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登入嗎?
(-3-)是不是要下跪求你們?
趕快為了可愛的管理員登入喔。
登入可以得到收藏功能列表
還能夠讓我們知道你們有在支持狂人喔(*´∀`)~♥
《武道狂之詩》第216章
第二章 傳信
  
  兩個時辰之後,王守仁才得知荊裂重傷命危及燕橫下獄的消息。
  
  他在謁見聖上之後,回到南京內城獲分配的停居處,但一直未有就寢,等著荊、燕二人回來。這趟南京之行,王守仁從一開始就有種不祥預感,因此在遭受奸臣阻撓進退不得、隱遁入九華山之時,他已萌生退官修道之意;及後峰迴路轉,終於得到皇帝接見嘉許,免過了江彬等奸黨的迫害,他以為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
  
  ——哪料不幸之事還是發生了……
  
  王守仁無法想到,荊裂和燕橫因何緣故開罪了陛下而有此遭遇。他收到消息之後,首先也不是去問原因,而是確定荊裂的生死及燕橫在天牢的處境。
  
  幸而數年前王守仁就曾在南京任官,存有一些人脈,他馬上盡力去拜託人探聽,得來如此消息:荊裂此際有御醫救治看察,傷勢似乎已穩定下來,但仍未完全脫離死亡的危機;燕橫雖被收押,但據說得到聖上親諭保護,在牢中獲得善待,錦衣衛亦不敢對他用刑。知道之後,王守仁方才心下稍寬。
  
  ——這也就是說,陛下並未仇視他們兩人,只是中間出了什麼意外或誤會。事情仍有轉園的餘地……
  
  王守仁深知此際的南京皇城,完全由江彬、許泰等寵臣控制,他能夠採取的對策不多,更遑論要再次面見聖上為荊、燕二人求情。但他當然不會就此放棄。一待天亮,王守仁就傾盡帶來的金帛,交付給下屬到城裡去買些貴重禮品,好作官場上疏通之用——他向來對賄賂深痛惡絕,但在這種緊急關頭已不由他不變通,何況他也不是為了私利。
  
  ——兩位俠士在平亂之戰厥功至偉,拯救了無數蒼生。我就算再做更多不情願的事,都絕不會讓他們死在南京!
  
  出乎他意料的是:在南京宮廷和官府裡,真心敬重王守仁的人原來不在少數。他們也都感念,若非王陽明用兵如神,火速擊敗了寧王府叛軍,而讓朱宸濠直抵南京的話,他們當中多數人身家性命恐怕早已不保,又或被迫歸附寧王造反,後禍無窮。因此王守仁一出面請托,南京不少的大小官吏都甘願為他奔走,王守仁所預備的禮物全被退還。
  
  王守仁由此探知了荊裂的詳細情況:他身中的三箭,腹部和大腿兩箭已然成功拔除。荊裂仍然昏迷不醒,雖有吐血,但血量不多,御醫判斷他腹內臟腑受傷還不算太嚴重。在聖上指示下,他們馬上將荊裂送到皇宮內再行醫治。
  
  「那人身體壯健得就像頭野獸,似乎捱得過那兩處箭傷。」傳話的小吏引述其中一個負責救治荊裂的助理醫士說:「可是第三箭卻棘手得多,直至現在,眾太醫也都想不到辦法將之取出。」
  
  荊裂憑著嚴酷鍛煉出的驚人反應,在千鈞一髮之際發動了「借相·巖凝」,固然將這本來必殺的一箭在胸中煞停;但亦因為這救命的反應極度猛烈,箭傷四周的筋肌至今仍然緊縮僵硬,而他失血甚多陷於昏迷,無法自主放鬆肌肉。那支插入胸肌的箭,如今就像樹木生根似的被血肉緊纏,紋絲不動。御醫曾嘗試用小刀去割開箭創,豈料荊裂的「巖凝」甚是厲害,肌肉硬得刀鋒也不容易割入。而從弩箭入肉的深度來看,箭尖在裡面非常接近心脈,御醫害怕若是用強力去割傷口,只要一點點意外就可能傷及荊裂心贓,令他即時斃命。因此他們直至現在,仍然不敢去動這一箭。
  
  「這樣等下去,雖然即時沒有性命之憂,可也不是長久之計。」那名醫士又說:「鐵鑄的箭鏃長久埋在肉裡,必生血毒,傷口又接近心脈,一旦血毒順流入心,神仙無救!」
  
  目前御醫只能在箭傷四周盡量灌以消毒止血的酒藥,延緩鐵箭生毒,同時苦思拔箭的方法。他們也無法肯定,荊裂在這狀況之下能夠維持多少天。
  
  王守仁聽了消息甚是憂愁。可是治傷救人非他學識能力所及,既然幫不上忙,也只能祈求蒼天庇護義士。現在不是灰心喪志的時候——除了荊裂,他還得嘗試解救燕橫。
  
  相比起打聽荊裂的傷勢,要知道燕橫的狀況還要更困難。王守仁最初希望能夠親自去探望燕橫,但以現時形勢,要進天牢看他,不可能靠官吏的人情疏通,除了得到陛下的許可,就只有皇帝的一干近身寵臣有這樣的權力。
  
  王守仁想來想去,就只有一個人能夠拜託:正是先前兩度為他解困的大太監張永。
  
  ◇◇◇◇
  
  踏入牢獄通道時,張永心裡一直苦笑:督領大明禁軍、位高權重的他,竟然進到這樣的地方,特意來見一個草莽布衣的階下囚!此事實在荒謬之極。
  
  他所以願意這麼做,全因王陽明本人親來拜託。自從那次在杭州相見並取得逆首朱宸濠,張永對於王守仁的無私胸襟極是欽佩,因此才願意一再為他解厄。
  
  而張永心底裡也想知道:能夠令王守仁如此緊張的一名山野武人,到底是怎麼樣的傢伙?
  
  自武當山慘烈之役,加上先前聖上遭武當掌門劫持一事,令張永對這些武林中人,懷有一種特殊的好奇。
  
  這一趟他必得親自來。燕橫乃是江彬抓到的囚徒,張永若派下屬來天牢,只會被江彬的部下攔在門外。唯有張永親臨,江彬才不敢下令阻撓——畢竟他們兩人在皇帝跟前的地位不相伯仲。
  
  ——就當作讓王守仁多欠我一個人情吧。同時也可損一損江彬的面子……
  
  當看見燕橫本人時,張永卻把這些盤算都拋諸腦後。
  
  厚實的襴柵後面,那座牢房甚是狹小。內裡自然沒有燈火,只得右面牆壁高處一個小窗口,投進一線月光來。
  
  那道冷清的月照,映出孤身獨坐在牢房中央的燕橫。他盤膝靜坐的身影,凝定有如石像,閉著眼的臉,半隱在深刻的陰影裡。
  
  在朝廷打滾數十載的張永,看了燕橫第一眼,不禁呆著止步。
  
  只因在這短暫的瞬間,張永錯覺那道隔在他們之間的牢獄櫚柵好像突然消失了。
  
  燕橫在張永眼中,半點不似個囚徒。那氣度和神采,好像隨時也可以走出這座牢房。
  
  張永聽說過,昨天江彬把此人押送來天牢時極是緊張,呼召了近百名「威武團練營」的精銳衛士來增援。但結果燕橫並沒有作任何抵抗,就隨著他們乖乖走入牢房。
  
  帶路的獄卒和隨同的太監此刻都愕然,看著突然卻步不前的張永。張永這才回過神,繼續走到牢房前。
  
  獄卒手中的提燈,這時隔著攔柵照清了燕橫的臉。張永仔細看看,又再感到訝異。燕橫雖然飽歷風霜,面上到處有多年來累積的戰鬥創疤,但那張臉看來仍然甚年輕。
  
  一個只有二十來歲的劍士,竟擁有如此懾人氣勢。張永首次這樣接近地觀察一個頂尖級數的武者,明白了為何當日他督領禁軍進攻武當,折損竟然如此慘烈。
  
  燕橫早已察覺張永等人到來。這時他才收起功法,緩緩睜開眼睛。這是他在「山螺」時修得的靜功,助他在艱困惡劣的境地裡,隨時聚斂和鎮定心神。
  
  他直視面前這權傾一方的大太監,眼神透著森冷。在燕橫心目中,這座南京皇城所有人都幾乎是敵人。
  
  「王大人托我來見你。」張永被這如利劍的目光盯得極不自在,馬上就說。先後侍奉三任皇帝的他,從沒想像過自己在一個草民跟前,竟會顯得如此弱勢。
  
  燕橫聽他說,眼神立時軟化,並且迅速站了起來。張永感覺到,燕橫原本沒有一絲空隙的氣度,瞬間出現了裂痕。
  
  「荊大哥……」燕橫說話時嘴唇微微在顫抖:「……他還活著嗎?」他本以為眼前這個太監是江彬派來,要用什麼詭計拷問迫害他;一聽到張永原來是王守仁請來傳話的人,他馬上就慌起來,擔心是否帶來不幸的消自必。
  
  張永點了點頭,才令燕橫鬆了口氣。張永繼而向他簡述了目前荊裂的狀況。燕橫越聽眉頭鎖得越深,低著頭在牢房裡來回踱步。
  
  「……他這樣還能夠活多少天,誰也不知道。」張永看著燕橫說:「大概這幾天裡,御醫就得決定是否要冒險,強行把箭拔出。」
  
  燕橫仍在低頭默想。張永等了一會,見他沒有回應,也就轉個話題:「至於你……目前還沒聽聞聖上要降罪。你在這裡忍耐著,我與王大人會找個適合的時機——」
  
  「嚴有佛。」
  
  燕橫突然說出這三個字,打斷了張永的話。張永一時聽不明白。
  
  「神醫嚴有佛。」燕橫再說。「他曾經治好荊大哥。找他來救。」
  
  張永這才知道,燕橫根本沒在聽他後面的說話,對於自己被囚禁的事絲毫不關心,一意只在想著怎樣救荊裂。經歷過宮廷中許多無情鬥爭,張永看見燕橫這副緊張的模樣,不免有些感動。
  
  ——王守仁能成就如此戰功,就因為他身邊都是這樣的豪傑嗎?……「好。我會告訴王大人。」張永回答。燕橫看著他點點頭,眼神裡充滿感激。燕橫繼而將他記憶中嚴有佛的底細都說出來。張永聽完後正要離去,燕橫又在他後面問:「你……知道宋梨她怎樣嗎?」
  
  這句話令張永停下步來,揚了揚眉梢。他之前並沒打聽到,這事情原來與宋美人有關係。但不管如何,談論皇帝的女人乃是宮廷大忌,更別說此刻有獄卒在旁聽著。張永沒有任何表示,甚至沒有稍稍回頭看燕橫一眼,就重新邁步離開。
  
  走出天牢大門時張永才想起:由始至終他都忘了向燕橫宣示自己的身份地位。畢生在權力世界裡生存的張永,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
  
  ◇◇◇◇
  
  次天,「荊裂身受重傷,速尋嚴有佛」這個信息,開始自南京往四方八面的江湖上火速傅揚。
  
  這是王守仁的決定。得到張永派人傳來燕橫的說話後,王守仁有兩個選擇:一是直接向聖上啟奏,請求動用朝廷的力量尋求嚴有佛所在;二是靠自己去找。他果斷地選擇後者。朝廷廠衛系統森嚴,耳目無遠弗屆,要迅速找一個人固然極有把握,但同時王守仁無法估計其中會有多少官僚阻撓;而且這個嚴有佛既是江湖中人,若風聞自己被官府搜尋,也許反而躲藏不出。王守仁認為這事必得繞過朝廷進行。
  
  在平叛之戰中屢建功勳的義軍線眼,如今又再發揮作用。據燕橫所說,這嚴有佛大多在徽州湖北一帶活動,距南京並不遙遠,這是一大幸運。之前為了監察寧王叛軍沿江進擊的情況,王守仁在南京一帶布下不少密探,當中許多其實就是本地人,戰事結束後仍然留在原地。王守仁馬上連絡了他們,下令將信息盡全力散發,借助江湖的力量把嚴有佛找出來。
  
  同時王守仁亦修書一封,派親信快馬送往徽州,交給嚴有佛的好友、八卦門掌門尹英峰。
  
  線眼們一把消息散發出去,江湖與武林彷彿燒起一陣燎原之火。
  
  荊裂與「破門六劍」在民間的名聲,其實遠遠超出王守仁的估計。他們雖具欽犯之身,這些年行事俱要隱姓埋名,但各種武勇事跡仍然在市井之間流傳交織。
  
  尤其是荊裂,更是江南一帶各省人士暗裡傳頌的英雄。廬陵破賊、廣西剿匪、湘潭打擂擊殺秘宗掌門雷九諦、大鬧南昌寧王府……加上不斷有好事者加油添醋,為他捏造不少虛構的精采事跡,真假交疊下將荊裂描繪得猶如神人一樣。在湘潭一帶至今還有賣藝人拿他與雷九諦一戰演出偶戲或唱劇,只不過為了避忌朝廷而將他改名叫「靳南虎」。
  
  而到了近幾個月,戰爭打完後許多義軍民勇返回原籍,他們又把荊裂率領先鋒軍攻破南昌城,及在鄱陽湖水戰裡奇兵破敵等等耳聞目睹的事跡,廣在各地傳揚。在無數武人與江湖漢心目中,荊裂儼如天降凡塵的傳奇戰神。
  
  因此江湖上一傳出荊裂命危的消息後,反響甚是具大,各地人士紛紛助拳找尋嚴有佛,眾人即使幫不上忙也會協助再將信息傳開。不過一日,那消息散佈的速度極是驚人,沿著大江、運河與道路的各大小城鎮流傳,很快就連不同市鎮街頭玩耍的孩童,都到處叫著嚴有佛的名字。
  
  自從上次救援「破門六劍」後,尹英峰第二度受到陽明先生的親書請托。當然對尹掌門而言,就算沒有王守仁的請求,他也會義不容辭救助荊裂這個令他欽佩萬分的後輩。八卦門總館眾弟子馬上奉命傾巢而出,帶著掌門的親筆簡箋,趕往嚴有佛最可能出沒的各地點搜尋。
  
  隸屬王守仁的線眼也出動飛鴿傳書,向江西、湖廣等省的同伴傳訊,擴大尋人範圍。同日傍晚在湘潭的龐天順與刑瑛夫婦、臨江城裡的阮韶雄、身在平江的沈豐……眾多曾與「破門六劍」相交的武林同道,一一聞知了消息,也加入尋找嚴有佛。
  
  其中一隻灰鴿,足旁綁著一封比其他信鴿所帶更詳細的信,飛抵了南昌城。
  
  ◇◇◇◇
  
  練飛虹從下層船艙拾級登上甲板,一陣急激的江風驀然撲面吹至,他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將項上的圍巾拉高到口鼻上,掩著半張瘦削而蒼老的臉。
  
  他繼續拄著柺杖,慢慢把餘下那幾級木階走完,才踏上了甲板。練飛虹的腰不再如從前挺直,乍看好像整個人變矮小了。他拿在手裡的只是一根尋常的柺杖,而不是往昔不離身的鞭桿——那柄得意兵器採用沉重堅實的稀有木材來削制,今天要他再拿已經有點吃力。練飛虹按著鼻上的圍巾,不讓它被風吹去,瞇著眼睛眺望船外鄱陽湖的風景。
  
  雖然戰爭已經結束了好一段日子,湖上多處戰場還沒有清理,這艘大帆船所經水域,不時都出現半沉的戰舟殘骸,船員舵手都要加倍小心避開。聽水手說,鄱陽湖四岸至今仍持續有腐朽的屍骸給衝上來。因戰爭而失卻生計的遊民,不少都聚居在湖岸一帶,靠著打撈軍器變賣維生。
  
  大帆吃滿了風,令船行駛甚速,江風不斷在練飛虹兩耳和臉側掠過,吹動他露出在頭巾外的銀白髮須。練飛虹很清楚,這種速度感,他以後只會在乘坐車船時才能再次感受。他已經失去昔日「風狻猊」飛蹤奔跑的能耐,甚至連騎馬馳騁的信心也都沒有。過往縱橫天下的自由,已然被歲月奪去。
  
  一切都在攻破南昌城一役裡燃燒殆盡。飛虹先生感覺今日的自己,猶如一具空殼。
  
  ——而上天卻沒有讓我在那一戰死去,不願意給我一個武者應有的結局。
  
  為此,練飛虹沒有一天不向蒼天懷著怨恨。
  
  他望向船首,遠遠看見虎玲蘭坐在甲板上的背影,也就撐著柺杖走過去。
  
  湖面的浪不大,可是練飛虹的腳步還是不太穩,腿膝好像隨時都要垮掉。有個水手忍不住走上前問:「老爺子,要幫忙嗎?」
  
  練飛虹看也沒看他一眼,厭惡地揮手拒絕,眼睛一意盯著甲板,一步步繼續小心地走著。那水手沒奈何,默默地瞧著練飛虹走過。
  
  ——假如他知道眼前這老頭,就是義軍一夜攻克南昌城的最大功臣,必定吃驚得下巴也掉下來。
  
  終於走到虎玲蘭身旁,練飛虹鬆了一口氣,倚著桅桿站住。他俯首看看盤膝而坐的虎玲蘭,見她把野太刀放在腿旁,衣襟拉開褪下了一邊,抱著兒子在哺乳。
  
  這出生不夠兩個月、到現在還沒有起名字的嬰孩,被織巾緊緊包裹著,安穩地躺在母親強壯的臂彎裡,小小的臉埋在虎玲蘭的胸脯上用力地吸吮著。誰都看得出來,這孩子比一般初生兒長得格外壯碩,頭髮也甚旺盛,顯出很強的生命力。
  
  剛生產過的虎玲蘭,身材和臉蛋自然比從前浮腫,卻也散發出前所未有的母性溫柔。她全然不顧甲板上的船員,坦露胸脯喂哺孩子,但眾多男人沒有一個因此生起邪念或遐想,只覺眼前這個帶著刀哺乳的母親,透著一種莊嚴的美感。
  
  這條大帆船原是之前的義軍戰船,如今已拆除了各種火炮武裝,船夫亦是王守仁麾下的水軍精英,因為得知荊裂和燕橫在南京出了事,自行請纓接送虎玲蘭等人前赴。
  
  信鴿帶來的細小書信畢竟無法寫得太詳細。船員們只知道勇猛的戰爭英雄荊裂受了重傷,實際狀況如何卻不清楚。眾人只能在心中默默祝禱,並努力盡速航行。
  
  ——至少,也要送這孩子給荊大俠見一面……
  
  虎玲蘭見兒子已吃飽,把衣服拉上,然後輕拍孩子的背將嗝氣掃出來。她整理一下包著兒子的織巾,這才抬頭看練飛虹。
  
  「你要抱抱他嗎?」她將兒子遞向飛虹先生。
  
  練飛虹苦笑搖搖頭。在這大船甲板上,他比平日更沒信心能把嬰孩抱穩。他只是將自己口鼻上的圍巾拉下來,朝孩子咧齒笑了笑。這段日子裡,就只有荊裂的兒子,能夠令練飛虹的心情稍稍變好。
  
  虎玲蘭抱著兒子輕輕搖著,安撫他入睡。她的臉異常平靜。可是當了這麼多年同伴,練飛虹很清楚虎玲蘭只是壓抑著悲憤與混亂。「破門六劍」經歷了這許多,早就學會臨及危難時必要維持著冷靜的意志。可是練飛虹知道,虎玲蘭今日所迎受的磨難,超越了過往任何一次。他不得不佩服這位「武士之妻」的強韌。
  
  看著虎玲蘭良久,他也想不到半句有意義的安慰說話。既然想不到,那就不如不說。
  
  童靜在下面的船艙裡睡著了。為了馬上準備往南京的旅程,她昨晚徹夜未眠。練飛虹已然老弱,虎玲蘭又要照顧兒子,童靜獨自一人打點一切。飛鴿帶來的信裡也提及燕橫被囚禁在天牢。若是幾年前的童大小姐,昨日必然慌亂得什麼也做不到。結果童靜卻迅速做好一切安排,大船在晨光初露時就起錨。
  
  在那期間,練飛虹只有一次聽過童靜喃喃自語。
  
  「沒事的……我們什麼都渡過了……這次也會沒事……」
  
  練飛虹堅持也要跟著一起來。「要是在旅程上我阻延了大家,你們可以撇下我先走。」他昨夜這樣跟虎玲蘭和童靜說。「可是你們不能阻止我跟來。我們仍然是『破門六劍,。」
  
  他口裡雖然這麼說,可是卻不知道自己跟著來到底能夠幹什麼。他連安慰鎮定她們也做不到。從昨夜至今,他跟童靜幾乎沒有說過話。
  
  大船再次駛過另一條半沉在湖中的叛軍戰船殘骸,那一根根燒得像焦炭的木頭指向天空,有如立在水中的一叢墓碑。練飛虹默默看著它在船邊掠過。他從沒有親眼看過當日鄱陽湖的激戰——他能夠下床的那天,戰爭早就結束了。
  
  這幾個月裡,直至昨天收到噩耗之前,童靜每天都用心照顧著練飛虹。但練飛虹再沒有變回從前那個什麼都能開玩笑的老頑童。面對童靜時他雖然顯得平和,但卻很少跟她談話。
  
  有一件事情,練飛虹絕口未向童靜提過:這段日子裡,他有過自盡的念頭。
  
  練飛虹曾經以為,不管自己的身體衰老到哪個地步,只要能夠親眼看著童靜繼續成長變強,就有活下去的意義。
  
  可是到了現在,他完全失去了武力,才真正知道這有多痛苦。
  
  而等在面前的是更多的恐懼:他不知道自己的雙腿何時會無法走路;何時沒辦法靠自己吃飯;眼不能見,耳不能聽……一切機能都會越來越快地失去。
  
  他還沒有下定決心結束一切。只是那片死念,就如懸在頭頂的烏雲,不時就讓他感受到森冷的陰影……
  
  戰船殘骸在後方漸遠消失。練飛虹彎著腰站在甲板上,凝視下面被船破開的滾滾湖浪。
  
  ——如果能夠用我這條殘命,去換荊裂平安無事,那有多好……
  
  練飛虹一想完就在心裡苦笑——笑自己活了一把年紀,怎麼還是這般天真。假如人生能夠這樣交換,世上許多悲傷都能夠避免了…………生命,就是這樣。
  
  虎玲蘭抱著已然入睡的兒子,沒有跟練飛虹交談,只是一起看著波浪,默默迎接待在前方的命運。
  
  ◇◇◇◇
  
  直至次天的上午,童靜還是沒有真正睡過。
  
  她側躺在船艙狹小的木床上,緊緊抱著「迅蜂劍」,只能闔著眼假寐歇息。童靜身心都疲累極了,胸懷裡好像有一塊沉重的大石,壓得她快要窒息,那逃不開的痛苦,令她無法入眠。
  
  耳中聽著浪濤拍打船身的聲音,一幅幅景象漸漸在童靜腦海裡浮現。同樣是大船行駛在水上的光景。可是那並非湖泊,而是河流。兩岸的山石樹木,予童靜十分熟悉而安慰的感覺。
  
  她認出來了。是家鄉的峨江。
  
  回四川。這三個字常常在她心裡迴響。在南昌的時候,童靜天天都祈盼著燕橫從南京回來,然後與他一起回青城山。
  
  那是早就說好的約定。最大的戰爭都打完了。最可怕的強敵都克服了。萬水千山的危難也一一過去。再沒有什麼能夠阻止他們。
  
  童靜這樣以為。
  
  ——到底是什麼出了錯?我們不過想在一起而已,難道這也算貪心嗎?難道我們不夠真誠嗎?老天還要給我們多大的考驗?……
  
  童靜感覺真的太累、太累了。
  
  童靜不願再想。她的心又再遁入那條行駛在岷江的帆船上。船繼續開往川中。浪聲安撫著她。她好像漸漸能夠在回家的想像裡放鬆下來……
  
  就在童靜終於快將入眠時,大船停了下來。陷入半睡的童靜最初還不察覺,但上面甲板開始傳出呼喊的人聲。她警覺地在床上坐起來,抹去臉上仍暖的淚水,提著劍急步走上去。
  
  大船已然橫越鄱陽湖,駛到扼守著大江入口的湖口鎮。童靜向船首前方放眼看去,卻見那江上停泊著十來條官船,橫成一道關卡將江面攔住,大船就停在跟前。
  
  八個負責操作的船夫都聚集在船頭上。虎玲蘭和練飛虹亦早已上來甲板,站在那堆人之間。他們全都俯視下方一艘停泊著的小船。
  
  童靜上前看,只見下方那小船上坐著七、八人,都穿著軍服,佩著短寬的水戰腰刀,其中一人站起來向上喊話,顯然是兵隊的頭領。
  
  「總之你們不可通過!」那頭領一邊說,一邊打量上面船舷的眾人,並特別留意到身材高大、懷中抱著嬰孩的虎玲蘭,和她提在右手上那柄長長倭刀。
  
  「軍爺!」船長盡量沉著氣有禮地問:「這水道近日都未設關口,請問是什麼緣故?」
  
  「這是從南京禁衛來的命令。」那頭領說:「我聽說,這兩天太多聞雜人湧向南京,那邊的南征朝廷大軍起了警戒,好像連城門也關閉了!」
  
  原來王守仁借助江湖力量尋找嚴有佛,卻生起了他無法預見的後果。有些仰慕荊裂的好事之徒,聽到荊裂受傷的消息,竟然想也不想就動身往南京來打聽和湊熱鬧,這又感染了其他人,一時有大量遊民和江湖人從四方八面湧向南京城,引起地方騷動,戌守在南京外圍各城鎮的朝廷軍兵察覺了異狀,向江彬和許泰兩名指揮稟報,二人於是下達軍令,要將通往南京的各道路封閉,驅去所有無故接近南京城的人,又在江河設置關卡,截止可疑船舶。
  
  荊裂的安危,竟能在地方上引發如此巨大的騷動。江彬查知後不禁大為驚訝,但他沒有借此在皇帝面前攻擊荊裂和王守仁,反而要部下向聖上隱瞞。
  
  ——這個荊裂,竟在江湖上有此等號召力!皇帝小子若是得知,未必會忌憚他,反倒可能更喜愛……那天是我下令把荊裂射傷的,他要是挺不住死掉了,皇帝只會怨恨我……
  
  船長聽了那水兵頭領的解釋,馬上說:「我們是南贛巡撫王都堂的下屬!此去南京正是會合王大人!」
  
  頭領及其部下一聽不禁都聳動。平叛之戰王守仁水陸義軍所向披靡,鄱陽湖四岸與大江上下的官民皆視他為軍神,無比敬服。
  
  但來自南京禁衛軍的命令也不是說笑的。那名頭領只好謹慎地詢問:「你們可有王都堂的手令或是印信?」
  
  大船上眾人只能面面相覷。
  
  水兵頭領知道他們沒有憑證,於是歎息搖頭:「如果沒有,恕我不可放行。軍令如山,請把船——」
  
  一道光芒照入眼簾,令那頭領停止了說話。
  
  他仰起頭來,只見那個美艷又高大的母親立於船首最前,一條腿踏住船尖。她左手仍然抱著初生不久的兒子,右手上的倭國大刀不知何時已經靜靜離鞘,又長又彎的刃鋒反映著陽光與波光。
  
  虎玲蘭俯視小船上眾兵丁的目光,並沒有仇恨或殺氣。但那股絕對冷靜,更令水兵們恐懼。
  
  「沒有人能夠阻止我去見夫君。」虎玲蘭說時聲音沒有半絲激動,好像只是在陳述一件不可違逆的事實。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