賽,其至去那些名不見經傳的劇團演舞台劇,但想在螢光幕上露臉?No way!不、可、能!」
他用一盆冰透的水試圖澆熄她滿膝熱情。
其實他說的,她都明白,她並非那麼無自知之明,她也知道要在演藝圈闖蕩,天使面孔與魔鬼身材絕對是利器。
但誰說胖女孩就不能演戲呢?
她不求一開始就能演主角,她很樂意在戲裡擔任綠葉襯托紅花,她拜託學姊為她牽線跟她經紀人見面,但換來的卻是一番羞辱。
學姊後來跟她說,是她自找的,她根本就不該奢望自己能踏入演藝圈,更不該自以為跟學姊有什麼同校之緣。
「其實有你這個學妹,我覺得很丟臉!要不是你一直纏看我,我也不會幫你約見信安哥,不過讓你去撞牆也好,這樣你才知道現實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演藝圈不是你這種醜女能混進來的。」
學姊笑她又肥又醜,那樣毫不掩飾的輕蔑,才真正撕碎了她的自尊、撕碎她的心。
那夜,她痛哭失聲,哭腫了眼、哭紅了鼻子,然後一個人去夜市,吃過一攤又一攤,邊吃邊硬咽,被路人當神經病。
然後,她再度遇見他,他將一條乾淨的男用手帕遞到她面前。
思緒中斷,方雪雁注視車窗前方逐漸走來的人影,一大一小,正是杜信安父子倆,小的走在前頭,大的跟在後頭。
看來這對父子感情不太好啊!小男孩好像不想搭理爸爸的樣子,自顧自的往前走。
方雪雁輕輕按了按喇叭。
杜信安聽到了,朝她的方向望來,表情有些驚異,似乎沒料到她還留在這裡等他。
她朝他勾勾手指。
這下他可明白她的意思了,上前拍了拍兒子肩膀,要他坐上她的車。
她打開後車門,小男孩走過來,很懷疑似地站在外頭打量著車子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鑽上車。
「嗨。」她透過後視鏡,朝他舉手打招呼。
小男孩理都不理她,低看頭,雙手交叉環抱胸前,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傲慢樣。
杜信安隨後坐上副駕駛座,回頭望向兒子。「怎麼不跟阿姨打招呼?」
阿姨!方雪雁賞他一記白眼,很不滿意這個稱呼。
「快跟阿姨問好啊!你剛才對醫生爺爺不是很有禮貌嗎?」
老爸都這麼說了,杜詩凱似乎也覺得自己太過冷淡不是個好孩子,只得很不情願地抬起小臉。
「阿姨好。」
「你好。」方雪雁回過頭,朝他盈盈一笑。
這一笑,明眸皓齒、瑩光流燦,杜詩凱整個看傻了,愣愣地張大嘴,好半晌才找回說話的聲音。
「你是雪雁姊姊?那個很會跳舞,還在電視上教人做瑜伽的雪雁姊姊?」
是嘛,叫她「姊姊」,這才是正確的稱呼。
方雪雁笑容夏甜。「我是啊。」
「Shit!」小男孩震驚得爆粗口,嚇了方雪雁一跳,也令他老爸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
好戲在後頭,他接下來的話更勁爆——
「你是我爸的女朋友?!」
因為兒子堅持要和「女神姊姊」同坐,杜信安不得不被趕往駕駐席,獨自孤單地坐在前座,一面開車在山路繞,一面忍不住分神聽兒子說自己壞話——
「雪雁姊姊,你不行當我爸女朋友啦!」
小子一直執看在這點上,牛角尖鑽半天鑽不出來。
杜信安沒好氣地翻白眼。「杜詩凱,你老爸我跟你聲明幾遍了?就跟你說了她不是……」
話語未落,便讓方雪雁輕輕巧巧地接上。
「為什麼不行?」她認真地看看小男孩。「你不喜歡我嗎?」
「怎麼會?我超喜歡的!」為了表示對女神姊姊的忠誠,杜詩凱還刻意張開雙手,比了個無限延長的手勢,「我媽咪以前每天早上都要跟你一起做瑜伽,我也會跟著做喔。」
「真的嗎?你也會做?」
「嗯,媽咪還說我的筋骨比她柔軟,她很嫉妒。」
「是嗎?」方雪雁微笑。「既然這樣,為什麼我不能當你爸女朋友?」
「這還用問嗎?」小男孩皺眉扮是臉,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他配不上你!」
什麼?!
杜信安聞言,差點嗆到;方雪雁先是訝異地挑眉,跟著,噗嗤笑了,那銀鈴般的笑聲聽起來相當悅耳,杜信安因而瞬間閃神,忘了對兒子的輕蔑表示抗議。
「我是說真的!」杜詩凱很不給老爸面子地繼續強調。「雪雁姊姊,我爸爸真的不怎麼樣,他是長得有點帥,可是我媽咪說男人光帥是沒用的,以前他開公司,有賺一些錢,可是他公司已經倒了,媽咪說他破產了。」
「你這小鬼,你也知道什麼叫破產嗎?」
「知道啊!破產就是爸爸的存款都要拿出來還給別人,我們不能住大房子,只能住爸爸朋友租給他的小房子;爸爸以前的名牌車都要賣掉,媽咪說他以後很難開車耍帥去把妹了……喔,還有,我們也沒辦法請傭人來幫我們打掃家裡跟做飯,我告訴你喔,」說著,杜詩凱降低音量,彷彿告密似地貼在方雪雁耳畔說道。「我爸爸連便當都不會做,他今天用那種微波食品蛋炒飯假裝是他親手做的便當,結果我們幼稚園同學一眼就看出來了,害我好丟臉。」
「這樣啊,害你丟臉怎麼辦?」
「我就跟那個同學吵架啊,然後我們就比賽蕩鞦韆,看誰蕩得比較高……」
「所以你才會從鞦韆上摔下來?」
「嗯,對啊。」
原來如此。
杜信安握著方向盤的雙手不覺收緊,用力到指節泛白。
兒子或許以為自己在說悄悄話,但他什麼都聽到了,這才恍然大悟兒子受傷的原因。
原來是被同學嘲笑了不服氣,才不惜冒險。
話說他這個父親做得還真失敗,這些來龍去脈想必凱凱死也不會跟他說,但卻那麼輕易就對方雪雁吐露了,在兒子心目中,他的地位怕是比不上一個電視上的瑜伽老師吧!
杜信安自嘲地扯扯唇,最近這幾個月,他己然充分掌握一個男人該如問自我解嘲的訣竅。
「……下次不可以再這樣做了。」他聽見方雪雁在勸他兒子。「這樣很危險,知道嗎?」
「嗯,我知道了,醫生爺爺也罵過我,我以後會小心的。」杜詩凱老老實實地道歉。
「這才是乖孩子!」方雪雁稱讚。
奇怪了,他這兒子在外人面前就那麼溫順有禮惹人憐愛,怎麼偏偏在他面前就倔得像頭牛呢?
杜信安暗暗歎息,方向盤轉了個彎,車子便進了住處門前的小路,他在一株百年大樹旁停好車。
「雪雁姊姊,我家到了。」杜詩凱主動開車門,歡迎女神姊姊到他家。
方雪雁盈盈下車,小男孩在前頭引路,她跟在後頭,一面觀察週遭環境,這是條幽靜的小徑,兩旁林蔭夾道,順著小徑往前拐個彎豁然開朗,一間日式屋舍映入眼簾。
門前有座小庭院,圍看竹篙笆,花木扶疏,空氣中隱約浮動著暗香,庭院角落靜靜地立著一盞石燈籠,旁邊是一方池塘,養著幾尾錦鯉魚。
杜詩凱推開矮門,朝內大喊一聲。「小七,我回來了!」
忽地,某個龐然大物急躍而來,方雪雁沒認清那是什麼,嚇一大跳,不禁驚惶後退,腳下意外踩了個空,半身跌坐進池塘裡。
尖叫聲、狗吠聲霎時交織成一篇吵雜的樂章。
杜信安停好車進門,看到的便是這一幕,他兒子跟小七抱在一起,驚駭地看著方雪雁不知所措地坐在池塘裡。
「怎麼回事?」他訝異。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杜詩凱回過神,急忙放開愛犬,奔到池塘邊緣,頻頻鞠躬道歉。「雪雁姊姊,小七不是故意嚇到你的,它是出來迎接我,害你跌到水裡真不好意思,怎麼辦?你全身都濕了,怎麼辦?不要生氣,拜託,不要生氣。」
他雙手合十,很焦灼地懇求,小臉掀成苦瓜樣。
方雪雁看出小男孩深深的歉意,揚手撥開微濕的髮絲,勉強擠出微笑。「沒關係的,我沒生氣。」
「雪雁姊姊不生氣嗎?」
「不生氣。」
「那就好。」杜詩凱抹去額前冷汗,總算鬆一口氣。
哪知他老爸卻很不客氣地大笑出聲,而且愈笑愈誇張,大有克制不住之勢。
這一笑,似乎惹毛了方雪雁,容顏霎時凝冰,兩道犀利的眼刀朝杜信安狠狠砍過去。
杜詩凱看出情況不妙,慌得轉身朝父親跺腳。「你別笑了啦!你想氣死雪雁姊姊嗎?」
「我沒氣死她的意思。」杜信安舉起雙手,表示無辜。
「只是……」湛眸往一身狠狽的方雪雁掃去,笑意滿滿。「池水很清涼嗎?怎麼你到現在還捨不得起來?」
方雪雁咬牙,雙手撐著池塘邊緣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接著撥去粘在腿上的幾根水草。
同時,她燃燒著怒火的眼眸一直緊盯著他不放,若某目光能灼人,他怕早己遍體鱗傷。
可惜光靠眼神是殺不了人的。
杜信安聳聳肩,走過去,很有紳士風度地朝她伸出手,意欲助她脫離困境。
她沒理他,忿忿地甩開他的手,自行踏出池塘,驕傲的姿態猶如君臨天下的女王。
跟他兒子一樣,脾氣都很倔的。
杜信安笑笑,故意學她之前命他上車的手勢,手指朝她邪氣地勾了勾。「進來吧!我找乾淨的衣服給你換。」
所謂的乾淨衣服就是一套對她來說尺寸絕對過於寬鬆的運動服,上半身的T恤下擺長及她的臀部就算了,那件腰圍過大的長褲才更令她困擾,方雪雁在穿衣鏡前喬了半天,實在沒轍,最後只好把自己的絲巾拿來充當腰帶。
確定褲腰纏得夠緊不至於鬆脫後,她才從客房慢慢走出來,打量四周。
居家環境顯得很凌亂,衣物亂丟,書籍、CD也隨處都是,餐桌上還留看中午泡麵的空碗。
非常典型的單身漢住處,簡而言之就是一個狗窩。
她可不想讓自己的孩子住在這種地方,空氣中肯定滿是塵蹣飛舞,很容易生病的。
想著,她不禁同情起凱凱,住在凌亂的狗窩、三餐吃微波食品的生活一定很不好過。
才剛閃過這念頭,就聽廚房內傳來父子倆的爭論聲。
「又是水餃,昨天晚上也吃水餃,你就不能煮點別的東西請雪雁姊姊吃嗎?」
「有水餃吃不錯了,我本來想泡麵給她吃的。」
「泡麵?!」杜詩凱憤怒得尖叫。「你怎麼可以讓雪雁姊姊吃泡麵?她會變成木乃伊的!」
「偶爾吃一餐不會怎樣啦,你老爸我還不是天天吃泡麵?」
「所以媽咪才說我跟你一起住,說不定也很快變成木乃伊。」
「哼,她如果那麼擔心你,幹麼還讓你跟我一起住?」杜信安對前妻老是說他壞話感到不滿。
可杜詩凱卻誤會了老爸的意思。「我就知道,你們兩個都當我是拖油瓶。」
「什麼拖油瓶?你別亂講!爸爸不是……」
杜詩凱沒理會父親,一轉身便跑出廚房,瘦小的身軀剛巧撞上方雪雁的腿,差點擠落運動長褲。
她連忙伸手拉住褲腰,重新繫緊絲巾腰帶。
「姊姊,對不起。」小男孩發現自己又闖禍,仰起小臉蛋,盡是可憐地道歉。「我有沒有撞痛你?」
「沒有,我沒事。」方雪雁伸手摸摸他的頭。「你怎麼了?跟爸爸吵架了嗎?」
杜詩凱搖搖頭,忽地感到一陣暈眩,禁不住坐倒在地。
方雪雁見了,連忙蹲下身。「怎麼了?你不舒服?」
「我從剛剛就有點頭暈、想吐。」他細聲細氣地應。
「你頭暈想吐?」杜信安插嘴,步出廚房,一把抱起兒子。
「怎麼不早說?」他責備地低語,將兒子抱進房裡,放上床。
「你不要管我啦!」杜詩凱推開父親的手,不想他替自己蓋棉被。「我沒事,不用你管。」
「杜詩凱!」杜信安低斥。
杜詩凱別過頭,小臉蛋蒼白,額頭隱隱冒冷汗。
杜信安見兒子難受,不忍再說什麼,良久,重重歎口氣。「你好好躺著不準亂動,爸爸弄好晚餐後再拿進來給你吃。」
「我不要吃!」杜詩凱不買父親的帳。「我不喜歡吃水餃,我會吐。」
杜信安沒理兒子,板著臉回到廚房,鍋裡的水早就沸騰了,幾顆水餃煮過頭,破了皮、餡肉流出。
他瞪看這鍋爛水餃,胸口修地冒火,忍不住握拳重擊牆面一下,喉間壓抑看悶聲怒吼。
他關了爐火,挫折地將整鍋水餃往水槽裡傾倒,跟看打開冰箱,在琳琅滿目的微波食品裡尋寶,卻怎麼也尋不到一樣能令受傷的兒子胃口大開的食物。
他砰地一聲甩上冰箱門。
「你以為這樣對自己發脾氣就能解決問題嗎?」
一道清柔的聲嗓悠悠落下。
杜信安一震,回過頭,望向方雪雁。
她斜倚在廚房門邊,雙手閒閒地抱在胸前,以一種近乎睥睨又帶著幾分嬌媚的眼波凝睇著他,即便穿著一襲可笑的運動服,她全身上下已然散發著一股不可思議的魅力。
這般魅力平常或許會令他心動,但此刻只令他感到說不出的煩躁。
他不悅地擰眉。「你是來取笑我的嗎?」
「你說呢?」她語帶挑釁。
他更焦躁了。「我的事情你管不看,出去!」
她怔了怔,似乎沒料到他口氣會如此惡劣,面色一沉,秀眉壑攏。「你確定要這樣對我說話嗎?我可是你未來的搖錢樹!」
他哼笑。「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們好像還沒正式簽約。」
她暗暗磨牙。「所以你不想跟我簽嗎?」
他沒立刻回答,嘴唇半嘲諷地抿了抿,跟看忽然朝她咧開嘴。「簽、簽!當然簽,怎麼可能不簽呢?送上門來的財神爺,我再笨也不會白白送走吧?」
他笑得太爽朗、太燦爛,幾乎刺痛她的眼。
她咬咬唇。「你沒有一點點男性自尊嗎?」幹麼這麼快就向她低頭討好?她犀利地瞪他,而他看出她的不滿,眼神倏冷。
「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
「我……」方雪雁驀地窒住,容色刷白,她掐握掌心,強抑翻騰的情緒,終於迸出一聲冷哼,旋身離去。
杜信安目送她筆直的背影,那傲慢又倔強的姿態,跟他那不聽話的兒子簡直一個樣!
一念及此,他懊惱地又握拳褪了下冰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