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身世迷霧之替罪
「王繼恩,大理寺有位李姓獄判會一種引導術,不管多麼嘴硬狡猾的犯人到了他手裡,他都能在不動刑的情況下讓他們如實招供,我已求人幫忙引見,想讓你跟我去試試。」
趙霽的話震動全場,最先向他發難的是韓通。
「趙霽你在說什麼?憑什麼讓王師弟跟你去受審?」
趙霽據不理睬,向王繼恩邁進一步,眼神冰冷堅硬。
「當日在東馬棚,商榮就是吃了你送的飯菜才中毒發狂的,我也不相信你會這麼做,但仔細想想這事確實可疑,請你去見李獄判就是想替你澄清嫌疑,請你不要迴避。」
韓通大怒:「姓趙的你這是含血噴人,那次王師弟也中了不滅宗的劇毒,差點沒命了,他害人怎會把自個兒也搭進去?」
趙霽仍然無視他,再次鄭告王繼恩:「我願意相信你是無辜的,所以也請你向我證明清白。」
曾經發誓保護他的少年,正包含敵意地對他進行綿裡藏針的逼迫,人心善變,不堪信任,世間上果然只有自身才能夠放心依賴。
王繼恩怔愣片刻,臉上浮出淡淡的笑紋。
「趙師侄,你當官以後更會說話了,可是你如果聽信商榮的話應該先找他求證,那天直到最後他也沒能拿出切實證據來指控我,你現在為什麼又來要求我向你證明清白?」
趙霽連基本的客套也裝不下去了,冷聲道:「這也是太師父的意思。」
王繼恩聞言扭頭向陳摶強笑:「師父,您也懷疑我?」
陳摶是在場最感矛盾揪心的人,他真心鍾愛每一位弟子,對商榮他是既當爹又當媽,王繼恩也是他親手救回來養大的,由於病弱,他傾注的關愛相對更多,手心手背都是肉,突然鬧出自相殘殺的事件,他怎不痛心拔腦?想查明真相,又不願接受惡劣的事實,因而選擇了目前最公正的立場,無奈地向王繼恩說明:「事情到了這地步,非徹查不可,只好委屈你跟趙霽去見見那位獄判了。」
韓通立刻為王繼恩鳴不平:「師父,當時的事您都親眼所見親身經歷,還有什麼不清楚的?王師弟說他也吃過那些飯菜,假如有問題,中毒的人不會只有商榮,您要調查也該把商榮找回來當面對質,而不是單方面刁難王師弟!」
陳摶無言以對,煩悶地背過身去,王繼恩問趙霽:「商榮跟你說過當時的情形麼?他那麼聰明,為什麼一早不懷疑我?」
趙霽不想憑空冤枉他,照實說道:「商榮以前的確沒懷疑你,也跟我說你吃過那些酒菜。」
「所以他後來為什麼又改口指認我是凶手?就因為我奉皇后娘娘的旨意陷害他,他一怒之下又給我多加了一項罪名?」
看到王繼恩淒涼的笑容,開始還驚慌失措的朴銳再也忍不住了,跳出來指責趙霽。
「趙霽你別太過分,商榮以前就老仗著王師兄脾氣好欺負他,這次又把氣撒到他身上。王師兄是奉皇后的命令追殺他,可那不都是商榮自找的麼?他進宮行刺皇帝,在大庭廣眾下嚷嚷著要弒君,這放在別國是誅九族的死罪。周國國君是我們的師叔,網開一面沒追究玄真派的責任,我等方才倖免於難。就沖商榮大逆不道這點,皇后要置他死罪天經地義,王師叔在皇后駕下當差,不奉命行事,難道還能抗旨不遵,協助商榮造反嗎?你跟商榮感情再好,也不能不分是非!」
趙霽惱忿:「他與商榮是師兄弟,怎能幫著外人害他,玄真派三大禁令之一,不得殘害同門,他做到了嗎?」
朴銳反駁:「要說殘害同門,商榮才是罪行確鑿,阮師兄就是被他親手殺害的,這點我們所有人包括師父都看見了!」
「他那會兒中了蠱毒,神志不清才錯手殺人,並非出自本意!」
「那王師兄也是受皇后逼迫,他也並非出自本意呀。阮師兄一沒作惡二沒礙著誰,稀里糊塗被商榮殺害,那才真叫死得冤。反觀商榮,謀逆弒君,險些連累所有門人,有此下場都是自作自受。他在宮中被捕時王師兄還拚命幫他求情,反被他咬殘耳朵,這樣狠毒暴戾的人死有餘辜,換成我是王師兄早動手清理門戶了!」
朴銳年少單純,好惡分明,在師門時就不大喜歡商榮的性情作風,更因阮賢之死生出憎恨,認為五師兄就是害群之馬,走到哪兒都是禍害。此刻為維護王繼恩冒出衝動言辭,立時惹怒趙霽,胸口被他猛推一掌。
趙霽身體虛弱,功底仍強過朴銳,直接將他推了個四腳朝天,朴銳爬起來暴躁還手,被王繼恩攔住,便沖陳摶急嚷。
「師父,趙霽欺辱長輩,您就不管管他!?」
陳摶剛按住趙霽就聽韓通向著朴銳指桑罵槐:「你沒聽他直呼你王師兄的名字麼?此人早已被師父逐出玄真派,如今本事通天,哪裡還是咱們師父管得住的?」
朴銳麻利接茬,譏諷趙霽:「你既已不是本門弟子,有什麼資格再管玄真派內的事務?有疑問去找商榮來當面說理,少在這兒拿著雞毛當令箭!」
陳摶有些生氣了,虎臉斥責道:「都閉嘴!這事就算趙霽不插手為師也要管到底,勾結魔教殘害同門是不可饒恕的大罪,為師不希望自己的弟子背負這樣的嫌疑,繼恩,為師現在以掌門人的身份命令你,後天跟趙霽去大理寺見李獄判,徹底清查此事。」
王繼恩還沒怎麼著,朴銳率先驚呼:「師父,怎麼連您也不講道理?王師兄不會做那種事!」
他公然辱師,首先責備他的人是王繼恩。
「小師弟,不得對師父無禮!」
朴銳面紅耳赤,當即跪倒在陳摶跟前,滴下眼淚。
「師父,弟子上山晚,只在玄真觀待了三年,但這三年中與師門每一個人都打過交道,王師兄是所有師兄裡最和善可親的,剛上山時我很不習慣,生活上的事一點都不會幹,是王師兄主動幫我洗衣打掃,盡心照顧我們和阮師兄、甘師兄三人。那時觀裡的日常雜務幾乎都是他一個人料理,每天起早貪黑忙碌,還要抽空讀書練劍,我只是在一旁看著都覺得累,可他總是任勞任怨沒發過一句牢騷,更沒跟誰紅過臉。這次我家遭難,來京城求助,也多虧他和韓師兄收留,他還把所有積蓄拿出來幫我張羅,想方設法幫助我,他對人這麼熱心無私,怎可能殘害同門?這點連我都清楚,師父您還看不明白?」
陳摶滿臉苦痛,內心劇烈波動,而趙霽因為數次吃過心軟的虧,此番堅定立場,不管聽到什麼都絕不動搖,訓斥朴銳:「你不能以偏概全,他對你好,不見得對其他人也好,事實究竟如何要靠調查才能明白!」
朴銳把他當做為虎作倀的壞蛋,紅眼怒睛詈罵:「王師兄不止對我好,對其他人也一樣,你敢說你當初沒受過他的恩惠?大家都是明白人,你要當白眼狼也等我們這些人都死了再說!反過來再看商榮,他為同門做過什麼?過去在山上他只偷閒過自己的小日子,平日裡對我們愛答不理,有需要就指使師弟們幹這幹那,做不好還理直氣壯來罵,當我們是他家的長工!同門師兄弟哪個沒受過他的氣?曾太師叔、阮師兄就公開討厭他,連謝師兄那樣好脾氣的人都曾說他性子不好,唯一沒在背後埋汰他的只有王師兄。他走到今天我一點不奇怪,待人無道,處世無德,這樣的人注定沒有好下場!」
口沫飛濺的惱人場景終於激怒陳摶,大聲斷喝:「住口,不准再吵了!」
緩了一口氣後聲明:「為師心意已決,如有異議待驗明實情後再說!」
朴銳完全不認同他的決定,再次頂撞:「師父您這麼做對王師兄太不公平了,當日東馬棚的人那麼多,說起來個個都有嫌疑,憑什麼只針對王師兄!」
趙霽搶在陳摶前面開口:「是啊,我也覺得這樣有失偏頗,當時你也在場,那麼後日就與我們一同去大理寺吧。如果結果證明你和王繼恩都是無辜的,我當場自斷一臂向你們賠罪!」
他不願再與眾人羅唣,拄著枴杖快步離去了。
夜黑如墨,細雨飄飛的雲層縫隙裡間或穿過白色的電光,狂風像成群野馬四處闖蕩,驚心的嘶鳴徹天徹地。
王繼恩躺在床上,感覺有妖物隨著閃電的頻率靠近,慢慢爬上床沿,欺身而來,他一回頭就會被吞噬。
那妖怪是他心中的膽怯,明天就要去大理寺候審,他沒見識過那李獄判的導引術,心中徬徨無底,萬一過不了這道檻,迎接他的將是什麼?
其實在等待之外,他還有一條脫身計逃亡。像他這樣不起眼的人物,稍微喬裝改扮就能潛蹤滅跡,陳摶和趙霽也不見得有心力追殺他,可是他不能選這條下下策,他的雄心壯志還在,若不能為此奮鬥,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又一道閃電劃過窗櫺,帳幔上現出一個人影,王繼恩一驚而起,眼中撲入燭光和韓通的臉。
「你……還沒睡嗎?」
他擦著額頭的冷汗,小心掩藏驚惶,韓通沉悶地坐下,猶如暗雲低垂,加劇王繼恩的焦慮。
「你有事嗎?沒事就去歇著吧。」
韓通的來意非同一般,他憋了一天一夜,到這最後的關頭終於耐不住了,不看看王繼恩的底牌,他今晚休想闔眼。
「……師父和趙霽天一亮就會來,你不害怕嗎?」
「什麼?」
「你老實跟我說,東馬棚那事是不是你幹的?」
王繼恩狠狠一瞥,進而咬住嘴唇冷笑:「怎麼?你也來試探我?」
韓通湊近一尺,抓住他的雙肩嚴肅表態:「不是試探,是想知道實情,你現在告訴我我還能幫你,要是等明天去了大理寺,一切都晚了。」
王繼恩聽到自己的心跳壓住了風聲,這該死的男人已被他迷住,確實是眼下僅有的助力,可他能有什麼辦法呢?
「你想怎麼幫我?」
「我已查到那李獄判的住址,假如你真的曾在東馬棚對商榮下毒,我馬上去殺了他,毀掉他們明日的計畫。」
「可是那樣他們定會懷疑。」
「你傷勢未癒沒能力行刺。」
「但是他們可以懷疑你,你就不怕師父和趙霽殺了你?」
「哼,那也要他們先找到證據指認我,只要死不認賬,多半能混過去。」
束手無策時只會焦慮,到了鋌而走險的時刻,緊張的大手便來掐人的脖子,王繼恩的臉如同風暴來臨前的湖面波濤洶湧,拿不定主意。
韓通明了,僵著臉抵擋驚駭狂潮,急聲問:「真是你做的,你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做?」
不必再矯情飾詐,王繼恩不自覺地顯露快意,泰然道:「就因為我恨他,想讓他不得好死。」
韓通也厭惡商榮,卻還沒到殺之後快的程度,對王繼恩的恨意感到驚訝,不知二人緣何勢不兩立。但此時這個問題並非追究重點,還可往後放一放,接下來的對話中他的嗓音明顯壓低,語氣也更急迫了。
「你當真投靠了不滅宗?」
「我只是答應替赤雲法師做事,並沒有加入他們。」
「上次不滅宗黨徒入宮綁架太子,不會也是你暗中協助的吧?」
「他們是找過我詢問太子的行蹤,我交代情報後馬上悄悄送信通知藍奉蝶,他才能及時趕到宮中救人。後來你我護送金花公主回宮,不滅宗的人怨我知情不報,將我打成重傷,休養了一個月才漸好。」
「原來你那時是因為此事臥病不起的。」
得知王繼恩沒協助不滅宗多餘作惡,韓通稍稍安心,又細細追問東馬棚的事。
此事王繼恩設計精巧,說起來很有幾分得意。
「我知道商榮謹慎多疑,並未在酒菜裡下毒,還當著他的面一一試吃。」
「那你是如何下的毒?」
「我先用毒液浸泡手帕然後烘乾,試吃完畢掏出手帕擦拭筷子,毒素便沾到上面去了,商榮再用那筷子吃飯自然會中毒。」
「這方法著實巧妙,那你後來又為何中了不滅宗的『朝生暮死』?」
「商榮中毒我的嫌疑最大,不使苦肉計如何能脫身?『朝生暮死』我也是事先藏在指甲縫裡的,估計商榮將要毒發時向他討酒喝,悄悄將手指浸入酒液,喝下去便中毒了。」
王繼恩回憶當時情景頗覺遺憾。
「可惜當時赤雲法師不許我傷商榮性命,否則我豈容他活到今日。」
韓通納悶:「既然赤雲老賊不許你殺商榮,那你日前在李子溝追殺他,就不怕赤雲日後找你問責?」
王繼恩冷嗤:「赤雲老賊受了重傷,這一年來都在閉關,那日在李子溝我若能順利殺死商榮,再推給那幫宮廷侍衛又有誰會知道?都怪趙霽那小子礙事,害我功虧一簣。」
韓通以前嫉恨他與趙霽要好,聽他流露憎惡,暗暗稱喜,笑問:「你不是挺喜歡你那趙師侄嗎?怎麼這會兒又變心了?」
回憶昨日趙霽不懈逼迫他的情形,王繼恩全身血液一下子衝向腦門,眼裡的血光映紅了整間屋子。
「他就是個不知好歹又沒良心的混蛋,我最恨商榮,其次就是他,有朝一日都教他們死在我手裡!」
韓通哈哈大笑,勾住他的下巴戲謔:「現在知道了吧,只有我對你才是真心的,你誰都不能信,只能信我。」
王繼恩毛躁地撥開他的手,轉頭的剎那發現窗外隱約有人影晃動。
他急忙使個眼色,韓通狂蛇出穴竄至門外,短暫的打鬥聲過去,拖著一個人回到室內,王繼恩近前查看,猛地吸入一口涼氣。
「小師弟!」
朴銳被點了穴道,委頓在地不能說話,驚恐萬狀地看著他,不用問也知道他已獲悉二人先前的對話。
王繼恩也驚呆了,驅逐已久的無助情緒彷彿惡靈復歸,狠狠吸榨他的精氣。他對小師弟的疼愛絕大部分發自真心,也喜歡對方心目中那個完美無瑕的自己,然而這一切似乎已岌岌可危。
韓通如火燒身地來回疾走,想要收拾敗露的罪行,就必須封住朴銳的嘴。
過了一會兒,王繼恩按住慌亂,走到朴銳跟前俯下身小心翼翼哄道:「小師弟,你剛才什麼都沒聽到對不對?聽到了也不會告訴其他人,是吧?」
朴銳淚如泉湧,擰緊的眉心裡全是幻滅,恰似誤入妖魔洞府,只想盡快逃離魔窟。
目睹他的恐懼和厭惡,王繼恩心如亂石崩塌,明白這孩子不會與他同流合污,往後他的嘴就是降妖符,隨便動一動就能叫他魂飛魄散。
韓通先他一步看清形勢,老天給了他們一死一生兩條路,須以狠心做關牒方能絕處求生。
他老鷹捕兔似的抓起朴銳,對他說:「小師弟,事到如今我們也沒有別的辦法了,你家裡人就交給我和王師弟了,有我們一天好日子就不會讓他們受苦。」
看他拖著朴銳出門,王繼恩已預感事件走向,恐慌麻痺了他的身體和意識,隔了十數息方才清醒,拔腿飛奔到朴銳的住處,進門的瞬間一幅驚悚畫面恰好撞入眼簾。
韓通將朴銳架在身前,二人右手重疊,握住長劍,然後折臂操縱朴銳自刎,王繼恩到來時朴銳頸間射出血箭,霧化後撲面飛向他。
紅色主宰了一切事物,血腥掩蓋了一切味道,王繼恩呆呆跌退靠住門框,沒骨爛肉般緩緩滑落。
韓通放倒朴銳,仔細擺出自然跌倒的形態,對王繼恩說:「這孩子命不好,聽見了不該聽到的話,只能委屈他做你的替死鬼了。你小心看住門戶,我出門準備些東西,明天才好糊弄他們。」
他搜出一些朴銳寫就的文書,外出時關閉房門,屋內二人一個痴傻一個垂死,血泊靜靜擴大版圖,燈火默然擺動,風依然熊咆龍吟地刮著,它已看慣三千世界的冤孽,不為眼前這點罪惡動容。
王繼恩僵硬的身體忽然顫抖他看到朴銳的目光在晃動,強烈的求生欲像入秋後的螢火蟲,掙紮著、哀求著,化作無聲的吶喊衝擊王繼恩的思維。
他在求救,他想活下去,他想活下去,他想活下去……
王繼恩下意識爬跪上前,指尖觸到了流淌的鮮血,那失去溫度的血液竟產生熔岩般的熱度,燙得他反身躲避。
此刻的慈悲預示著明天的滅亡,良知的瘋狂拷打下他仍選擇了自保。
「對不起,對不起……」
淚水和血跡在臉上交錯成渾濁的溝渠,他龜縮在屋角,雙手揪扯髮根,心臟一遍遍經受愧痛碾壓,猶如被巨浪撕咬的船隻。
朴銳的臉已呈青灰色,好似靈堂上燒盡的白蠟,失去光澤的眼球定定朝向見死不救的罪人,血淚控訴永無休止。
以推卸責任的方式逃避罪過是人之本能,王繼恩很快這麼做了,他堅定不移地篤信所有悲劇都是商榮和趙霽造成的,若非他們苦苦相逼,他怎會生惡念為惡行?怎會使無辜的小師弟喪命?
都是他們的錯,這兩個人就不該在我的人生中出現,他們害了我又害死小師弟,我絕不放過他們,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