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隔天早上,當他將勉強做好的便當袋遞給兒子時,杜詩凱的表情相當複雜,簡直像是見到鬼。
喂喂喂,有這麼嫌棄嗎?
杜信安揉揉酸澀的眼皮,對兒子的反應很不滿。「你不覺得很不賴嗎?這是皮卡丘,應該看得出來吧?」
杜詩凱沉默兩秒,才猶豫地點點頭。「是看得出來啦。」
他說得小小聲,但杜信安可聽得清清楚楚,雙手一拍。
「對吧!看得出來就好了嘛,這種東西,能用就好了啊,還挑剔什麼?」
「可是……」杜詩凱接過便當袋,左看看、右瞧瞧,實在很哀怨。沒錯,他的確有預料到爸爸會把這個袋子做得很醜,也努力做好心理準備,但沒想到竟然可以醜到這地步,每一道縫邊幾乎都是歪斜的,袋子中央那隻皮卡丘更變形得超可笑。「這個真的好醜。」忍不住說實話。
「呵呵,看來你兒子的審美眼光比你好多了。」
一陣清脆的笑聲傳來,杜信安僵了僵,半晌,才回頭望向方雪雁。
她嫣然笑看,明眸瑩瑩閃爍淘氣,看來跟平常時候沒什麼兩樣。
她忘了昨天晚上跟他說過什麼了嗎?或者她已打定主意不放在心上?
杜信安咬咬牙,看來心慌意亂的人只有他一個。
他沒好氣地賞方雪雁白眼。「我說,你從昨天晚上就笑我這個袋子笑到現在,還沒笑夠嗎?」
她聳聳肩,笑顏如花。
他懊惱地瞇瞇眼,拿她沒轍。
「我一定要把這個帶去幼稚園嗎?」杜詩凱沒察覺到兩個大人之間微妙的交流,還自惶惑不安地轉向方雪雁。「雪雁姊姊,你不能幫我重做一個嗎?」
「你這小鬼!」杜信安想扁人,他作勢握拳,在兒子頭頂揮了揮。「知不知道你爸花了整個晚上熬夜做的?居然這麼不知感恩!是你自己說幼稚園老師要求家長親自做便當袋,不然我才不做這鬼玩意兒咧!」
「可是……」杜詩凱委屈地癟癟嘴。他知道爸爸做這個很辛苦,他也很感動,問題是這麼醜的袋子要他怎麼帶出門?
「雪雁姊姊。」他向方雪雁求援,眉毛揪著、小嘴嘟著,表情好可愛。
「別想撒嬌,不準撒嬌!」杜信安巴他的頭。「反正你要就拿著,不要就把以前那個帶去幼稚園,我可沒強迫你。」
杜詩凱小嘴嘶得更高了,喉間還逸出不情願的鳴咽聲。
方雪雁又想笑、又心疼,伸手揉揉他的頭。「凱凱乖,反正現在離禮拜五還有好幾天,你慢慢考慮,不一定要用這個袋子的。」
「嗯,那我再想想好了。」小男孩無奈地低頭。
接看他果然花了好幾天認真地思考,百般猶豫,到了禮拜五便當日早上,仍不能下定決心。
但當他瞥見廚房裡,爸爸在雪雁姊姊威嚇式的指導下,乖乖地將小熱狗劃幾道刀,煎出章魚的形狀,然後煮紅蘿蔔玉米炒蛋,弄得滿頭大汗,還得煩勞雪雁姊姊拿紙巾幫忙擦,他小小的胸口忽然融化了,融得亂七八糟。
「怎樣?你到底要帶哪一個便當袋?」吃完早餐後,方雪雁悄悄問他。
他撇撇嘴唇,裝出一副沒辦法的表情。「算了,就帶爸爸做的那個好了,不然他又要一直碎碎唸很煩。」
雪雁姊姊笑了,他可笑不出來,一進幼稚園,便偷偷摸摸地將袋子抱在胸前,用手臂護住,不想讓任何人看到。
但再怎麼藏,還是躲不過那個最愛找他麻煩的小正的法眼。
小正是個小胖子,有雙細小的眼睛和一對大大的招風耳,長相不如清秀的他,當然也不如他受班上小女生歡迎,或許是嫉妒他的高人氣,經常有意無意的嘲笑他。
「天那,這個袋子醜死了。」小正趁他不備,一把搶過便當袋,對上頭縫得歪七扭八的皮卡丘指指點點。「這什麼?狗,還是貓?不對,應該是外星怪物吧?」
「是皮卡丘!」他氣質地澄清。
「什麼?這是皮卡丘?哈哈哈??」小正笑得誇張。「不要以為它身上顏色黃黃的,就是皮卡丘了,好好笑喔!」
「還給我!」杜詩凱氣極了。就算這隻皮卡丘長得真的很醜,根本看不出來是皮卡丘,他也不準任何人嘲笑,這是爸爸做給他的,用那雙笨笨的大手,一針一線縫給他的。「還給我啦!」他用力搶回便當袋,護在胸前。
小正見他那寶貝兮兮的模樣,不知怎地,心頭冒火。
「這個到底是誰幫你做的?你媽嗎?喔我差點忘了,你媽媽跟別的男人結婚不要你了,所以這是你那個開老爺車的爸爸做的吧?你爸爸好可憐,開爛車還要帶小孩,還要幫小孩做這麼醜的便當袋!」
小正口口聲聲地譏刺,每句話都刺得凱凱好痛,小孩子的惡意雖然不如大人那麼巨大,但就是因為他們缺乏心機來掩飾,那小小惡意便顯得格外直接且銳利。
凱凱痛到嘶喊。「不準你那樣說我爸爸媽咪!你閉嘴閉嘴!」
「我偏不要,我偏要說!」小正對他扮鬼臉。「杜詩凱的媽媽不要他,爸爸開爛車!?」
「你!」凱凱抓狂了,追著小正要打。
兩個小男孩,一個跑、一個追,在教室裡繞圈圈,其他同學有的看熱鬧,有的害怕得尖叫。
小正一面跑,一面繼續用各種言語激怒凱凱,兩人追逐到外頭遊戲場上,凱凱不顧一切往小正身上撲倒,將他壓制在沙坑裡。
「你放開我!」小正錯手不及,吃了滿口沙,很狼狽。
凱凱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同樣一臉沙,但他不管,雙手壓著小正肩頭,不停往下壓、往下壓,小正嚇得求燒,他仍執著的不肯放手。
直到老師驚駭的嗓音響起——
「杜詩凱,你在幹麼?!」
☆ ☆ ☆
「沒想到效果會這麼好!」
拍完一場重要的外景戲,導演下令大家準備轉移陣地,一面喜孜孜地對站在一旁的杜信安說道。
這場戲,是方雪雁飾演的保母第一次來到主人家,此刻,男女主人都不在,屋裡唯有小男孩跟一個負責煮飯的歐巴桑。
而她,是先來進行「偵察」的,扮成童話繪本的推銷員,按下門鈴。
這是個安靜的午後,天氣卻很異常,天邊卷著濃雲狂風斷斷續續地呼嘯,而她對前來開門的歐巴桑展露笑顏。
那是個極度虛偽的笑容,虛偽得令人以為她很真誠,這時候歐巴桑還不曉得自己將來會被這位年輕女孩陷害,丟了工作。
歐巴桑因為太無聊,渴望找人聊天,她接待這個女孩,讓她登堂入室,把整個房子細細繞了一圈。
接下來拍的是保母完成任務,心滿意足走出房子的畫面。
在街道上,她與女主人擦身而過,女主人提著一籃朋友送的新鮮水果,不小心翻落了,她幫忙撿起一顆紅透漂亮的蘋果,還給這個尚且不知憂愁的大老婆。
這是兩個女人的初次相遇,因為一顆蘋果的結緣,就像童話故事裡壞王后扮成的女巫,將毒蘋果送給天真無邪的白雪公主。
這畫面,很經典,方雪雁演得更是絲絲入扣,溫曉霧得用盡全力才不讓她的氣勢壓倒。
「太讚了!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兩個女人的對決,就從這第一場戲萌芽。」導演很興奮。「沒想到雪雁演技這麼好!」
「她才用不到五成功力呢。」相較於導演的興高采烈,杜信安對方雪雁的表現,顯得很冷靜。
「你這話什麼意思?」
「她這幾年偶爾會在一些小劇團客串演出,如果你看過她的表演,你就會知道,她現在還沒真正開始演呢!」
「她在小劇團客串?」導演驚訝。「什麼時候?我怎麼不曉得?」
「都是些名不見經傳的劇團,觀眾只有幾十個人那種,你當然不會知道。」
「那你怎麼知道?」
「我嘛……」杜信安不解釋,淡淡一笑。
他不解釋,導演只好自己亂猜。「原來你早就注意到她了,該不會很早就想簽下她吧?所以才連她在小劇團演出都跑去看?信安,你不賴嘛!我從以前就覺得你眼光很好,很會挑人。」
不是那樣的,他去看她演出,並非因為看中她、想簽下她。
他只是……
只是怎樣暱?杜信安霎時凜神,不願多想,對她複雜的情感,他一直埋在內心深處,從來不去正視。
「說真的,你挺厲害的。」導演說到興起,稱兄道弟似地搭看他的肩。「我聽說你自從簽了雪雁後,在業界的人脈又打開了,對吧?好像很多不上不下的B咖藝人都想找你幫忙改造,新人也排隊等著跟你見面,幻想自己能不能成為像時尚女神那樣的大明星說起來也真好笑,怎麼這些人看別人紅了,都以為自己也能紅啊?在這一行,想大紅大紫可是有條件的,我常常看那些愛作夢的新人就覺得好想賞他們幾個耳光,要他們清醒一點!你會嗎?有沒有這樣想過?」
「嗯,我以前也這麼做過。」杜信安額首,似笑非笑。「以前我曾經狠狠地奚落過一個想找我當經紀人的小胖妹,我說以她的條件根本不可能進演藝圈,那小胖妹還差點當場被我氣哭呢!」
「哈哈哈——真的假的?沒想到你這人也挺毒舌的。」
「我是很毒舌啊,不信你問雪雁,她體會最深。」
「哈哈哈——你真愛開玩笑!再怎麼毒舌你也不敢針對雪雁吧?她可是你手中的王牌、最珍貴的寶貝,好好呵護都來不及了,怎麼捨得罵她?」
「哈哈哈——對啊,我是在開玩笑。」杜信安陪著導演一起笑。
兩個男人笑得很乾,很不真心。
☆ ☆ ☆
「像傻瓜似的!」
後來,當杜信安回到貸款買來的保母車上,方雪雁冷冷地丟下一句批評。她責怪他,幹麼跟那個勢利的導演說些有的沒的?
「這一行就是這樣啊。」他聳聳肩。「除非不得已,沒有誰會跟誰撕破臉,大家都是笑嘻嘻地說些言不及義的廢話。」
她沒好氣地掃他一眼。「你到底跟他說什麼?」
「也沒什麼,他說那些擠破頭想進演藝圈的新人很可笑,我就說我以前也這樣奚落過一個小胖妹。」
她聞言,震了震,瞇起眼。
「還有,最近有個新人想找我簽約,才十八歲,我說我不想簽她,你知道她說什麼?她說如果有什麼潛規則必須遵守,她願意遵守。」
她咬咬牙。「這意思是……」
「意思就是,她願意跟我上床,換一紙經紀約。」他攤攤手,狀若無奈地笑笑。
「不準你跟那種新人簽約!」她直接嗆。
他愣了愣。「什麼?」
「你有我了,不必浪費時間在那種自毀前途的新人身上,那種人永遠成不了真正的大明星。」她冷淡地評論。
是不屑嗎?或是高傲?杜信安試著分析她的表情,但他看到的,只有坦然的自信。
他佩服那樣的自信,要吃過多少苦,才能熔鑄那樣的自信?
這幾年她在寫書教課之餘,依然努力擠出時間客串各種舞台劇的演出,藉此感受戲劇脈動,精進表演技巧,比起某些藝人只想著走邪門歪道更上一層樓,她是真正用心地付出,真正在專業上學習。
她說得對,那種只想看跟人上床換機會的人成不了真正的大明星!
但在這圈子,要一直保持清白之身並不容易,很少人能堅持到最後,等她面臨最困難的抉擇的時候,她該如何是好?
而他身為她的經紀人,又該怎麼做?
我要的,是從前那個杜信安,是那個堅持理想與原則,不管別人怎麼說,都堅信自己的做法很正確的杜信安。
那夜她的怒嗆,依然在他耳畔迴響。
她真的要那個杜信安嗎?那個連他自己也懷疑、也無法全心相信的杜信安?他的理想與原則,最後換來的是背叛。
那個男人已經死了,心死了,你懂嗎?
那就為我活起來!
她要他為她活起來。
是什麼樣的自信讓這女人能對他嗆出這番話?對他,她究竟抱持著什麼樣的期待?什麼樣的想法?
這些天來,他經常想起那夜兩人的對話,想起她離開書房前那蘊著淡淡哀愁的神情,那神情,緊緊揪扯他心弦,她似是怨他忘了某件重要的事。
但他到底,忘了什麼?
他想不起來……
手機鈴聲驀地響起,驚醒杜信安迷濛的思緒,他瞥了眼來電顯示,是幼稚園老師打來的。
他接電話。「喂,王老師,有事嗎?」對方急促地說了一串,他聽了,瞬間變臉。「我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發生什麼事了?」方雪雁警覺事情不妙。
「凱凱將一個同學推進沙坑裡,對方被玻璃瓶碎片割到,受傷了!」
杜信安將方雪雁留在拍攝現場,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幼稚園,幼稚園老師跟對方家長已經在等著他了,小正媽媽一見到他便立刻上來興師問罪。
他不明狀況,只能先道歉再說,看看小正的傷,還好,只是大腿後方有一處割傷,不算太深,園方已經幫忙上藥處理。
小正的傷口雖不深,他媽媽的心卻是受傷很深,激動地朝他大喊大叫,聲稱凱凱是個壞小孩。
凱凱站在一旁低看頭,默不作聲,杜信安命他向同學道歉,他死也不肯,倔強地別過頭。
這舉動更加激怒了小正媽媽,冷刺熱諷說就是因為單親家庭沒家教,才會教出這種惡劣的小孩。
杜信安一聽,臉色登時變得難看,幸而幼稚園老師見情況不妙,趕忙插進來當和事老,說好說歹,總算安撫了小正媽媽,讓杜信安先把凱凱帶回家。
一路上,不論杜信安問什麼,凱凱一概不開口,父子倆氣氛很僵,一到家,凱凱頭也不回,便將自己鎖在房間裡。
「杜詩凱!你這什麼態度?」杜信安火大,用力拍門。「你給我出來!」
凱凱窩在床腳,將小七攬入懷裡,搗住雙耳。
「杜詩凱!你出來!」杜信安繼續拍門,一聲又一聲的重擊,宛如春日的雷鳴,震動小男孩幼小的心靈。
他覺得害怕啊,更有種深深的委屈,貝齒咬著唇,努力不哭出聲。
「你出來,把事有給我解釋清楚!為什麼跟同學打架?爸爸媽媽是這樣教你的嗎?從小到大,爸爸打過你嗎?」
是沒有,短短的六年歲月,他是不記得爸爸曾經打過他。
「暴力不能解決問題!你不曉得嗎?不管你跟那個小正之間有什麼不開心的事,都不能用打架來解決,這樣是不對的!」
「……」
「你說話啊!難道爸爸有教過你用暴力解決問題嗎?」
「沒有、沒有、沒有!」凱凱忍了好久,終於忍不住嘶喊出聲。「你是沒教過我用暴力,你根本什麼都沒教過我!」
「你說什麼?」站在門外的杜信安愣住。
「我說,你什麼都沒教我!」凱凱硬咽地喊,整個豁出去了,委屈的浪潮在他胸臆裡翻絞,「你除了是我爸爸,你教過我什麼?你從來都不管我!」
「你……怎麼這樣說?」杜信安有些驚愕、有些氣惱,更有幾分莫名的不知所措。「爸爸哪裡不管你了?你的意思是我不關心你嗎?」
杜詩凱不吭聲,淚水撲簌箭地流下,他將小臉埋進愛犬熱呼呼的頸間,小七察覺到他的傷心,也跟著不捨地長聲哀鳴。
「是不是你媽咪又跟你胡說八道什麼?」杜信安胡亂猜測。「她老跟你說我壞話,你別聽她的。」
「……」
「杜詩凱,你出來!我們把話說清楚!」
春日的雷鳴響不停,撕裂小男孩脆弱的心房,他想,他再也不要跟爸爸說話了,爸爸什麼也不懂。
什麼也不懂。
☆ ☆ ☆
方雪雁下戲以後,已經是深夜了,她回到山中小屋,屋內一片靜寂,唯有餐廳亮著一盞燈。
杜信安坐在餐桌旁,默默地喝酒。
她悄然來到他身邊,他瞥見她的身影,抬頭,懶洋洋地揮個手算是招呼。
「你回來啦。」
「嗯。」她點頭,柔聲問。「凱凱呢?」
「在他房裡,應該是睡著了吧。」
「結果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他真的跟幼稚園的小朋友打架?」
「嗯。」
「對方傷得怎樣?」
「還好,只是割傷,不嚴重,可凱凱怎樣都不肯向對方道歉。」
「為什麼?」
「我怎麼知道?」杜信安無奈。「他不肯告訴我。」
方雪雁深深睇他看出他心情低落。「你們父子倆又吵架了?」
他聳聳肩,不說話。
她看看餐桌上兩盤涼透的炒飯。「你們兩個該不會都沒吃晚飯吧?」
「他不肯吃。」他啞聲低語。「我怎麼叫他都不出來。」
所以他這個做爸爸的也跟著賭氣不吃飯,光喝酒?
方雪雁蹙眉,悄悄歎息,她將兩盤炒飯送進微波爐加熱了,然後擱回餐桌上。「我餓了,陪我吃點宵夜吧!」
「你自己餓了幹麼要我陪?」他語氣挖苦。
她沒好氣地瞪他。「你這人真的很不知好歹耶!」
他愕然挑眉。「我不知好歹?」
「你聽不懂我這話的意思嗎?我其實不餓,要你陪我吃宵夜,是因為我怕你餓了。」
「你是怕我餓了?」
「對啦。」她翻白眼。「你就是這麼遲鈍,才會老是跟你兒子吵架。」
這己經是她第二次說他遲鈍了,杜信安恍惚地望她。為什麼?
「你先吃,邊吃我邊跟你說。」她看透他的思緒,將湯匙遞給他。
為了聽理由,他只得乖乖吃飯,連吃好幾口。
方雪雁也吃了一口,嫌惡地皺眉。「這妙飯還真難吃,又是微波食品吧?你真打算天天讓你兒子吃這種鬼東西?」
之前若是聽她如此吐槽,他肯定會不甘心地反駁,但這回,他只是無精打采地歎口氣。
她見他心情低落,也不忍再找碴,從冰箱裡找出啤酒,陪他一起喝。
「你知道凱凱為什麼把狗狗取名叫『小七』嗎?」
他沒料到她會這麼問,怔了怔,半晌,搖頭。
「那是從忠犬小八的典故來的。」方雪雁轉述凱凱告訴她的來龍去脈。
「所以他是覺得小七跟電影裡的小八,是不同種類的狗狗,才堅持取不一樣的名字?」杜信安聽罷緣由,有些好笑。
「就是這樣。」方雪雁微笑。「孩子的邏輯很有趣吧?」
是很有趣。
杜信安不反對,舉杯啜口啤酒。
「其實你不要以為他們年紀小,什麼都不懂,他們的心思可是很細膩的。」方雪雁忽地感歎。「你知道凱凱跟我說什麼嗎?他說小七很聽話,是乖狗狗,所以絕對不是他的拖油瓶。」
「他的什麼?」杜信安嗆到。
「拖油瓶。」她重複,定定地凝視他。「那天他從鞦韆上摔下來,你們不是在廚房吵架嗎?你還記得他對你說,爸爸媽媽都把他當拖油瓶嗎?」
「嗯,我記得。但他是從哪兒聽來這種詞的?誰教他的?」
「還會有誰?不就是你們做父母的嗎?」
是他嗎?杜信安茫然,在腦海翻找亂七八糟的記憶庫,驀地靈光閃現。
對了,那天他從前妻家裡帶回凱凱前,跟前妻吵了一架,彷彿是提到了這三個字。
這麼說來,凱凱都聽到了?
一念及此,杜信安胸口一扯,不覺緊握住酒杯。
「你以為小孩子不懂事,但他們心裡其實很敏感的,爸媽無心說的話,很可能都會在他們心裡烙下傷痕。」
是這樣嗎?
「你說過,如果當年你前妻不是意外懷了這個孩子,你不會跟她結婚,對吧?」
「嗯。」
「這件事,凱凱恐怕也知道。」
杜信安一凜,忽地憶起兒子曾在無意間說出的話。
媽咪一點都不討厭你,她只說你們不適合,如果當初不是她不小心懷孕了,你們根本不應該結婚。
凱凱明明這麼說過的,而他聽到了,卻只是暗惱前妻不該跟孩子說這些有的沒的,完全沒想到這話可能傷了兒子的心。
你是不是很氣我?
凱凱當時這麼問他。
「老天!」杜信安巴自己額頭。「原來凱凱是那個意思,他知道我是因為他媽懷孕才不得已結婚的,以為我會因此怪他。」體悟到兒子該有多傷心,為此多糾結,他恨不得賞自己幾個耳光。
「你到現在才想通嗎?」方雪雁瞪視他,賞他一記「你沒救了」的眼神。「你這人各方面都很精明,尤其在工作的時候,怎麼偏偏在感情方面這麼粗線條?」
他在感情方面粗線條?杜信安聞言,苦澀地扯扯唇。
他不是粗線條,只是習慣了不去想,有太多事情要花費腦筋,他沒空將時間浪費於經營感情。
包括親情與愛情。
但或許,他錯了……
「你錯得很離譜。」方雪雁再度看透他心思。「人生不是只有事業跟工作才重要,家庭也很重要,當全世界都背叛你的時候,只有最親最愛你的人才會留在你身邊。」
他聞言,胸膛震動,心韻錯亂幾拍。
當全世界都背叛他的時候,只有至親至愛的人才會留在他身邊,她指的,只是凱凱而己嗎?
他猛灌了大半杯啤酒,言語困難地在唇畔吞吐,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她似乎已從他炙烈的眼神看出某種異樣,粉頰霎時暈染紅霞。
她急急起身。「我去看看凱凱睡了沒?他說不定肚子也很餓了。」
語落,她匆匆旋身離去,不給他進一步追問的機會。
杜信安怔忡地坐在餐廳,聽她敲門呼喚凱凱,她喊了好幾聲,房內毫無回應。
「信安,我覺得不對勁。」她蹙眉回到餐廳。「小七應該也在凱凱房裡對吧?可是我聽不到裡頭有任何聲音,照理我這樣敲門,牠總該吠兩聲啊。」
「你是說……」
「我擔心出事了。」
杜信安驚然,不及細想,飛也似地奔到兒子房門前。「凱凱,你快點開門,不然的話爸爸要踢開門進去了喔。」
他發話威脅,回應他的只有一片靜寂,他頓覺不祥,與方雪雁交換一眼,便不顧一切地破門而入。
房內收拾得乾乾淨淨,床上的棉被也疊得整整齊齊,唯有臨向院落的窗戶打開,迎進滿室清風。
事情很明顯——
凱凱離家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