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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道狂之詩》第215章
卷二十一 血與鐵(完)

象曰:天下有風,姤。
  
  ——《象傳下·姤》
  
  第一章 生死
  
  荊裂這個人,本來不曾存在世上。
  
  ——假如那一天黃昏,「滾雷虎」荊照沒有要找女人的念頭。
  
  在那片向著夕陽的石灘上,被漸漸高張的浪濤聲包圍著,荊照渾身赤裸坐著一塊大石,仰起頭閉目朝天,露出一副滿足又疲憊的表情。
  
  他慢慢才把褲穿過粗壯的雙腿,拉起來綁好腰繩。原本激烈的呼吸,此刻還沒有完全平復,荊照結實得像海岸岩石的胸膛繼續急促起伏著,右胸口上那個虎頭刺青,乍看彷彿像活過來,正在低聲咆哮。
  
  在他旁邊另一塊平坦如床的巨石,一個漁家女俯伏在攤開的布袍上,壯健而曲線姣好的胴體,完全坦露於黃金夕照下,那背項與股臀上,一顆顆豆大的汗珠不停在閃耀。她雙腿垂在大石邊,因為經過激情的交媾而仍在顫抖。亂發被汗水濕透,把她的臉掩蓋了大半,只露出貪婪地吞吐著短促氣息的嘴脣。
  
  荊照沒有看她一眼。這種時刻他只想喝酒。調整好呼吸後,他找來放在一邊的行囊,從裡面拿出酒瓶,順道掏出一串銅錢,數出二十文疊放在石上。
  
  辛辣的酒流進咽喉,在舌上留下一道微妙的甘香。這土酒還真不錯呢,荊照心裡想。
  
  他自少年時就愛酒,也愛女人。但他深知若要武藝精進,這兩種東西都得適可而止。可是現在既不在泉州老家,他心想還是可以放縱一點吧?於是又再灌下一口。
  
  漁家女爬起來,將那件屬於荊照的舊布袍披上,撥開亂發。那張臉其實並不漂亮,由於長期在烈日與海風中幹活,皮膚又粗又黑,眼角的皺紋也早早出現。但亦因為平日生活吃苦,她的身段鍛煉得很結實,而且線條彎曲起伏,這種年輕又健康的肉體,散髮著一股原始的吸引力。
  
  她上前抓起石上銅錢,仔細點算了兩次,才去找回脫掉的衣服,將錢小心地放進繡花布囊。
  
  荊照這時已經喝掉半瓶酒,心想不該繼續,也就把瓶口塞上,抹了抹嘴巴。
  
  漁家女凝視著荊照仍然裸露的上半身,那一塊塊賁起的肌肉,令她回想剛才的時光。她自小就在海邊討生活,早見慣健壯的男人身軀。但是眼前這一副,跟平日那些打魚撐船的男兒相比很不一樣,這肌理的分布和比例,還有其中蘊藏的柔韌彈力,並非生自一般的勞動操作,而是為了某種特別目的而磨練出來……
  
  「你來烈嶼幹什麼?」漁家女忍不住問。「別說是來玩啊。這地方,什麼都沒有。」
  
  荊照沒有回答,只是盯著她的眼睛。從他這危險的眼神,漁家女知道自己問了不該問的事。她聳聳肩,低頭繼續穿衣服,盡量顯得自然。荊照那有如虎視的目光,良久才離開了她。他把酒瓶收回行囊時,那個瓷瓶碰著內裡一柄沉重的金屬物。漁家女雖心知有異,但裝作沒有聽見。
  
  她永遠不會知道,這個奇特又有點可怕的恩客,在海峽對岸是如何有名的人物,以三十出頭之齡,就當上了泉州武林四大家之一南海虎尊派的掌門。
  
  荊照此來當然不是為了遊玩——雖然他確是這麼跟師弟和門人說。
  
  他來是尋找一個人,並且要將其生命了結。
  
  那個人算起來是荊照的遠房族叔,很多年前在村裡奸嫂殺兄後逃亡。此事一直都是荊氏家族中一個無人願提的恥辱。因此當五天前荊照聽人說,看見這個仇人隱居在烈嶼一條小漁村,他想也不想就帶著刀乘船過來。
  
  他找到那條村,也找到告密者說的那個人。可是這人並非荊照要找的仇家,而是個廣東人,只是樣貌年紀跟他的族叔相近而已。
  
  錯失了復仇希望的空虛感,加上積累數天卻無從發泄的殺意,促使荊照渴望找女人,最終把他帶來這片一無所有的西岸石灘。
  
  穿好衣衫的漁家女,將那布袍還給荊照。她看看海面的落日說:「我們快回去吧。天色不早,也開始汐漲了——」
  
  仍然拿著布袍的荊照,揮揮手打斷她。並用手指按脣,示意她不要作聲。
  
  荊照在浪濤聲中全神傾聽了一會,然後邁開步伐,朝著石灘內陸走去。他的腳步很慢,好像要細心在空氣裡捕捉某種微細的東西。
  
  漁家女好奇地跟著,心裡充滿疑問,卻又不敢開口。走了數十步後,連她也開始聽見濤音之間那微弱的異聲了。
  
  這時荊照早就展開快步,在岩石間跳躍奔跑。他已經確定自己聽見了什麼。
  
  當漁家女趕上時,看見荊照站在一個細小而隱蔽的石洞跟前,手裡抱著一個用布衣包裹著的嬰孩。她訝異地趨前細看。是個初生嬰兒,黏著幼細胎毛的臉皺成一團,眼目還沒完全睜得開,正在放聲大哭。
  
  漁家女心中一陣酸楚。她實在無法想像,是什麼人會把一個離開母體還不夠半天的孩子,如此遺棄在無人石灘上。
  
  「是男的。」荊照說,用指頭輕輕撫摸嬰孩那張皺得像老人的臉。他當然不是第一次抱孩子——兒子荊越今年已經八歲。
  
  一股奇妙的感覺,如潮涌上荊照心頭。
  
  ——我是來烈嶼殺人的。結果卻撿到一條生命。
  
  「幸好你聽見他哭……」漁家女說著,眼眶的淚水滾了下來:「再晚一個時辰左右,他就會淹死。」
  
  荊照聽了點點頭,又再仔細看著嚎哭的嬰孩。他馬上決定了,要把這個孩子帶回泉州。
  
  他溫柔地安撫著嬰孩,直至他哭累了睡著。荊照抱著他沿石灘而行,眼睛眺視著已經越來越黑暗的洶涌大海。他的血脈同樣在激盪。
  
  人生的希望與夢想,從來不知道何時會突然終結;甚至像這個孩子,幾乎連起步的機會也沒有。
  
  ——可是這孩子沒有死去。而且撿到他的,不是尋常漁人或船夫。
  
  ——是我這個遠來的武人。
  
  荊照並不相信命運。正如此刻,他還是可以選擇把嬰孩拋進大海里,或者扔給後面那個女人再一走了之……一切都只是他的決定。
  
  他再次凝視嬰孩的臉。荊照不知道,未來將有什麼等待著這個孩子;也不知道這小小的身體裡有沒有蘊藏學武天分。還有許多、許多今日不可知的事。
  
  沒有一件事情是寫定的。
  
  所謂「命運」,不過是在變成事實之後,我們回頭看見的一種東西。荊照如此相信。
  
  他現在就要去書寫這棄嬰的命運。
  
  ——把孩子帶回南海虎尊派。
  
  荊照和漁家女沿著石灘,往南漸行漸遠。他們不知道,同時在這片灘頭的北端,有一個女人的生命正步向終結。
  
  ——這女人就在一個多時辰之前,偷偷獨自誕下那個日後名叫荊烈的孩子。而此際她將要死在自己的丈夫手裡。
  
  女人是個漁家婦,氣力本來不小,可是此刻她完全無法抵抗已陷入瘋狂的丈夫。她的指甲在他手臂和臉上抓出一道道血痕,但仍然阻止不了他繼續掐著她頸項,將她的頭壓進海里。
  
  男人維持著這動作,暴突的眼睛瞪著水裡妻子痛苦的臉,他口中不斷喃喃在念:
  
  「孽種……孽種……藏在哪裡?……藏在哪裡?……」
  
  最後,海水下女人的口鼻再沒有冒出氣泡。她雙手垂下來沉入水中。胸膛停止了起伏。
  
  當察覺到妻子已經斷氣後,男人才從狂暴的夢中清醒過來。取代暴怒的是痛悔與恐懼。他本來只是要逼問出,那個並非他骨肉的嬰孩何在。
  
  ——剛才那個不是我……不是我……
  
  男人把妻子從水中抱起來,撫摸著她開始變冷的臉龐。
  
  不一會,男人將妻子放回水裡,並往深處推去。他自己也隨著前行,面對夕陽一步步走進海浪之間。直至自己與妻子都被浪潮吞噬。
  
  ◇◇◇◇
  
  三十一年之後,在壯麗雄偉的南京「五軍都督府」裡,於這個國度的最高權力者眼前,荊裂將要氣絕。
  
  自出生起,荊裂所遭遇的一切機緣與運氣,付出的一切血汗和信念,最終卻只是把他帶到這麼毫無意義的結局。
  
  ——而他還來不及知道,自己本來將能夠與夢想中的宿敵姚蓮舟,在紫禁皇城決一雌雄,盡酬平生壯志。
  
  當燕橫流著淚從後抱住身中三箭的荊裂時,另一排錦衣衛已然換上前來,手裡提著更多早就上弦待發的手弩,瞄向荊裂與燕橫二人。
  
  就在他們射擊之前,一條身影飛快掠過眾多弩箭的前方。那十名錦衣衛嚇得紛紛鬆開扳機上的指頭,迅速向天舉起手弩,以免誤傷這個人。
  
  因為他們都看見這個身影屬於誰。
  
  江彬本要立刻下令錦衣衛再發射第二排弩箭,但他的聲音還沒有來得及吐出,那身影已然躍到他跟前。
  
  正德皇帝朱厚照發出憤怒的呼叫,乘著躍勢拉弓,打出當年短暫跟武當副掌門師星昊學習過的「武當長拳」招式。那隻平日只要輕輕一揮就可決斷萬人生死的手,此刻捏成堅牢的拳頭,猛然擊在江彬臉頰上!
  
  殿裡所有侍衛、太監、寵姬與伶人樂師,全部都驚愕無比。這是他們前所未見的一幕。皇帝陛下雖然活躍好武又行事率性,但從來沒有親手責打過任何臣下。
  
  身材魁梧的江彬乃是邊將中有數的猛士,站在朱厚照跟前,那身材的差距就如老虎面對猿猴。可是皇帝這盛怒的一拳既猝然而發,又貫注著武當派的發勁之法,江彬竟被打得整個人轉了半圈,足下蹌踉,好不容易才站穩。
  
  皇帝並未理會驚訝的江彬,轉身走到荊裂和燕橫跟前。他看見荊裂中箭處冒出的鮮血,瞪得眼角像要裂開來,伸手按住荊裂腹側的傷口。熱血瞬間將他的手掌與衣袖染紅。
  
  「不許死!」朱厚照高呼:「朕不許你死!」
  
  荊裂閉著眼,沒有任何反應。
  
  「都過來!你們都來幫忙止血!」皇帝的手掌仍然按在荊裂腹上,回頭大叫:「把太醫叫來!快!」
  
  馬上有好幾名太監奔出去呼召御醫。眾多寵姬一起跑過來,當中以馬荻最為果斷,率先把身上的翠綠繡裙撕下一大片,壓到荊裂的心胸傷處。
  
  其他美人也都學她,一一將華麗衣服的長袖或裙擺撕下。一片片鮮艷的綢緞都塞到荊裂胸口、腰腹和大腿的箭傷處,全都迅速變成深紅色。
  
  燕橫此時恢復冷靜。他的手指顫抖著,伸向荊大哥鼻前。
  
  他閉著眼睛,以平生苦練的內息法調整緩和呼吸,以全神貫注地感受著指頭的皮膚。
  
  朱厚照極度緊張,牢牢盯著燕橫的臉孔。
  
  燕橫感受到,手指間有微弱的氣息在來回流動。他猛地張開眼睛。
  
  從燕橫這個表情,朱厚照知道是什麼事。
  
  荊裂仍然有氣。
  
  然而那氣息極其細弱。燕橫緊皺眉頭,繼續全心感應檢查著荊裂的呼吸。
  
  每一次有空氣流過手指,都令燕橫心頭稍稍寬慰;但每當氣息停頓,又教他擔心還有沒有下一口氣。
  
  荊大哥的命,此刻猶如懸掛在一根幼絲上。
  
  「你們都小心!不要碰到箭桿!」馬荻提示各姐妹,在幫助荊裂止血時別動到插在他皮肉裡的箭,以免把創口擴大。馬荻本是武家女眷,對這救傷之事的認識,自然比其他美女較多。
  
  她們一隻只纖細玉掌,拿著每片最華貴的絲綢,塞在荊裂的傷口上,勉力阻止鮮血流失。有一些怕血的美人則站在外圍,撕下更多絲綢遞進去。
  
  朱厚照站在這群寵愛的女人之間,並沒有看她們半眼,只是關切地看著荊裂的臉。
  
  燕橫的心此刻靜了下來,看見當今皇帝就近在伸手可及的眼前。燕橫此際雖然手無寸鐵,但以他身為當世劍豪的武力,手指亦無異凶器,要殺朱厚照只是眨眼間的事。
  
  江彬也知道皇帝此刻處在多麼危險的位置,他顧不得臉頰被打腫,帶著持弩的錦衣衛趕上前。幾柄手弩以不會誤傷皇帝的方位,近距離瞄準燕橫的頭及胸口,各衛士的手指都已扣住扳機。
  
  燕橫彷彿對這些瞄準自己的銳弩視而不見,只是繼續維持著探索荊裂呼吸的姿勢,眼睛則絲毫不離朱厚照。
  
  ——荊大哥一斷氣,他就得死。
  
  燕橫這股猛獸般的殺氣,殿內任誰也感受得到。江彬和眾錦衣衛都渾身冷汗。然而他們不敢試圖先發制人。剛才他們已經親眼目睹過荊裂把大半弩箭擋格開去的超人神技;這個與荊裂同行的武者年紀雖輕,亦難保沒有相近的本領,江彬他們沒有十足把握,率先發箭能保陛下毫發無傷。
  
  「五軍都督府」裡此刻就形成了這樣一個奇異的局面。維繫著所有人安危的,唯有荊裂鼻間透出那陣陣柔弱的氣息。
  
  「不要……不要殺他……」
  
  一把猶似小動物哀號的聲音,在眾人身後響起。
  
  朱厚照和燕橫同時把視線轉過去。兩人的心跳驀然加速。
  
  宋梨的淚水把胭脂都融化了。她跪在地上,臉蛋稍稍仰起,手中握著一支剛才被荊裂撥掉的弩箭,將銳利的箭尖抵在自己頸側動脈上。
  
  「別殺小六……陛下,求你……」
  
  馬荻此時也回頭,看見宋梨這般模樣,錯愕萬分。誰是小六?馬荻瞧瞧與宋梨年紀相若的燕橫,又想到宋梨曾向她透露自己來自四川青城劍派,也就大概猜出二人關係,並且明白剛才燕橫何以會作出意圖侵犯皇帝的暴舉。
  
  「妹妹,不要……」馬荻向宋梨伸出染滿鮮血的手,想要阻止她。然而宋梨根本沒有看馬荻。她只是瞧著燕橫。
  
  燕橫與宋梨四目交投,交流著激烈澎湃的情感。
  
  先前重遇那一刻,宋梨原本羞愧得想就地身死。被燕橫親眼看見自己淪落到這樣的地方,成為被皇帝占有的女人,宋梨只感覺心裡僅存的純潔也被瞬間粉碎了;從前那個宋梨,終於在那刻徹底死去。
  
  ——若是此生不再相見,那個小梨至少還活在小六心裡……
  
  然而到了這個關頭,宋梨完全沒有想自己的事。那些都已不再重要。此刻她只知道:絕不可以讓小六因我而死。不可以。
  
  宋梨極是激動,握著箭的小手骨節都用力得發白。箭尖將她柔滑的皮膚輕輕刺破,雪白的頸項冒出血紅。
  
  燕橫看得出來,此刻的小梨死志甚是堅決。他過去從沒有見過她顯露出如此意志。這些年她到底經歷了什麼痛苦,磨煉成今天這樣?燕橫不忍去想。他感到錐心般的痛楚。
  
  ——要不是當初我撇下她……
  
  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可是十七歲那一天,在「泰安寺」擁抱宋梨的感覺,此刻清晰無比地涌上心頭。那嬌小柔軟的身軀,好像才剛剛離開他臂彎沒多久。
  
  ——為了走自己的路,我欠了她。
  
  ——我一生都欠了她。
  
  他又想到如今重傷倒在他懷裡的荊裂。荊大哥是為了保護他而挺身上前的。
  
  ——他們倆都不惜一切,要保住我的性命。
  
  眼中看到可憐的宋梨,懷中抱著靜止的荊裂,燕橫心裡的殺氣漸漸收斂消退。
  
  江彬和眾錦衣衛察覺到燕橫的變化。但他們仍未敢松懈半分。
  
  朱厚照亦感受到燕橫已經解除對他的殺意。他這時凝視著宋梨。即使已經擁有這個女人許多年,朱厚照卻從沒有見過宋梨像現在這樣美。這個隨時自戕的必死神態,散髮著一種純潔無垢的美麗。
  
  可是從她視線的方向,朱厚照很清楚,這樣的宋梨永遠都不屬於他。皇帝心裡翻起酸楚與妒恨。
  
  正德皇帝平生從不壓抑自己的愛恨慾望。可是此刻連他也受到宋梨的意志撼動。他吞下那股心酸,開口說:「朕答應你。」
  
  江彬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朱厚照雖非暴君,但也從沒有寬厚到這般程度。這完全不符皇帝多年來的習性。
  
  ——難道說……這傢伙開始變了?……
  
  這比剛才皇帝的一拳更令江彬震撼。
  
  宋梨得到皇帝親口允諾,心頭一寬,拿著箭的手臂也就軟軟垂下來。馬荻立時奔上前去檢查宋梨的傷口,確定只是刺破了一點點皮膚,這才松一口氣。
  
  突然大群人穿過殿堂急步而來,正是剛才出去的太監,在他們開路之下,三名隨同親征南下的宮廷御醫氣呼呼地跑來,後面還跟著十幾個提著藥箱器具的助手醫士。御醫等一看見聖上,慌忙遠遠停步行禮。
  
  「都過來!」朱厚照猛揮手要他們免禮,焦急得聲音都變尖了:「快救他!」
  
  眾寵姬這時讓開,讓御醫上前察看荊裂。燕橫看看皇帝,又瞧瞧這些御醫、助手及他們帶來的藥物,知道對方確是要救荊大哥性命,才輕輕把荊裂放下,讓他躺在地板上,自己向後退開了三步。錦衣衛的弩箭依然緊隨瞄準著燕橫。
  
  御醫全不知曉這個中箭的奇怪男子是什麼人,但見聖上如此緊張,亦知不得怠慢,急忙上前察看,並謹慎地把黏附在傷口上的染血絲綢移去。
  
  檢查了一輪後,御醫向身後的醫士下了指令。數名助理醫士連忙打開藥箱,取出大卷的白綢來清理血污;另外的助醫早就拿出金創藥散,用老酒調成止血藥遞給老師。兩名御醫熟練而小心翼翼地圍著箭桿將藥涂上,同時仔細檢看三處箭創的狀況。另一名御醫則伸手輕輕搭著荊裂頸項,監探其氣息脈搏。
  
  四周所有人都焦急地看著眾醫師救治。此刻就連皇帝也忍耐著不敢聲張,怕會影響治療。
  
  其中一名老御醫在為荊裂胸口涂藥時,突然停了手。他湊近再細看幾眼,然後呼召兩個後輩來看。三人都露出訝異的神情,並且交頭接耳在說話。
  
  「什麼事?」朱厚照忍不住開口。
  
  那老御醫慌忙上前,一邊接過助理遞來的綢布抹淨雙手,一邊低頭說:「稟告陛下,這異狀……臣下前所未見,也從未在醫書上讀過……」
  
  「直接說!」朱厚照不耐煩地催促。
  
  「是……這位……這傷者身上中了三箭,其中一箭就在心胸,按照常理本該早已穿心氣絕……」老御醫惶恐地回答:「可是臣下剛才查看,發現傷者胸膛中箭處,四周的筋肌竟是收縮得如鐵石般堅硬;而那箭矢僅僅入肉一寸,似乎險險未傷及心臟——若非心脈完好,傷者此刻決不可能仍有氣息。」
  
  燕橫、皇帝和江彬等聽了俱是大奇。那些拿著手弩的錦衣衛,亦驚訝地瞪著荊裂。
  
  「臣下剛才與兩位同僚談論過,看法也都一致。」老御醫繼續說:「臣等猜測,此乃是在中箭的一刻,這位……武士的軀體自然生起回應,胸口的筋肌迅疾無比地收縮起來,將入肉的箭緊緊挾著,阻止了箭頭鑽進去!」
  
  老御醫自己說出口時也覺得很荒謬,只因這完全違反了他數十年來對人體能耐的認識——肉體又怎可能以這般方式,停住機括發射的強勁弩箭?可是擺在眼前的是活生生的事實,而這是他與兩位同僚能夠想像到最合理的解釋。
  
  三名太醫的猜測確是事實:當弩箭射入胸口的剎那,荊裂以「借相」擬想中箭之處化為岩石,胸肌像變成一隻鐵手,硬生生將這箭「擒」住了,沒讓它深入傷及最脆弱的心臟。
  
  然而如此驚人的防衛反應,畢竟也有它的極限,就是隻能集中一點收縮。因此荊裂無法再抵抗接連射入腰腹和大腿的弩箭,兩箭都入體甚深。
  
  ——而這也可說是荊裂天大的運氣:命中他這三箭,次序若是稍有改變,荊裂的防衛反應就會變成抵禦較次要的其他兩箭,那就必然被穿心一箭擊斃。而這三箭的先後時差,其實只在彈指之間。
  
  朱厚照聽聞荊裂竟具有如此奇能,只覺痛惜,更決心不可讓荊裂就此死去。
  
  「他能活嗎?」皇帝抓著老御醫的衣袖問,關切之情溢於言表。老御醫卻對此並不見怪,只因正德皇帝平素就行徑荒唐,喜好結交奇士——好像此刻也在殿裡的江彬,今天封侯拜帥,兼領錦衣衛指揮,位高權重,當初還不只是個小小邊將?躺在地上這個傷者從衣飾看來雖然只是草莽之士,但老御醫知道聖上對他極是重視,回答也就加倍謹慎。
  
  「稟陛下,這位武士雖然抵過心胸一擊,但另外兩箭創傷甚重。大腿那一箭,看流血的份量似沒有撕破大脈;至於腹處的傷口,目前從外面看仍無法斷定,內裡髒腑出血是多是寡。能否活命,此刻臣下還不敢說……」
  
  「盡力救!救得過來,朕給你們所有人重賞!」朱厚照拍了拍老御醫的肩頭,催促他回去繼續醫治荊裂。
  
  江彬從旁把皇帝的一切舉止表情都看在眼裡。即使成為皇帝義子,在「豹房」時常同居共眠,江彬這些年也從沒受過朱厚照如此真誠的關懷。
  
  ——彷彿他跟這姓荊的是平坐的朋友。
  
  ——而我卻永遠只是個下臣……
  
  一股濃烈的妒意在江彬胸中升起。
  
  燕橫看著這隊宮廷御醫七手八腳圍著荊裂治理,自己卻半分幫不上忙,心裡充滿了無力感。現在他稍稍放鬆下來,只覺手腿發軟,強烈的懊悔隨之襲上心頭:荊裂受此大劫,只因他一時失控。
  
  ——這些年的修行,都是白練。
  
  燕橫恨不得浴血躺在殿裡的人換成自己。
  
  他這時才有心情去看宋梨。馬荻正跪在地上,緊緊擁抱著抽泣的宋梨,讓她的臉埋在自己肩頸之間,不斷輕撫她起伏的背項。
  
  其實宋梨此際是多麼渴望再看燕橫。可是她不敢。久在「豹房」生活,宋梨當然了解皇帝的性情。她沒敢再與燕小六有任何眼神交流,害怕惹得皇帝嫉妒,隨時收回剛才的金口承諾。
  
  ——必定要讓小六安全離開這宮殿……
  
  御醫那貴重的金創散似乎見效了,箭傷流血不再如先前嚴重。眾助理醫士這次從藥箱拿出一瓶豬油,用來混合金創散,調出更濃的止血膠膏,以木匙厚厚涂到創口上。三名御醫則正在商量,到底應如何將荊裂身上的箭拔除,才會不危及性命。
  
  「陛下……」江彬此時向皇帝進言:「依臣下看,他的傷勢已穩下來……眾位太醫要救他,相信還得花一番工夫,陛下不如先回寢室更衣休息。臣下留一隊近衛在此監察,若有進展,定必火速向陛下稟告。」
  
  經過這一番情緒起落,朱厚照確實感到極疲倦。他回頭盯著江彬,怒意還未全消,但回心再一想,剛才燕橫確實有意對自己不軌,江彬下令錦衣衛發箭亦只是急於護駕,並非失職。於是他點了點頭。江彬看見皇帝軟化了,心裡大大吁了口氣。
  
  「可是此人……」江彬看著燕橫又說:「總不可以容讓他在此重地自出自進。臣下以為,應先將他收押天牢。」
  
  一聽江彬此話,宋梨立時抬頭。她急忙拉著馬荻站起來,朝皇帝露出哀求的神情。
  
  朱厚照揮一揮手,阻止宋梨說話。從前他甚是喜愛宋梨這副楚楚可憐的神態,但此刻見了只感厭煩。
  
  「朕答應了,就不會反悔。」皇帝說著,冷冷打量了燕橫幾眼,然後向江彬吩咐:「只收著他,不可傷他分毫。確保他吃好穿暖。」
  
  他看了燕橫一眼,又再瞧瞧宋梨,也就帶著近衛和太監離開。皇帝走著時,心裡卻始終無法揮開剛才宋梨以死相求那一幕。
  
  朱厚照不禁想:世上會有人如此為朕而死嗎?不是懼於朕的權力,不是害怕承受後果,而是真心愛護朕而付出性命……有誰嗎?
  
  雙手凝著荊裂的血,大明皇帝在群臣簇擁下步過「都督府」大廳,心中卻只感到無比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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